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裙

◎王艷霞

1

出門前，她近乎苛刻地再次補了妝，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精心熨燙的裙子。扯了扯下擺，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甜甜地笑了。

為了今天的聚會，她在一個月前就已開始準備。找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服裝店，上了無數網店，終于選定了這條淡紫色，有著蕾絲花邊，帶點小俏皮又不顯張揚的長裙。當她穿著裙子站在鏡子前，服裝店老板娘夸張的稱贊聲讓她有點兒心花怒放。老板娘恭維她像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她明知道這不可能，但還是被鏡中拉長的身形，400度近視眼下過濾后的臉龐而自我陶醉。她喜歡這條裙子，喜歡這種仙氣飄飄的感覺。

頭發是早上去美發店里做的，連指甲的小細節都沒有放過，一并做了美甲。又用了近一個小時的化妝流程，才將歲月的褶痕抹平在厚厚的脂粉下。

出門時，她穿上高跟鞋，突然又記起項鏈沒有戴。從她見到這條裙子的第一眼，就覺得和她的一根項鏈是完美搭配。那條珠鏈上，有一只振翅欲飛的紫色蝴蝶吊墜，浪漫又顯高貴，配上這條裙子將更趨完美。她要穿著這條裙子，戴著這根項鏈去參加畢業二十年的同學聚會。或許這樣的聚會，在別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在她看來，這是她平淡無奇生活中的一個大事件，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和激動。

同學中，有人過得比她好，出了國，嫁了豪門，也有人過得還不如她，嫁個小職員后當了 “全職保姆”。她呢，自己有個算是體面的工作，嫁了個半大不小的官，生的兒子相貌、成績平平。

同學聚會，說穿了就是一次實力和幸福指數的暗自較量，大多數人習慣了從外表去揣摩別人的生活境況，她可不想因此在同學面前矮了一頭。二十年前，她可是老師和同學眼里那個未來十分美好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拉開裙子后面的拉鏈，把項鏈端正地戴在胸前，陶醉地再次在鏡中反復審視自己，感覺又美了一分。

2

終于出門。路過小區門口時，她看到了天天要經過的自助銀行，卻突然想到應該準備一點現金，便快步走進去，站到一個柜員機前等待。前面有個男人在存錢，從取款機的提示音聽出，機子對部分鈔票不識別，男人把錢一張張放在手里捻平后再放回機子里。“唰唰” 一陣數錢聲后，系統還是提示 “請拿走不識別的鈔票”，男人便再次把錢拿出來，湊在眼鏡下，左看右看，小聲疑惑地說著 “一樣的啊”，又在自己褲兜里重新摸出兩張票子，慢悠悠地塞進了柜員機。

高跟鞋的作用使她的身子站得筆直，正等得不耐煩時，又走進來幾個人在她身后排起了長隊。此時，她感覺一只手伸過來扯了扯她的裙子，她嫌惡地轉回頭，看到了一個胖女人臃腫肥大的臉。女人欲言又止，她警惕地以眼神詢問。這時，女人走出隊列，湊近了她。她往前挪了一步，又扯扯裙子，生怕弄皺了。女人說：“你出來，我和你說句話……” 她想都未想便馬上打斷，“干什么？ 想插隊？”

女人臉沉下來，退了回去。

她在心里腹誹這個插隊的女人，心想有些低俗的人就是不能給她好臉色看。

取好錢，她高昂著頭走過女人身邊，用余光鄙視她，漂亮的裙擺飄到了女人身上，她聽到女人輕嘆了一聲。

她趕著去聚會，也不屑在意，一看時間，卻是遲了點，本來她計劃踩著合適的時點出現，剛好可以達到她要的效果，現在卻變成遲到了。

頓時慌亂起來，卻又想起忘了提前打網約車。站在街邊，密密麻麻的人影車影從她身旁掠過，她招手攔了十幾輛出租車，不是客滿就是根本沒有停的意思。正自懊惱之際，一輛公交車緩緩開過來，剛好是經過聚會地點的其中一路。她便又覺得還算幸運，提著裙子便朝著公交車追。車停靠在站臺邊，她和所有乘客一樣，拼命地往車上擠，車子本來負荷就重，又要接納新上車的人，于是變得更加擁擠，人挨人連成了一串。

她淹沒在人群里，悶熱，各種不適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把脖子向側方伸長，擔心發型被弄亂，又小心地照顧著裙子，擔心被人踩臟。

此時，有人輕輕拍了下她的胳膊，她想裝作沒感覺到，心里卻不由得緊張起來，手暗暗護緊了隨身小包。

那只手在幾秒之后再次輕拍了她一下。她苦著臉轉回頭，瞥見了一個女人捉摸不透的眼神，她敢肯定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正疑惑間，女人卻突然把嘴湊近了她的耳朵。耳神經“哆” 地麻了一下，她慌忙把頭偏向另一側，身子迅疾朝另一個狹小的空間擠過去。

“唉，你注意一下……” 腦后傳來女人的聲音。她裝作沒聽見，憤憤地想著今天出門不吉，遇到的人都是神經病。

車子終于到站，所有人像涌出閘門的魚群，以最快的速度游下車廂，逃離這惡俗污濁的環境。

3

懷著過分激動的心情，她趕到了微信群里約定的溫泉度假酒店，一眼便看到了 “293班同學聚會” 的標語，每個字都像一只敲打在心上的鼓槌，震得她心里咚咚作響。

不出意外，她漂亮的裝扮吸引了滿屋子驚艷的目光。她看到老師、同學紛紛站起來，跑過來圍著她，聽著好多人對她裙子和氣質的恭維，在一瞬間她又找回了二十年前公主般的感覺。

她在人群中逡巡，終于看到了他，此刻他正安靜地坐在角落里。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站起來和她擁抱，也沒有流露出驚喜的樣子，但從他溫和的眼神里，她依然找到了二十年前熟悉的溫暖。

她想起和他的第一次約會，他站在宿舍樓前守候她的出現，那種仿佛要在那里站上一萬年的執著。她也想起二十年前，她對他簡單粗暴的拒絕。那時，他非常普通，誰也不會想到這么平凡的一個人能夠在畢業后一飛沖天，成為顛覆所有老師、同學想象的成功人士。然而她拒絕他，并非因為他當時的平凡，她的拒絕，恰恰僅是一種青春期對異性的無厘頭抗拒，以及擔心別人把她和一個平凡之人畫上等號的那種虛榮心作怪。

近幾年，她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特別聽說了他至今單身，她心里竟一點點出現了不該有也不切實際的幻想，尚有著唯美愛情觀的她，在婚姻和家庭的泥淖里漸漸沉淪，像一條呼吸困難急需補充氧氣的魚。夜深人靜時，她愈發感覺錯過了一生的真愛。潛意識里，她盼著這次同學聚會，她盛裝打扮希望穿著他最喜歡的紫色再次引起他的注意，甚至隱隱希望他們之間能夠發生點什么，盡管她的內心一直在掙扎和糾結。

漂亮的裙子給了她無邊的勇氣，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他走了過去，盡量用上自以為最優美的體態。她赫然發現自己身體里住著一只瘋狂的野獸，潛伏著，伺機而出。身后的一片呼聲，她起初以為是同學們驚艷的表達，但很快她便從激情涌動和溫熱的空氣中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緩緩地從她的后背一點點蔓延，大腦中浮起碎片般的涼意。

心里變得忐忑，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錯。訕訕地笑著，別人也笑著，這笑容里有牽強、有打探，還有——憐惜？ 從別人躲閃的眼神中，她察覺出一絲不妙的情緒讓她心生不安。

還來不及細想，他已經向她伸出手來，她的心也安靜了下來，愉快地握住了他的手。

正想說句什么的時候，他卻突然把臉湊近了她，瞳孔在她的眼里放大。臉在瞬間泛紅，她的身子顫抖著，心里駭異他的膽氣，但幸福來得太快，她索性閉上了眼睛。

并沒有想象中的事情發生。幾秒后，她聽到他輕聲嘆了口氣，并把她攬過來，在她耳畔悠悠地說：“你后背的拉鏈，開了……”

“什么？” 她腦子反應不過來。

他輕撫她的后背。她遲疑地伸出手，以為會探到一片柔軟的衣裙材質，結果卻探到了一片冰涼的汗漬，以及背上，那些因車禍留下的舊傷疤。

頓時，柜員機前肥胖女人的臉、公交車上女人的眼，以及可以想象出的身后緊盯著她后背窺探的無數雙眼睛，都在她腦中一一掠過……怎會如此大意！ 這半開的后背，背上這些觸目驚心的傷疤，會給別人心里產生怎樣的想象空間，以及那些不懷好意的遐思！

冷汗瞬間打濕全身，尷尬猶如張著血紅大口的野獸，一點點像要撕碎了她。

口里發出的尖叫聲很難聽，讓她覺得不像是從她嘴里發出的，身子也順勢倒了下去，倒在了他的懷中。似乎只能以這種 “假昏” 的方式，暫時去掩蓋住不堪。他的手在她歪倒之際攬住了她，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明顯的抗拒。絕望的情緒在心頭再次升起，耳旁傳來一片嘈雜的驚叫，她抗拒著這些或真切或虛假的關懷聲，恨自己不能真正昏死過去。

有人把外衣輕輕搭在她身上。突然，大廳里一片漆黑，像是有人惡作劇般把燈給關了。她毫不遲疑地躍起，從他的懷里迅疾掙脫，飛一般拉開大廳的門逃了出去。

像是有人在掌控著白天與黑夜的開關，她在街上奔跑的時候，所有的街道在她經過之后便霎時漆黑，街上的行人也消失了。恐懼讓她忘記了家的方向，她心里直覺離聚會的地點很遠了，一個人在這塊巨大的黑布下奮力移動，她累得精疲力竭，腳卻失控了，她感覺無法停下奔跑的動作。

大地劇烈搖晃起來，她的身子也在震動中不住晃蕩，耳旁有個聲音在說：“停下來，停下來！”

她對那個聲音說：“我也想停下來！ 我也想停下來！ 但我不能！”

“問問你的心，問問你自己！ 只要你想停，就能停下來！”

“真的嗎？”

4

大汗淋漓中，她醒過來，身上搭著丈夫的外套，沙發旁的矮幾上放著一杯還冒著熱氣的水。冷汗淋漓間，手機鈴聲突然劇烈響起，她嚇了一大跳。

“你怎么還不出門？ 不是要去參加同學聚會嗎？” 丈夫在電話里問。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便聽到電話那邊繼續說：“我出門時看你在沙發上睡著了，想著打個電話提醒你一聲，別遲到了！”

“原來我還沒有出門！” 想起夢中的情景，她長吁了一口氣。一時間又覺得心里悶悶的，提不起一點精神。

呆坐片刻，看到還冒著熱氣的白開水，她端起來，大大喝了一口，想把煩躁的情緒壓住些。

一會兒，她走過去打開窗戶，清涼的風從窗外跑進來，包裹住她的身子。待徹底醒過神來，她一回頭，便看到了還掛在衣架上的紫色長裙，正在風中輕舞飛揚。

她把裙子取下來，小心翼翼地套在身上。站到穿衣鏡前，她背轉身去看著鏡中的自己，又慎重地去拉拉鏈，卻發現拉鎖夾住了衣服的邊布，一使勁，“嘶” 的一聲，拉鏈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