閆禧鳳
摘 要:中國左翼文學思潮對中國文學的發展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對老舍的創作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隨著時代浪潮的不斷推進,老舍與左翼文學家們之間也存在一定的分歧和隔閡。他們之間有著極其復雜的關系,但不可否認的是,左翼文學家們所推進的左翼文學思潮確實極大地促進了老舍在創作理論、思想和道路上的轉變,這在老舍的作品中體現得很鮮明。
關鍵詞:老舍 左翼文學思潮 創作轉變
中國左翼文學思潮是產生于20世紀30年代,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曾起過主導作用。它所闡述的理論以及帶來的浩大聲勢對后來許多文學思想的發展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也極大影響了老舍的創作思想與道路。
老舍于1924年離開北京赴英國倫敦任教,青年時期的他正好受到了“五四”運動的影響,五四精神深深地植根于他的腦海之中。他于英國寫下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一系列小說,這些作品體現出了鮮明的“五四”特色。直至老舍30年代初期回國,他已經積累了一定的寫作經驗,文筆也趨于扎實,成為擁有自身風格且較為成熟的作家。而彼時的中國,左翼文學思潮正處在高潮階段,無產階級革命已經成為氣勢磅礴的時代主流,“五四”時期的思想則早已成為了左翼作家眼中“落后于時代的舊傳統”。新的思想潮流由于與老舍此前的創作理念大相徑庭,對他的文化心理、文學思想以及作品創作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的思想與觀念就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碰撞。在不斷地碰撞與融合中,老舍與左翼文學有了更深層的聯系,其文學創作也隨之發生了改變。
一、與左翼文學的淵源
老舍與左翼文學家們的關系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四”時期,因為不論是求真務實的老舍還是一眾的左翼文學家們,都是伴隨著同樣的深重的民族危機生長起來的,他們的文學之“根”都深深地埋藏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中。[1]在他們的作品中,不論是主題內涵、語言形式,或是創作手法,都潛藏著“五四”新文學的影子。左翼作家中的魯迅、瞿秋白、茅盾等人,都曾是“五四”運動的參與者和倡導者,都曾為了國民思想解放搖旗吶喊;至于老舍,雖然他后來一再說“我看見了五四運動,而沒在這個運動里面。我已作了事,是的,我差不多老沒和教育事業斷緣,可是到底對于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2]。對于人們所宣傳的新潮、時尚之類的思想,他也大都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但是,作為一個身處時代洪流之中的青年人,老舍骨子里流淌著一腔熱血,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相應的熏陶。即使他認為他只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淺淺地閱讀相關的作品,但是文學作品中所帶有的情感也會不自覺地滲入他思想情感中的各個方面,并在他的文學理論和創作實踐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并影響他整個創作生涯。
老舍自英國回來后,已是20世紀30年代,此時的“五四”文學已經逐漸退潮,成為了進步文學家們口中的“過去式”。而此時的老舍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成為了一位有著自身藝術風格的較為成熟的作家。他依據此前的創作經驗以及對歷史的思考,寫出了許多與“五四”運動啟蒙主題密切相關的作品,來探討國民的劣根性問題?!敦埑怯洝啡娑稚羁痰乇┞恫⑴辛藝窳痈缘膯栴},并將其推到了亡國滅種的高度來警醒世人。《離婚》通過塑造一系列市民形象,寫出了“老中國兒女”們的庸人哲學,以及中國文化中封閉自足的一面?!杜L熨n傳》中則比之前兩部作品更進一步,通過描述牛天賜的成長經歷,呈現了“官本位”思想毀滅兒童天性的悲劇,進一步探討國民劣根性的成因。《駱駝祥子》中作者通過祥子的遭遇批判了農民意識以及祥子所代表的農民文化,同時又通過虎妞的遭遇對市民性格及文化進行了批判。這些作品無不帶著極其鮮明的啟蒙色彩,同時,通過老舍對于虎妞的塑造來看,他對于虎妞這樣的“悍婦”并沒有多少好感,但是相較于粗魯的虎妞,他更厭惡的是殘害生命的陳二奶奶之流。通過對虎妞之死的描述,老舍表達了自己對于這些巫婆之流的批判,同時通過對虎妞產子這一情節的描寫,鮮明地表現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科學主題。這些創作思想與手法都是與左翼作家們同根同源、一脈相承的。
二、左翼文學對創作的影響
左翼文學思潮對于老舍的創作有著極其明顯的影響。初登文壇時,老舍寫下了《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等作品,其創作重心以及才氣大都用在將故事寫得幽默滑稽上,為故事增添笑料。當時的老舍還沒有足夠的語言駕馭能力,故而這些小說也常常陷入“油滑”的泥淖之中,作品中的批判性也僅僅停留在道德層面。他并不希望文學作品承擔過多社會責任,尤其是政治責任,希望遠離政治文化的影響。
及至老舍接觸左翼文學,他的思想也隨之發生了偏移。不論是回國途中,還是回國后,他都受到了左翼文學思潮的巨大影響,并且回國后的他也一度住在與左翼文學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系的鄭振鐸家[3],這就更加有利于他感受左翼文學思潮的巨大魅力,也促使他的社會功利性不斷增強。也正因此,他意識到了文學作品的最終歸宿還是在于對社會人生的關心,于是他也嚴肅地吶喊號召起來:作家們,“不許再麻木下去!”“去看看社會,看看民間,看看槍炮一天打殺多少你的同胞,看看貪官污吏在那里耍什么害人的把戲??瓷?,領略生命,解釋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保?]正是在這樣的思想下,老舍的創作有了重大的轉變,他不再游離于各種活動與政治之外,與社會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而是將藝術的矛頭指向了嚴峻的現實,通過一部部作品直接剖析社會,分析人性。最典型地表現這種變化的當屬《大明湖》《貓城記》這兩部作品,與之前的作品相比,老舍表現出了極其強烈的參與意識,以極其直白的筆觸直接揭露社會的丑惡現象,展現出創作重心的逐漸偏移。
從保持文學的中立態度,使文學游離于政治之外到文學為社會、為人生而作,老舍與左翼文學家們在創作上有了越來越多的一致性,他們都開始自覺運用唯物辯證法來觀察現實,致力于揭露社會的主要矛盾和黑暗現實,描繪人民的苦難和悲劇命運以及國民經濟的衰落和崩潰,并以此來抨擊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就老舍30年代的中短篇小說而言,這種創作的轉變是非常明顯的?!缎马n穆烈德》中寫了田老板的山貨店在洋貨傾銷的打擊下瀕臨破產;《老字號》中表現了老字號布店在資本主義經濟的壓迫下走到絕路;《斷魂槍》寫了神槍沙子龍在洋槍火炮的威脅下不得不退隱江湖,將鏢局改為客棧。這些都與左翼作家們的創作主題極其相似,顯示出辯證唯物主義思考者的寫作立場。同時,老舍的寫作視角逐漸下移,由上層知識分子等較高階層逐漸聚焦于下層民眾,特別是《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兩部作品,分別敘述了一個女子的異化以及一個巡警悲慘的一生。老舍通過這樣含淚帶血的文字,滿懷同情地向讀者描繪了城市中下層民眾所遭受的苦難,揭示了社會制度對人的壓迫和人的覺醒與反抗?!对卵纼骸分械摹拔摇弊詈蠼K于認識到,外面的世界其實并不比監獄中好;《我這一輩子》中勤懇了一輩子的老巡警最終也在絕望中對黑暗的世界發出詛咒。
在老舍30年代創作的作品中,最值得一提的當屬《黑白李》。小說塑造了“黑李”和“白李”兩個人物形象,“黑李”忠厚老實,仁愛孝悌,能夠在緊要關頭以自己的性命換取“白李”的安生,這樣的形象在老舍曾經的小說中是極為典型的值得歌頌的人物;而與之相對的“白李”則是精明的,他有思想、有覺悟,能夠領導城市中的苦力工人們進行有組織的斗爭。如果是過去的老舍,對于“白李”這樣的人物,即使說不上不屑一顧,也一定要通過他那種特有的帶著“油滑”腔調的幽默調笑一番??傻搅爽F在,老舍卻是否定了“黑李”,而對“白李”加以肯定,因為他已經認識到純粹的道德式的人物在亂世中無法起到任何的作用,包括“黑李”的死也是毫無價值的,現在的社會需要的是“白李”這樣的新式人物,而這也足以顯示老舍在接觸左翼文學思潮后創作思想的轉變,用老舍的話來說就是:“表現了我怎么樣受了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5]
三、與左翼文學的隔膜與分歧
老舍與左翼文學的關系有接近和溝通,也有隔膜和分歧。老舍在本質上是一個追求進步,求真務實的作家。在他剛回國的時候,左翼文學思潮所帶來的巨大沖擊使他眼花繚亂,他迫不及待地投身于左翼文學運動中去,為揭露黑暗、改造社會而創作。但是,隨著認識的不斷深入以及狂熱過后理性的思考,老舍與左翼文學之間的裂痕也在不斷擴大。尤其是左翼文學家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教條性理解,衍生了對于“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的批判后,老舍的不滿情緒更加強烈,他認為他們對于文學的定位具有階級性和功利性之嫌,不同意將文學當作政治的“留聲機”。
與此同時,老舍也曾寫下“不管所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和好與不好,多少是叫文藝受損失的”“以文學為工具,文藝便成為奴性的;以文藝為奴仆的,文藝也不會真誠的伺候他”[6]等一系列文字來表達自己對這種創作理論的不滿。在許多更加具體的問題上,老舍也與左翼作家存在著分歧,簡單來說就是“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關于“寫什么”,老舍一直都致力于構建他的平民世界,寫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物,而不愿輕易地冒險寫自己不深知的人和事;但對于左翼文學作家來說,部分存在的領導忽視作家的創作個性而指定創作品那些革命性題材,例如“反帝國主義題材”“軍閥混戰題材”等,這些指定的題材不僅大大限制了作家的發揮,也傷害了一部分如老舍這樣的崇尚自由創作的老作家們的感情。而關于“怎么寫”這個問題,左翼文學家始終認為:“典型的創造是由于某一社會群里面抽出最性格的特征、習慣、趣味、欲望、行動、語言等,將這些抽出來體現在一個人物身上,使這個人物并不喪失獨有的性格。”[7]這種純粹從理論出發的臉譜式完美人物的創作方式,引起了老舍極大的不滿,他認為人物的創作應從現實出發,按照人物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習慣來塑造人物,生活中的人物也許遠不如理想中的來得完美,但卻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例如他在《離婚》中所塑造的張大哥這一形象,幾乎符合屬于老北京市民的一切特點,而這就是從熟悉的記憶出發進行真實創作的緣故。
當然,應該指出的是,老舍與一些對左翼文學持反對意見的“反動派”還是有著差別的。這些“反動派”所要達到的目的是從根本上消滅左翼文學,而老舍與之的分歧則是僅僅停留在某些偏激的主張之上,他所反對的從始至終都是僵化刻板的偽革命文學。老舍并不反對文學應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的理念,同時他也創作了許多與之有關的優秀作品。他所反對的一直都是為了承擔責任而讓文學淪為政治的“奴仆”,他所擔心的是偏激僵化的理論會影響中國文學未來的發展,而這與左翼文學思潮的健康發展并不沖突。
四、結語
在左翼文學思潮的影響下,老舍的創作視野不斷下移,最終寫出了《月牙兒》《駱駝祥子》《我這一輩子》這樣的經典文學作品,成功塑造出了他平民世界中的三類經典形象:妓女、車夫和巡警。這三類形象在揭露底層民眾苦難的同時也不斷引起人們的思考,成為老舍在文學世界中不可忽略的重要創造,極大地顯示了老舍文學的創造力。老舍對左翼文學的疏遠并不意味著完全的拒絕,對左翼文學的批判也并不意味著完全的否定,他看到左翼文學思潮的缺點的同時也在吸取它的長處,并將之化用為自己文學世界的一部分,最終成為令人尊敬的“人民藝術家”。
參考文獻:
[1] 石興澤.老舍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和文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78.
[2] [6] 老舍.老舍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167,37.
[3] 甘海嵐.老舍年譜[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21.
[4] [5] 老舍.老舍全集:17[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8,521.
[7] 周揚.周揚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