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長城謠》震撼,在一九八四年春節。那時,文化生活還很貧乏,我所在的銅梁師范學校僅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天寒地凍,人們穿著厚厚的冬裝,擠在教室看春晚。在北京電視臺的頻道上,香港歌星張明敏驚艷登場。他其貌不揚,個子不高,戴著眼鏡,深灰色圍巾隨意搭在胸前,一開唱卻讓人心旌搖蕩,淚落沾裳。
他唱的是《長城謠》,旋律凄婉而剛強,像一枚催淚彈,觀眾席上有了低泣聲。循聲望去,老年觀眾淚光閃閃情難自持。晚會結束,已是子夜,談起《長城謠》,老人們依舊唏噓不已。我這才知道《長城謠》已經冰封雪藏30多年!當年,在銅梁,在日機轟炸后的廢墟上,《長城謠》歌聲激昂;在晨練前,從南京西遷到此的黃埔軍校師生,必唱劉雪庵的《上前線》;在每天的日出時分,韓國流亡人士都要面朝祖國的方向跪下,然后,齊唱劉雪庵為岳飛《滿江紅》配樂的歌曲。從抗戰過來的那代人,一說起劉雪庵就激動,因為,他們在民族危亡的焦慮中度過,在親人離散的悲痛中煎熬,在炮火硝煙中流浪、逃亡,是劉雪庵的歌曲給他們希望和力量。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音樂大師劉雪庵是銅梁人,原名劉廷玳,一九○五年出生于縣城東門鹽店,當過私立養正中學校長。而養正中學的舊址就在銅梁師范,如今我每天都踩著先賢的足跡行走。
銅梁以龍名世。自明朝洪武以來,每年春節龍燈會,旅棧客滿,街巷堵塞,鼓樂擂響地動山搖,爆竹炸鳴火閃煙騰,歡樂的人流踩著鼓樂的節奏,追著舞龍隊滿城瘋跑。小廷玳因模樣乖巧,被選作靈童,坐在轎椅上,做舞龍隊的先導。龍舞鼓樂耳濡目染,一顆音樂的種子播進了幼小的心靈。劉廷玳家對面是福音堂,悠揚的琴聲時時撩撥幼童的夢想。小廷玳從小受家庭熏陶學習傳統樂器,唱昆曲;后進私塾館,習字臨帖,讀《三字經》《千家詩》《古文觀止》。早期的陶冶,培養了劉廷玳敏銳的藝術感覺和渾然天成的童子功。
13歲,人丁興旺的劉家,轉眼就寥落凄涼:巴川河漲水卷走了父親,瘟疫肆虐吞噬了母親,雪上加霜,兩哥兩姐和小妹相繼撒手人寰。小廷玳在至親的永別和衣食的困頓中,過早地嘗到了人生的苦澀。
劉廷玳輟學了,挑煤,打柴,給縣政府抄寫公文,用稚嫩的雙肩扛起生活的重擔。一有閑暇,他就坐在窗前,拉二胡,吹笛子,沉浸在心愛的樂章里。天可憐見,17歲那年,他受聘于縣立中學音樂教師,兩年后,考進成都工藝美術??茖W校,向留日歸國的李德培先生學鋼琴、小提琴和作曲,開始以劉雪庵的筆名寫歌,21歲學成歸來,任銅梁私立養正中學校長,兼任縣立高等小學和銅梁中學的音樂、美術課。
養正中學依山而建,林木蒼蒼,護城河繞墻根潺潺東去,流淌著如詩如歌的韻律。劉校長把學校辦得風生水起。不料人生難測,兩年后的冬天,他在成都的同窗好友周克明因共產黨身份暴露,逃避通緝,潛到銅梁。劉雪庵收留他,給他化名王天府,安排做體育教員。日子平安無事,卻因紀念“三·一八”慘案,控訴反動軍閥的血腥罪行,縣城學校數千師生夜里提燈游行,聲勢太大,地方政府驚恐萬狀,認定是共產黨活動,而且嗅出周克明蹤跡。劉雪庵犯了窩藏重罪,躲藏在銅梁縣立中學校長練哲庵家里,一年半后,隨著時局的變換,這才重獲自由,卻在家鄉混不下去了。養正中學董事會憐愛其才,捐贈一百個袁大頭,助其赴上海圓音樂夢。
一九三二年二月,劉雪庵考入上海國立音樂??茖W校。這年,他27歲,學鋼琴和聲樂年齡偏大,便選擇了理論作曲。
上海音專的校舍在辣斐德路(今復興中路)1325號,清水磚假三層主樓,側面是落地玻璃窗。雖然建筑簡約,卻有良師如云:校長肖友梅是中國現代音樂的教父,他從東京音樂學校學成歸國后,在北平的大專院校開設音樂系,指揮北大馬褂樂隊演奏西洋歌曲,開風氣之先。他的麾下聚集了黃自、應尚能、李維寧、周叔安、龍榆生、易韋齋等中國音樂大師和文學泰斗。世界知名的外籍教授亞歷山大·車列普寧(中國名齊爾品)、查哈羅夫、蘇石林、呂維鈿夫人也是育才圣手。
入校不幾天,炮聲隆隆,那不是開學典禮喜慶的焰火,而是第一次淞滬戰爭爆發。民居、商店、工廠化為廢墟,同濟大學、中國公學、中央大學醫學院相繼毀于日軍轟炸。音專被迫停課!劉雪庵心情沉重,倚天長嘯:
我有三尺鐵,我有一腔血,數千年文化,幾萬里河山,忍聽她殘缺?憤起心頭火,蒸出胸中熱。雨疾風狂沖去也,誓把仇讎滅!
山河破碎,同胞血淚,化作壯士的吶喊和沉甸甸的責任與擔當。
停戰,已是暮春。黃浦江上,飄著膏藥旗的軍艦頻頻現身,租界里,全副武裝的鬼子兵越來越多。音專校園中,雜草高及人腰,野貓追逐老鼠,成群結隊亂竄。劉雪庵痛心疾首,倍感國家強大的重要,于是,懸梁刺股,奮發向上。
家國之愛化作悠揚的旋律流淌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他開始了創作,作詞寫曲二者得兼。他的歌詞形象鮮活,感情飽滿,朗朗上口。最讓人稱道的是《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響叮當/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詞中有畫,有芳香,有鈴聲、琴聲、讀書聲,還有好心情。黃自老師欣然為之度曲。《踏雪尋梅》流傳開去,給中國音樂史留下師生合璧的佳話。劉雪庵家貧,營養不良,面黃身瘦又高度近視,鏡片厚如酒瓶底,被寒微追逐,恓恓惶惶。他寫詩自嘲:魚沉雁杳/望眼欲穿了/床頭金盡/便覺交游少/至今曉/漂流遠道/哪及故園好?黃老師伸出援手,安排他給學校抄譜;將他的歌曲推薦到社會上去,緩解燃眉之急。新曲在百樂門響起,贏得了上海灘的贊聲,像一只神奇的手,撩開生活沉重的帷幕,寒微的日子繽紛起來。
《音》新刊面世,同學們爭相傳閱,校園里又泛起一輪輪驚喜的眼波。齊爾品看中了《飄零的落花》,拿著??易髡?。劉雪庵從琴房趕來,得意的眼神透過厚厚的鏡片英氣閃爍。齊爾品叫他,劈頭一盆冷水:“一點小成就,尾巴翹上天了?我告訴你,劉雪庵,中國小天地,世界大舞臺。音樂家要有大格局,作品傳到歐美各國,那才是真功夫?!卑ち肆R,劉雪庵心花怒放,連連向老師鞠躬。老師笑了:“你這《飄零的落花》很適合配樂,努力吧,剩下的事我來做?!?/p>
齊爾品把他的《飄零的落花》《早行樂》《采蓮謠》《菊花黃》加在一起,名為“四歌曲”,介紹到東京出版;把《布谷》《楓橋夜泊》《淮南民謠》名為“三歌曲”,介紹到巴黎出版。齊爾品還在著名的《音樂季刊》上發表了一篇《現代中國的音樂》,在文中特別稱道:劉雪庵,一位很年輕的人,在他的鋼琴作品、短歌及小曲中,表現出明顯的中國風味,是一位極有前途的作曲家。
劉雪庵立馬世界音樂的大舞臺,依風長嘯,藝術人生從此光芒四射。這一年,他29歲,名列《大英百科全書·世界名人辭典》。
藝術家的生活不會白過,都會在作品中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坐過龍燈轎椅的小靈童,把“魚龍舞”的盤旋扭滾,化為《中國組曲》《遠看花》《紅豆詞》《惜頌》的優美音符,虬痕龍跡的線的藝術,使得旋律緊密銜接,環環相扣。他的音樂是民族的、抒情的,上口有味,自然生動。在五聲音階的運用上,沒有誰像他那樣瀟灑自如,無往而不妙。他的《春夜洛城聞笛》《飄零的落花》《何日君再來》《長城謠》膾炙人口,譽滿全世界。
劉雪庵是中國現代音樂民族化、大眾化的先行者和奠基人。他創作了中國第一首鋼琴奏鳴曲《C大調小奏鳴曲》,第一首鋼琴組曲《中國組曲》,第一首鋼琴獨奏曲《飛燕》。
第二次淞滬戰爭爆發。
國有危難,戰鼓催征。
宣傳抗日救亡,中華作曲者協會應時而生,劉雪庵被推舉為主席。田漢得到消息,就邀請他去揚子江飯店聚會,共商歌詠救亡良策。與會者有黃自、李惟寧、劉雪庵、賀綠汀、江定仙、陳田鶴、張昊、譚小麟、冼星海和沙梅。田漢認為,大敵當前我們要有自己的“馬賽曲”,組織民眾,提高抗日的情緒;感動將士的心,勇敢地擊退敵人;鼓勵后方民眾,自覺地行動起來??箲鸬侥睦铮覀兊囊魳肪透侥睦?。
話題圍繞創作和傳唱展開。黃自教授樂意彎腰低首,進里弄教唱,讓與會者欽佩。冼星海尋覓體現民族精神的題材,也令人期待。賀綠汀提出歌曲通俗化,得到認同。碰撞交流產生了不少金點子,可是,如何推動全國抗日救亡歌詠運動,一時拿不定主意。劉雪庵提議創辦刊物,專發抗戰作品,刊名《戰歌周刊》,征得四五首歌,立即郵發全國,迅速傳播。提議得到大家首肯,經費卻是難題。劉主席新官上任,意氣風發,愿景宏闊。他說:“我有一點積蓄,給咱們中國作曲者協會辦會刊,編輯部就設在我的寓所里?!彼麆忧榱?,“日寇來了,戰火燃燒,百萬繁華瞬間化為灰燼,哪里還分你的、我的?我不能上陣殺敵,只能盡其所能,發揮音樂的偉大力量,把散沙似的四萬萬五千萬人凝成一個鐵的整體,把踐踏我國的魔蹄趕出去。”劉雪庵的責任感、使命感深深感動了與會同仁。田漢研墨揮毫,題寫刊名。中國抗日救亡歌詠運動有了這位銅梁人,變得波瀾壯闊。
張寒暉的《松花江上》送到案頭,劉雪庵很喜歡,卻覺得太沉重了,與抗戰高昂的氣氛不相應。他在創刊號推出了《八·一三戰歌》《募寒衣》《安全土》《中國空軍軍歌》。
新歌推出,傳唱不如人意:有的走專業路線,曲高和寡;有的重歌詞,劍走偏鋒;歌曲雄壯豪邁,唱出來卻散漫無力。分析琢磨,原因很簡單:讓人熱血沸騰、心靈共振的歌沒有寫出來。
辦刊初衷難以實現,劉主編憂心如焚,不勝高寒。
一九三七年十月中旬,第二次淞滬戰爭愈漸慘烈。一寸河山一寸血。中國軍隊一個師投進去,一天就灰飛煙滅!日本人以壓倒性的優勢步步緊逼,羅店淪陷,大場告急,蘇州河破防,中國軍隊潰退西撤。文藝界人士大都走了,劉雪庵還在堅守。《戰歌周刊》是抗日的號角,必須在殺敵的最前線,傳遞時代的心跳。他陸續推出了廖輔叔作詞、陳田鶴作曲的《八·一三戰歌》,賀綠汀的《全面抗戰》,方之中作詞、陳田鶴作曲的《巷戰歌》,內容從殺敵動員,到孤軍守土,局勢越來越嚴峻,他的心情越來越緊迫:他跟自己較勁,不寫出震撼人心的抗日歌,絕不撤離!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的一個深夜。康瑙脫路(今康定路)金司徒廟旁,劉雪庵寓所。流彈發出尖嘯從窗外飛過,秋風撲進窗欞帶來刺鼻的火藥味,爆炸聲浪掀動屋瓦在頭頂嘩啦啦滾動,街對面的建筑物著火了,煙霧彌漫,烈焰沖天噴涌,流亡同胞穿過煙塵疾步奔走恓恓惶惶。
劉雪庵兩眼血紅,雙手顫抖,壓抑和悲痛在心中翻攪,絕望與渴望的情緒如火苗燃燒。他渴望有一道長城擋住洶涌的賊寇,給同胞一片安寧的土地。啊,有感覺了!長城是中華民族的象征,綿延萬里,于烽火狼煙中守衛故國和家園。額前閃過一道電光,心一陣陣戰栗,劉雪庵坐在琴凳上,哆嗦著拿起多次想寫,卻又放下的《長城謠》歌詞,低聲吟哦: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自從大難平地起,奸淫擄掠苦難當。
苦難當,奔他鄉,骨肉離散父母喪。
沒齒難忘仇和恨,日夜只想回故鄉。
大家拼命保故鄉,哪怕敵人逞豪強。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四萬萬同胞心一樣,新的長城萬里長。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劉雪庵敲擊琴鍵,敲出與歌詞契合的音符,信手往下彈,激情噴涌而出,一浪接一浪奔騰向前,對日本侵略者的憎恨,對前方將士的擔憂,對民族自由、勝利的渴望一起匯聚指尖,變為蒼涼悲壯的旋律,穿過戰火硝煙,回蕩在烈焰燭照的夜空……
記譜,哼唱,眼眶濕潤,再彈,淚流滿面。琴聲徐緩平穩,減弱漸強,戰勝強敵的艱難,回歸故里的渴望,呼號奮發,一氣呵成。這是一支金曲,將會超過以前任何歌曲的影響。他合上琴蓋,撫摸著鋼琴,心里懷著深深的感激。這架鋼琴是用創作《中央航空學校校歌》的獎金買的。音色的純潔、音準的精確、低音到高音的過渡,都驚人的完美。好伙伴啊,他贊嘆,不由想起詞作者潘孑農來。一年前,劉雪庵在上海藝華影片公司任特約作曲,潘孑農的電影《彈性女兒》開機拍攝,請劉雪庵譜寫主題歌,兩人從此訂交,文學與音樂,融洽默契,心靈相通。不久,潘孑農的新電影《花開花落》,又請劉雪庵譜寫主題歌和插曲。八·一三淞滬抗戰前夕,潘孑農寫出了電影劇本《關山萬里》,內容記敘東北京劇老藝人,在“九·一八”事變后,帶著女兒流亡關內,自編小曲,教育幼女不忘國恨家仇。途中,幼女失散,被一位音樂家收養。音樂家譜成《長城謠》,由養女在電臺歌唱,老藝人偶然聞知,骨肉喜得重逢。戰爭爆發,《關山萬里》拍攝流產,上海文藝界人士開始撤退,潘孑農踏上了西去重慶的征途。
劉雪庵把《長城謠》發表在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四日的《戰歌周刊》第二期上。到了十一月十六日,《戰歌周刊》出到第四期,上海戰事進一步惡化,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武漢行營電影股聘請劉雪庵為特約作曲,催促他緊急撤離。他乘海輪去香港,轉道廣州,在綏陽輪上,和文藝界抗敵救國會會長江陵重逢。聊到抗日歌曲,劉雪庵說:“《松花江上》不適合當前形勢,因為,東北淪陷、北平淪陷,上海已成孤島,我們整個國家都在動蕩,哪能還像怨婦一樣哭訴哀告?要奮起抵抗??!”江陵一聽,就激動了,決定為《松花江上》寫出《離家》《上前線》的續篇,合成《流亡三部曲》,休止逃亡音符,把哭訴變為剛強。第二天,在甲板上相會,江陵交出《離家》的歌詞。劉雪庵順手接過,就坐在舷梯上,以膝蓋當桌子,疾書曲譜。兩人同聲哼唱,驚動了憑欄望遠的郭沫若。郭沫若聽出是在唱新歌,就叫過身邊觀景的歌星郁風。于是,“泣別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黃河長江/流浪逃亡/流浪到哪里/逃亡到何方/我們已經無處流浪/無處逃亡”的歌聲蕩漾開來。船到廣州,郭沫若去電臺演講,接下來的節目,就播送了郁風演唱的《離家》。
一個禮拜后,在奔赴武漢的列車上,江陵寫出了《上前線》:
走,朋友,我們要為爹和娘復仇!
走,朋友,我們要為民族戰斗……
樂思早已成熟,一揮而就。劉雪庵用緊鑼密鼓的曲調和一氣呵成的節奏,酣暢淋漓地描繪出中華兒女奮起抗戰、爭取自由的壯麗畫卷?!读魍鋈壳氛鸷硢柺?,很快成為最流行的歌曲,傳遍抗日的前方、后方。
劉雪庵到漢口,找到老同學夏之秋。夏之秋擅長吹小號,是劉雪庵在上海音專的學弟。一哼《長城謠》,他激動不已,他執掌武漢合唱團,正在犯愁呢,因為,全國各地的歌詠團云集漢口,陣容雄壯,給他很大的壓力,他迫切需要一首好歌做打門槌,唱出武漢團的豪氣來。而今,愁緒都隨好歌散,他力薦學妹周小燕演唱,于是,帶著劉雪庵去黎黃陂路5號的周蒼柏公館。周蒼柏是銀行家,周小燕的父親。一九三五年,周小燕考入上海音專,第二次淞滬戰爭爆發后,父親寫信給她,把女兒召回了全國抗日中心武漢。
武漢各界為抗敵將士捐金義演?!堕L城謠》在漢口中山公園體育場首唱。
鋼琴搬來,場地不平,夏之秋找到幾塊破磚頭,塞出平衡。鋼琴伴奏出場了,美國的魯茲德施(中國名吳德施)的女兒弗南西施·魯茲神情肅然,寧靜的眸子射出藍色的火焰。周小燕登臺,向聽眾深深一躬,劈頭一股深秋的寒風,額頭卻滲出了汗水。琴聲響起,小號吹起,周小燕的心里打著小鼓,就要離開祖國,留學法國去了。如果失敗了,就是淚灑傷心地啊。可是,不成功哪能激發民眾救亡的熱情呢?我們的國家正一步步走向災難的深淵,每天聽到的都是壞消息,這里被敵人占了,那里又丟了,她的心都快碎了。武漢街頭源源不斷的難民和傷兵痛苦得變了形的臉,在眼前浮現,悲憤的情緒浸透了全身細胞,奮力一搏的豪情在心中涌動。她微笑著對魯茲點點頭,仰起脖子,挺直胸膛,亮開歌喉,一路唱去。當唱到“自從大難平地起”的時候,觀眾掩面而泣,哭聲一片。場上氣氛感染著歌者,充沛的感情變為強大的氣流沖向嗓子眼,清澈、明亮的歌聲與琴聲和百轉千回的感情交會在一起,洶涌澎湃,奔騰不羈,中音到高音承轉自如,完美無痕。伴奏終止,歌聲消歇,全場氣氛莊嚴肅穆,寂靜無聲。突然,幾千雙手臂一起揮舞,無數面小旗獵獵飄飛,掌聲如雷聲隆隆,叫好聲如驚濤澎湃,觀眾忘情了,震撼了,捐金箱前排起長龍,衣不蔽體的難民,把捏得發燙的銅板塞了進去,性急的取下戒指、手鐲、項鏈就往國旗上扔……
周小燕赴巴黎求學,俄國著名的鋼琴家齊爾品聽她演唱《長城謠》,非常高興,稱贊她“嗓音純凈,像水晶般堅實,像鉆石般光彩”。《長城謠》是周小燕歌唱生涯的里程碑。此后,她在國際上獲得17次大獎。給人講唱歌的秘訣,她總是說:有真情實感,就能唱出最美的歌。
潘孑農西去重慶,由南京轉蕪湖,一路周折,終于到了武漢,在去武昌的輪渡上,宣傳隊正在演唱抗日歌曲,歌詞很是熟悉,他一問,驚喜不已,電影《關山萬里》沒有拍成,《長城謠》卻流傳開了!這支曲子蒼涼悲壯、淳樸自然,親切優美,口語化,又有民族特色,真是一首好歌!他很想見老朋友一面,但是,行程匆匆,只得繼續西行。
《長城謠》不脛而走,成為家喻戶曉的愛國歌曲,據孫魯在《戰歌》第二卷第一期《歌詠在抗大》一文記載,在延安,最流行的歌曲是賀綠汀的《游擊隊歌》、劉雪庵的《長城謠》、鄭律成的《延安頌》和呂驥的《抗日軍政大學校歌》。
《長城謠》首唱,武漢合唱團走紅了,團長夏之秋率團赴南洋宣傳抗日救亡。在巡演途中,《長城謠》總是牽動著海外華人的衷腸。華僑捐款捐物支援抗戰,有的甚至唱著《長城謠》,滿載物資,回國抗日。
《長城謠》和《流亡三部曲》相繼拍成音樂短片,成百上千次公演,成千上萬次傳唱。劉雪庵站在大時代聚光燈下,抒不盡心中歡快。
攜著《長城謠》的聲望,劉雪庵與郭沫若聯袂創作了《碑頌》。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漢口中山公園,紀念抗戰陣亡將士紀念碑奠基典禮,中國國民政府委員長蔣介石率陸、海、空三軍將士和各界人士4000余人,齊唱《碑頌》 ,宣示與日寇血戰到底的決心和意志。典禮結束,劉雪庵升任少將設計員,進入政治部第三廳,繼續辦《戰歌》。這是劉雪庵首次擔任軍職,“投筆從戎”是中國知識分子奔赴國難的大義之舉。
武漢保衛戰打響,劉雪庵把《戰歌周刊》辦到了重慶,可是,煩惱敲門了,一聲比一聲揪心。
重慶是戰時首都,政治文化中心。《戰歌周刊》發行扶搖直上,突破五千份,抗日歌詠活動風起云涌波瀾壯闊。做了天大的事,劉主編卻有苦難言:物價飛漲,資金捉襟見肘,于是,精打細算,變鉛印為油印,刻蠟紙指頭繭疤重疊,推油印額頭粘著油污,蠟紙印數過多,版心不正,字跡歪斜,油墨點點,就像五官不正、面有雀斑的姑娘,讓人看了不舒服。積蓄耗盡,眼看就撐不下去了,劉雪庵給治部主任陳誠打報告,申請津貼。陳誠回復:“所陳按月津貼一事應從緩議?!边@一緩就杳如黃鶴,云天蒼茫。
《戰歌周刊》從一九三七年十月創刊,到一九四○年四月,出版兩卷十八期,刊發歌曲一百二十四首,除了部分兒童歌曲,抗戰歌曲占百分之八十??锷铣霈F了杜矢甲、陸華柏、胡然、沙梅、劫夫和周巍峙等新面孔,年輕的音樂人才走進公眾視野。
終刊,萬般不舍,就像一個慈父遺棄親兒子,那種傷心和疼痛,外人無法體會。
《戰歌周刊》珍藏在重慶北碚圖書館。當我刨開歲月的塵土和枯葉,眼前呈現的不是泛黃的文物,而是一個音樂家愛國愛民的赤膽忠心。
《長城謠》再度唱起,是在20年后,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夜,至交家里的私密空間。
劉雪庵在幺兒攙扶下,走進了中央音樂學院一座筒子樓,敲開了老朋友夏之秋的家門。雪庵一落座,忙不迭說道:“之秋,我不是右派了,改正了,今天下午宣讀的文件?!币粋€幸福,兩個分享,就變成兩個幸福了。他盯著之秋,心底吟哦著莎士比亞的名句,一雙近乎失明的眸子閃著激動的光,似乎顧盼生輝了。
夏之秋受了感染,起身拿過小號,深深一吸氣,《長城謠》吹響了,音色熱情奔放、明亮銳利,流淌著燦爛的光輝。一曲終了,覺得不過癮,吹響了《離家》的曲子,緊接著,《上前線》的旋律鏗鏘激昂。20年匆匆歲月一大夢,銷聲匿跡的曲子今夜喜相逢。清淚涌,眼蒙眬,白發顫動,雙手顫抖,劉雪庵像擁著失散多年的孩子,癡癡地傻笑。
張明敏演唱《長城謠》的時候,劉雪庵僵臥在床,一聽到歌聲,哆嗦著,要坐起來。他感到一股暖流隨著旋律在涌動,就要噴薄而出。他振奮、激動,一縷靈思如孱弱的火苗在風中飄曳,他要寫歌,就著生命的余火,和潘孓農最后合作一次?!啊吨孕捻灐?,快念給我聽。”他呼喊幺兒快念。
聽了一遍,又聽一遍,他微笑著,點點頭,流著淚,喃喃自語:“譜好,一定要譜好!”他按著鋼琴,摸索著,眼睛湊近紙片,記簡譜,突然頭昏,大腦缺氧,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吐著粗氣,手中的筆掉落地上……歌譜被風吹起,在屋里翻卷。
劉雪庵被送進醫院,病危通知下達,卻因不可告知的原因,住不進高干病房,只能住在樓道里,白天人來人往,腳步嘈雜,夜里,漫長的走廊上,燈光籠罩著一聲不響的恐怖。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五日,劉雪庵辭世。終年80歲,一代愛國音樂知識分子溘然謝世。
長城永固 ,抗戰七十周年紀念,《長城謠》被中央電視臺選作公益廣告,是時間對經典的記憶;二○二二年北京冬季奧運會,《長城謠》被用于申報片的片頭曲,則是空間與名曲的遇見。在“萬里長城萬里長”的優美旋律中,雪花飄過長城的烽火臺,飄過故宮的角樓,飄過滑雪杖下的崇山峻嶺,在五大洲不同色彩的眸子里流轉,驚艷了全世界。
西方人稱音樂為上帝的語言,中國人譽為天籟之聲。音樂流淌人性之美和生命之光,是靈思所致,是內在感情的宣泄和抒發,是人類本性的需求。這樣的音樂是不朽的,正如《長城謠》《何日君再來》,時間越久,越是清輝皎潔,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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