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濤:讀完這兩篇小說,我在想今天我們的大學生,我們校園里的大思考,集中的點在哪里?《不夜侯》《野火燒不盡》,從題目上我想他們談的東西會很了不起,但是在這個方面離我的預期還有些差距。這兩篇小說我覺得已經(jīng)很不錯了。《野火燒不盡》有沉郁的調(diào)子,那么是回還是走?這個小說的指向是什么?我也一直在尋找,但沒有讀出很清晰的指向。文學是要有大指向的,如果有了社會的內(nèi)涵、清晰的指向,并且這個走向大的話,那么這個作品也就大。我建議作品是不是可以在指向上再強調(diào)一下,再用心想一下。
王春林:這兩篇小說的缺陷是他們所表達的所思考的都是“大路貨”,缺少對生活的、對現(xiàn)實的、對人性的獨到的理解、認識和判斷,所以整個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是蒼白的。就像穆濤老師說的,我同樣沒有看到這兩位同學對當下國計民生大的關(guān)切、大的關(guān)懷、大的思考。優(yōu)秀的、杰出的作家即使是在進行個人化敘事的時候,也能想方設(shè)法把它跟闊大的社會背景、跟遠大的時代目標聯(lián)系在一塊兒的。
弋舟:這兩篇小說從技術(shù)上看比較中規(guī)中矩,顯然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技術(shù)訓練。僅從技術(shù)層面,這兩篇小說顯然還是有提升的空間,但我覺得至少表現(xiàn)在這兩部作品上,更多的還是思想能力的有待提高。
《野火燒不盡》,我讀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想起了馬原的《虛構(gòu)》,他講了一個麻風村,那樣的恍惚和虛無。這一篇《野火燒不盡》,最后那樣一個反轉(zhuǎn),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間邏輯上的東西,但恰恰是這個東西富有文學的意味。
談到這一步的時候,我還想拿這兩個作品再比較出一個我們古老的話題:生活。可能有點老調(diào)重彈了,但恰恰因為是常識,我們才需要經(jīng)常拿起它來并且重新擦亮它。就這兩篇小說而言,我認為《野火燒不盡》的作者顯然是有生活的,她所寫的村莊、山川,僅僅通過書本是補充不了的。《不夜侯》的作者,她對茶道的理解,可能更多的是從書本知識和想象得來的,這兩個文本的說服力就會不同。
陳然興:《野火燒不盡》這個小說我個人是比較喜歡的。這個小說把一個背著棺材尋找葬身之地的老人當作整個短篇小說的“爆炸點”,在這兒是蠻有味道的。小說的另外一個點就是山洞,小說里寫了山洞里邊有一個死人,所以在這里山洞不過是一個敞開的墳?zāi)梗先吮持撞膶ふ业囊簿褪菈災(zāi)梗蕉匆彩橇硗庖环N形式的墳?zāi)埂_@個小說我認為它想表現(xiàn)的是農(nóng)村人進城之后,靈魂似乎留在了農(nóng)村,他似乎要到農(nóng)村去找一個墳?zāi)箒戆差D他的靈魂。
但是這樣的話,傅建平這個人物,他有病回不來,然后他讓他兒子去找這個山洞。他這么牽掛他的故土,我感覺他是不是就快死了?或者說至少是他潛意識里覺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他才去找山洞。在這里,老人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形象,就比較恍惚,但是恍惚本身也讓他很有味道。在老人和他的父親之間是不是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我覺得也可以再有一些聯(lián)系。另外就是這個小說的主人公,因為出獄之后他找不到工作,好像他的獄友要介紹他去從事一份喪葬工作。
這個小說其實是一個死亡的主題,從主題上來說,我想提幾個點。第一是小說的標題,這個標題似乎是照應(yīng)住了文章當中的那場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吧?但這正是暗示生命,跟小說死亡的主題恰好相反,所以我覺得能不能在標題上做一些改變?
另外就是為了加強主題,副文本上我認為可以去做一些設(shè)計,比如說人名、地名、山名、村名,我覺得方言本身就有雙重性,一方面指的是原本那個意思,另一方面就是給讀者另外一種暗示,所以在人名、地名這些東西里邊,我們是不是能夠做一些設(shè)計去扣題。
還有一個建議,就是小說對傅建平在城市里生活的描寫是不是有點多,我建議有一些段落是不是可以省略,讓這個故事更緊湊一點。
丁小龍:《野火燒不盡》,我自己覺得這個小說蠻不錯的。作者構(gòu)造情節(jié)的能力比較好,她對人物的心理邏輯和行為邏輯的把握也比較到位。這個小說最讓我感嘆的是她寫出了人物的困境,她寫出了存在的難題,最讓人感動的一個點,還是她對死亡和生存這樣終極問題的一個凝視,對深淵的凝視,這是作者讓我感到比較滿意的地方。
《野火燒不盡》存在的問題,第一個我覺得不太滿意的地方就像陳然興老師剛才說的,這個標題我覺得還行,但不是特別好,建議作者換一個更好的標題。第二個問題是作者在幾個視角轉(zhuǎn)換的時候容易形成一種混亂之感。第三個問題就是語言還行,但好的小說的語言具有彈性和深意,語言會和人物的身份、境遇等形成一種鏡像的關(guān)系,并且符合當時人物自身的處境。這篇小說的語言我個人覺得還是需要再打磨,語言稍顯粗糲,缺乏顆粒感。我自己覺得一個好的小說至少要改五遍以上,甚至是要改十遍以上。第四個問題在小說的結(jié)尾。我覺得這個小說在處理意象的時候,像處理棺材和山洞這樣的意象,給了我驚喜。首先它和歷史、和現(xiàn)實等進行了一次相互的印證和相互的鏡像關(guān)系,同時這兩個意象擁有一定的精神分析的特質(zhì),我覺得這意象運用得蠻好的,小說最后的這個驚喜,它打動了我,它打開了我,讓這個小說生成了一個更加深層的感覺,它有了飛翔的可能。不過寫得不夠,節(jié)奏有點快,她那個點達到了,但是她可以往更高處再走一下,往更高處、更深處再挖一下,要達到一個讓人的精神為之一躍的感覺,這個小說還差一點點火候,我覺得結(jié)尾處應(yīng)該再打磨一下。
范墩子:《野火燒不盡》,我個人也相對比較喜歡,尤其是語言,短句子特別多,但讀起來讓人一點都不討厭。我覺得在大學階段能夠?qū)懗鲞@樣的語言已經(jīng)非常好了。但小說的語言也導致了一些問題,因為語言過于好過于嫻熟,讓這篇小說的散文氣息太重,故事明顯不夠集中,就會導致描述當中有太多多余的細節(jié)。比如寫到他的父親在小區(qū)里面種菜,或者說打電話給他的獄友,這些細節(jié)我覺得有點太多,而且他父親在這個小說前面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以及在這個情節(jié)的推進當中,說服力不是特別強。
就像前面幾位老師說的,小說寫到老人背著棺材,這個死亡的主題,我覺得可以集中在這個點上去寫,我覺得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一開頭就給讀者點明這個人物身上的困境。比如卡夫卡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里,一上來就給讀者一個困境,緊緊地抓住了讀者的心,所以這個小說應(yīng)該把重心放在后面的老人或者說這樣的一個主題上,一開頭就點出或者說隱藏一些重要的信息,就像《百年孤獨》的開頭。
這篇小說有一個很重要的亮點,把實與虛的問題解決得非常好,人物身上的這些困境、一些生死問題,還涉及靈魂的處理的問題,我覺得這個實與虛的安排,讓小說騰飛了起來,有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一個點。這個小說如果要去修改,一定要在前半部分去修改。
在前半部分作者需要思考:小說的核心在哪里?在七八千字的篇幅當中,最好不要有太多廢話,在細節(jié)的描寫中,是否具有幾個亮點,比如說汪曾祺的《受戒》里,小女孩的一串腳印讓小和尚的心一下就亂了,用那樣幾個很小的細節(jié)或者幾個字詞,小說立馬就活起來,而更重要的是這個小說的結(jié)構(gòu)太散,一定要去解決。
其次我覺得這兩位同學在對話上都有一些欠缺,老是會用一個疑問一個回答這種方式寫,這是最省事也是最糟糕的對話方式,應(yīng)該去看一看海明威的一些對話。第二位同學可以去看一看福克納那種更加綿密的敘述的內(nèi)核,把它貫穿在整個小說的細節(jié)當中,我覺得可能會讓這兩篇小說更加緊湊出彩。字數(shù)上是否能夠刪改到八九千字,我認為一個好的短篇小說,最好就在八千字到九千字之間。
王悶悶:《野火燒不盡》,我還是挺喜歡的,小說里山洞這個意象特別好,很有意思,會讓人想到很多。我理解的就是前面鋪墊那么多,包括推動故事發(fā)展和小說寫下去的支撐。我們的寫作包括我現(xiàn)階段想的,其實就是人的存在的這個狀態(tài)、困境,以及人所能散發(fā)出的光輝和美,這都是終極問題。我們寫了這么長時間,一直都在探索這個東西。這篇小說里寫了傅建平對小區(qū)一角開辟出的土地的熱愛,神秘的老人以及主人公對老家、鄉(xiāng)村那種細膩的感受,還有傅建平所謂的秘密等,在其中我能感覺到作者想要傳達出對故鄉(xiāng)、對父輩或者是對親情連接上的一些感覺和情緒。
但是這里面有一個問題,跟上面那個小說也比較類似,都較為零散,還有一點冗長,就是有些東西我們交代了,沒有必要再交代,需要留白。敘述過于密集會使讀者在閱讀時,沒有時間來停留和思考,影響到小說整體的蓄力跟發(fā)力。
我們現(xiàn)有的經(jīng)典文本里,寫對藝術(shù)性、對美、對一種極致的探索,還有對社會、對我們?nèi)说年P(guān)注,以及人性的這種善惡或者是中間的一些東西,我倒是覺得如果想用這種藝術(shù)性的寫作來折射來映襯一個階段的困境,人生的困境,其實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們自身沒有處理好。
我覺得這兩個小說有很大的優(yōu)點,能看出作者想要表達的一些情感,只是他們這個年齡段一直處在校園,加上每個人的生長環(huán)境不一樣,作品顯示出一些薄弱。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階段,在生活中會有所改變,而且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能寫這么長,哪怕是一個不成熟的文本,他們對文學、對寫作、對生活的熱情,我們是能感受到的。
史美垚:《野火燒不盡》,看完標題,我的期待是作者想表現(xiàn)一個比較有生機的、帶有那種勵志性的,或者說是帶給人源源不斷的希望的這樣一個主題。但在閱讀過程中我一直沒有讀到。所以在標題上要修改,剛才老師們也說到了。
第二個問題,因為有一個標題的牽引在前,導致我在讀前半部分的時候一直想看到我想看到的部分,前半部分寫得很細膩,文筆也很好,但是我不知道她想表現(xiàn)的重點是什么,直到我看到老人的出現(xiàn),看到山洞的出現(xiàn),我才有種恍然大悟或者說撥云見日的感覺,知道她想表現(xiàn)的是這樣的一個主題。但是讀完之后,如果我再回頭看的話,我覺得作為讀者,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當然這個“欺騙”其實是帶引號的,我認為一個主題比較鮮明的短篇小說,它的主題應(yīng)該貫穿頭尾,它應(yīng)該是渾然一體的。
但在前半部分我沒有感覺到她想表現(xiàn)的主題,直到最后一部分我才有比較深的感觸,所以我還是希望前半部分跟她的主題,包括跟后文的聯(lián)系要更強烈一點。
高雨欣:《野火燒不盡》和我個人的經(jīng)歷是有關(guān)系的,我小時候在湖南永州一座大山里生活過一段時間,和小說里面的傅安一樣,上學上到了四年級,我的父母把我接到城市,從一個山里的孩子逐漸成為一個城里的孩子。這種轉(zhuǎn)變其實是非常撕裂的,但小說里的傅安比我更慘:他學不會宣城話,后來也忘記了故鄉(xiāng)的方言。我是能看到這樣的人的,他們逐漸忘卻了故鄉(xiāng),成為既不是鄉(xiāng)村的、也不是城市的“精神流浪者”。在傅安這里,他就像一個剛扎根了一半的小樹,突然被挪動了,他對于故鄉(xiāng)的體驗其實并不完全,所以他這棵小樹后來也沒長好,和他形成對比的是他的爸爸傅建平。
這一點各位老師也指出了,寫得太細太瑣碎,因為在我的小說里,我是把他和傅安形成一個對比的。傅建平的根是深深扎在山里的,哪怕他后來離開了大山,他對大山的情感都是無法消除的。他同樣也面對這種困境,因為在城里人眼里他是一個山里人,但是在山里人眼里他又是個城里人,他沒有充分的理由能夠想老家就回老家,所以他心里是非常苦悶的。他比傅安好的是他能夠找到宣泄點,比如種菜、爬山,這樣他能夠維持內(nèi)心的平衡,但傅安是不能的,所以他后來走了歪路。
在主題方面,其實我更想表達的是山里人的那種頑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通過死亡而引發(fā)的,他們是見過了死亡的力量之后,才能感受到生存以及生活的力量。可能我自己在表達的時候沒有那么成熟,所以也引發(fā)了一些混亂。
其次在語言方面,范墩子老師指出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有時候太賣弄自己的語言。在前半部分我把讀者帶到了一個混亂的圈子里轉(zhuǎn),就有點像走進了迷宮迷路了一樣。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nèi)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fā)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xiàn)場研討原貌,相關(guān)敘述予以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