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與二月蘭

清明過后，地上濕漉漉的，樹下的泥土呼吸急促。過了幾天，樹芽長出來了，空氣帶著花香。一大早，陽光掠過路面，小鳥低語著從空中滑過，纏繞在楊樹、柳樹、松樹下的二月蘭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河流似的漫過草坪，涌向山坡，又流到低洼的樹叢里。它們身后，青煙在四月的天空裊裊升起，隨風(fēng)飄散。想起與女友波西失之交臂，沒能見上一面的遺憾，頓覺心神不定。

一天，波西給了我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讓我想辦法交給轉(zhuǎn)學(xué)到十二中的男同學(xué)尚小榮。波西像是下了決心，雖然羞紅著臉，眼里卻透著微光。作為女友，我只能幫她。

這件事并不難。十二中離我家很近，另一位女友彩云與尚小榮同班。我們一起長大，無所不談。吃過晚飯，我悄悄溜進(jìn)彩云家，把這件事鄭重其事地托付給了她。她很緊張，但又不得不做，她知道我跟波西的關(guān)系。

我有些故作輕松。“你不用說什么，只說十二中的老同學(xué)讓你交給他就是。”

彩云點點頭，鼻尖上冒出了汗。我不敢多待，也顧不得安慰她，得趁父親沒發(fā)現(xiàn)回去做完作業(yè)。

第二天，我什么也沒告訴波西。到了下午，我們還是沉默著。教室前面有一棵杏樹，杏樹正在開花，芬芳襲人，純凈天然，但我們沒有心思觀賞。上課鈴響了，語文老師在講課，我低垂著頭，第一次在她的課上走了神，用黑乎乎的墨水在筆記本上亂畫著。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微風(fēng)吹拂著窗外的樹葉，粉色的杏花紛紛揚揚。我們學(xué)校是一個有年頭的中學(xué)，父親也是在這里畢業(yè)的。學(xué)校里，有幾個了不起的老師，但年齡都大了。年輕老師大多心不在焉，眼里只有升學(xué)率，我也樂得逍遙自在。上初中時，波西和我一個班。高中一年級，她和尚小榮在七班，我在二班，但是到高三那年，我們倆又分在了唯一的文科班。原因是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基本分在了理科班，數(shù)理化學(xué)得不好的都集中在了文科班。所以，我們是被家長和老師不大看好的，前途一片渺茫。特別是數(shù)學(xué)課，老師不大講課，只把些復(fù)印出來的考試卷，扔在我們的課桌上，兩只布滿紅血絲的眼球瞪得圓圓的。我一道題也不會做，郁悶得喘不過氣，真想離開學(xué)校一走了之，可又不知該到哪里去。

好容易等到下午放學(xué)，和波西道過別后急匆匆走回了家。彩云和我住同一個樓，同一層，她還沒有回來，我只好拿出課本抓緊時間做作業(yè)。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直接從食堂打回了飯。和平常一樣，晚飯是一大飯盒看都不想看一眼的面條，比不上早晨的玉米面糊糊、發(fā)糕、辣菜絲，更別說周三、周六中午的大米飯、海帶燒肉、榨菜炒肉片。父親知道我最恨這種爛面條，可他也沒辦法。

晚上九點多，父親在里屋看書，我躡手躡腳打開門，踮起腳尖來到彩云家門前。想必彩云等急了，虛掩著的門輕輕一推開了。

“怎么樣，給他了嗎？”

彩云指指對門。“我媽早過去睡了，你咋才來？”

“我爸盯著呢，作業(yè)剛做完。”

“已經(jīng)給他了，今天下午給的。”彩云有些興奮，白皙的臉微微泛紅。

“怎么給的，快說說？”

彩云定了定神。“下午第二節(jié)下課，我見他走出了教室，就跟在后面。旁邊沒人了，我叫了他一聲，他停住了，我把紙條遞給他，說十二中的一個同學(xué)，帶給他的。”

“他呢，他怎么樣？”

“他一把拽過紙條就跑，跑得飛快，前面是一堵圍墻，他輕輕一躍跳過去了，估計是躲到?jīng)]人的地方去看了。”

我松了一口氣。“太好了，總算讓他知道了。明天，我會告訴波西。但這是我們的秘密，對誰也不能說，你要保證。”

彩云頓了一下。“我保證，這件事太重要了。要是讓我媽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對，還事關(guān)波西的榮譽、波西的幸福，一定得保密。”

說完這話，我立即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家。

高原的春天瞬息萬變，上午還是一片藍(lán)晶晶的天，下午又刮起一陣陣帶著沙土的狂風(fēng)，就像我和波西的心，不能平靜。

紙條交給了尚小榮，我沒再過問波西這件事。波西不輕易動情，尚小榮轉(zhuǎn)學(xué)后，她心里的苦楚，我是知道的。

很快就要畢業(yè)了，我們倆沒有去拍畢業(yè)照，也沒有參加高考。文科班班主任換成了數(shù)學(xué)老師。在他眼里，數(shù)學(xué)成績太差的學(xué)生高考根本無望，用不著白占指標(biāo)。

憧憬未來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同學(xué)們各奔東西，尋找出路。波西參軍，成了“三二四”一位通訊女兵。我在父親的單位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圖書館待業(yè)，整理圖書索引，周末到父親的朋友羅洛先生家學(xué)英語，或者和父親、畫家林一鶴先生去公園畫畫。但是到了晚上，只要波西能出來，我們總要見上一面。部隊里發(fā)生的事很新鮮，女兵之間的事更有意思。記得新兵訓(xùn)練幾個月后，第一次見到她，隨著一聲脆生生的“到”，她跑了出來，臉曬得黑紅，卻格外精神，只是胖了不少，一笑兩個酒窩。那天，我才知道，尚小榮從300多個畢業(yè)生中脫穎而出，考上了軍校。

幾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出版社工作，波西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我們又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一起了。

有一天，波西打來電話，要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下班后，我如約前往，一見到她就迎了過去。

“什么事，不是昨天才見過嗎？”

波西的臉變得慘白。“你還記得尚小榮嗎？”

“怎么不記得？我都不敢問你們的事。”

波西垂下了頭。“他不在了？”

“什么是不在了？”

“就是，就是死了！他去軍校后得了嚴(yán)重的肝病，被退回來后，很快就死了。”

“天啊，怎么會！”

長得有點像外國人的尚小榮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臉龐瘦削、輪廓分明，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那時，我和波西一起看電影《牧馬人》，女同學(xué)都喜歡男主人公，唯有波西喜歡男主人公的父親，一個長著大鼻子，風(fēng)度翩翩的老人。

收到紙條的尚小榮找到了波西，交往沒多久，就分開了。波西隱約聽說他被軍校退回，可尚小榮沒告訴她，也不知道原因，更沒想到這么快他就不在人世了。今天中午，他們七班的一個男生來到波西單位，把一封信交給了她。是尚小榮留給她的，讓波西不要再等他。

我心里一震，拉著她走向一條僻靜的路。波西哭了，哭了很久很久。我無力地低下頭，伴著她慢慢走著。那時候，沒見過京城的二月蘭，只見杏花在高原的春風(fēng)里顫巍巍地開著，飄忽著淡淡的清香。

“波西，不要再哭了。”我握住波西的手。她比當(dāng)女兵時，更加苗條，淡綠色的上衣，深灰色的長褲，天然的美，杏花一樣恬靜。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我們和男同學(xué)沒說過話，為了避免男女生接觸，還要在課桌上畫一道分界線，但這并不妨礙我們長大，愛慕同班同校的男生。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我們向往著純潔熾熱的愛情。無法想象，沒有愛情的日子該怎樣度過。

“找個時間去看看他的媽媽吧？我知道他們家在哪兒。”

我點點頭，內(nèi)心變得像玻璃一樣脆弱。人生無常，黃葉子會掉，綠葉子也會掉，還有少男少女之間純真無邪、無依無靠的感情。有代價，有傷感，有悔恨，覆水難收。

兩年后，波西結(jié)婚，我是伴娘，我們表現(xiàn)得很平靜、很得體。不可知的命運，使我們不同程度地相信了宿命。她的丈夫與尚小榮完全不同，瘦弱、斯文，戴著一副眼鏡。幾年后，波西辭職隨丈夫去了深圳，偶爾回來一次。再后來，他們一家又去了北京，見面的機(jī)會就更少了，不過每逢我的生日，波西都會給我發(fā)來一條祝福的短信。

有一年，我來北京開會，像往常一樣給波西打了電話，約好在她家附近的北辰購物中心見面。欣喜萬分地我放好行李就出來了，到時早了半小時，我在商店里轉(zhuǎn)呀轉(zhuǎn)呀，到了十二點半還不見她來，打電話過去，她說有點事得晚一點。我肚子餓了就自己吃了飯，又等了一個多小時她還沒來，只好回去了，她也沒打電話過來。自此，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

時間匆匆忙忙地走著，一晃十八年過去了。惋惜的事似乎太多，來不及回憶、來不及喚醒，又常常在腦海出現(xiàn)，想起來就傷心，就難過，索性不去想了。但是，心底深處的痛很難放下，也許會陪伴終身，其中就有波西。

去年春天，我來到北京。二月蘭已經(jīng)盛開，素凈妖嬈，無止無境，勾起了我的回憶。還是和波西聯(lián)系一下吧，說不定當(dāng)年她真的遇上了脫不開身的事。發(fā)過信息后，我耐心地等著，我猜想她的電話號碼沒變，我的她也是不會忘記的，因為這個號碼是她為我選的。

過了好一陣，波西有了回音：“你好嗎？好久不見。”我激動極了，開心地回復(fù)：“是啊，好久不見。我在北京，能出來嗎？”

她說：“今天不行，改天好嗎？我們家的狗沒人照顧。”

我心下一沉，滿心的喜悅掉到了谷底。不知她家的狗是什么狗，有多大，怎么會離不開人？

接著，她又發(fā)來一條：“知道你怕狗，來我們家你會不習(xí)慣，過幾天我聯(lián)系你，好嗎？”還能說什么呢？我只能答應(yīng)。

幾天過去了，沒有她的電話，終于等到她的電話時，我已經(jīng)返回高原。之后，疫情一波又一波，再次來到北京時，又過去了一年。每逢想起她，我都會這樣安慰自己，家里能養(yǎng)狗，說明家境優(yōu)渥，住的房子很大，只要她過得好，過得幸福就好，不用太牽掛。

公交車一路向南緩緩行駛，二月蘭伴著我從順義到了東小口，從北苑到了奧森。比起幾天前，它們長高了，也不全是淡淡的雪青色，還有一些青玉般的花朵夾雜在中間，讓這條漫無邊際的紫色河流，蕩起了層層浪花。這時，北辰購物中心一晃而過，我的心咯噔一下。怎么又想起波西來了呢？是因為二月蘭，還是因為高原的杏花？恍惚中，隱忍在胸的痛楚，擴(kuò)散開來，心頭滿是對她溫柔的想念。不知她還住在這里嗎？興許早就換地方搬走了。如果還在這兒，該多好。

幾天后，獨自在公園漫步，二月蘭的花萼在輕風(fēng)中搖曳的姿態(tài)，令我心潮涌動，喚起了內(nèi)心的思念，也為默默流逝的歲月徒生憂傷。

誰能想到呢，十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竟然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中見到了尚小榮。是的，他沒死。因為肝病，他被軍校退回，安排在河南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工作，早已成家有了孩子。

難怪，當(dāng)年我和波西去他們家時，他母親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悲痛，我們有些納悶，但也沒多想。

我惡毒地盯著尚小榮，看得他不自在起來。

他很憔悴，頭發(fā)稀少，沒有了少年時的英氣。

顧不得同學(xué)們詫異的目光，我走到他跟前，一把把他拽到一邊。

低沉的聲音有些恐怖：“給我個解釋，當(dāng)年是怎么回事？”

他蒙了。等我說出那封信，他給波西的信，他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我，我當(dāng)時病得很重，我覺得很快會死。”

“可你也不能這么殘忍！”我滿面淚水，聲音在顫抖。

“你知道，她有多喜歡你。知道你被學(xué)校退回，她一直在等，等你來找她，可等來的卻是……”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她那么好，那么漂亮，我一個得了病的人，兵都當(dāng)不成了，還能干什么！”

他的眼圈紅了，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了往日的神采。

還能說什么。我長嘆一聲。怨誰呢，誰也不怨。那時候，我們那么年輕，那么善良，那么可愛。

我仰起頭，貪婪地呼吸著春天的氣息，透過深藍(lán)的天空仿佛看見了家鄉(xiāng)的草原、古木蓮河畔無拘無束的花草。

黃昏來臨，我給波西發(fā)了條短信。

“我在北京，你好嗎？”

這一次，波西很快回了信：“我還好，你什么時候來的北京？”

“有一陣了，你要有空，我們一起去看二月蘭！”

“好遺憾，我已經(jīng)離開北京，搬到濟(jì)南了。”

我愣住了。“為什么，是你家先生調(diào)到了濟(jì)南？”

“沒有，我們把家安在了濟(jì)南。”

“濟(jì)南。哦，濟(jì)南應(yīng)該是個好地方。”我?guī)缀跽Z無倫次。

“是嗎？我倒是喜歡春天的北京，有點風(fēng)，不冷也不熱。”

“那你為什么不待在北京，是女兒在濟(jì)南？”

“不，女兒在北京。只是我們，我們不想在北京待了。”

我的耳朵嗡嗡亂響。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不知所措。

不是在北京住了20多年嗎？丈夫不是一直在金融行業(yè)做證券交易嗎？怎么會，怎么會？

她覺察到了我的沮喪。“讓你失望了。”

“是的，非常失望。”

我以為，我們又可以常在一起，和從前一樣散步、聊天、暢想，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我一時無語，望著橘紅色的落日發(fā)呆。公園里的洋槐也開了，高大的云杉，因為花的香氣溫柔了許多。停了很長時間，波西通過了我的微信。我打開她的朋友圈，什么也看不到，舊日的痕跡、往昔的喜怒哀樂，點點滴滴，一切不復(fù)存在。

淚水浸濕了我的臉頰。

只能這樣了，波西。我的少女時代，那粉色的杏花，清潔而憂郁、天真而感傷的夢，在明媚的春色里漸行漸遠(yuǎn)，飽經(jīng)滄桑。

（選自2023年第3期《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