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上帝再一次抱怨連天。亞斯尼克緊緊蜷縮在床上,雙膝幾乎抵住下巴,兩只腳縮成一團。他看著光線如何滲入骯臟的窗戶,努力從中分辨霧氣是在窗外,還是又一次進入了房間。其實他可以伸手碰碰窗格,弄個明白。他還可以伸出一只腳,朝上帝踢過去;或者踢中離他最遠的那堵墻壁。他想,房間這么小真是福氣。小房間能夠更久地維持體溫。要是他住得起哪怕稍大一點的房間,他就需要一個壁爐,還要買柴火或者煤,甚而至于魔法符牌,這樣才能讓房間暖和起來。
“冷啊,”上帝說,“好冷啊。”圣明的神祇蜷縮在他棲身的擱板架上,像一只瘦骨伶仃的貓,大小也差不多。從前一晚到現在,他縮小了一大圈。體積變小或許是件好事。有的時候,上帝少一點,亞斯尼克的日子就好過一點。今天早晨,上帝萎縮了至少四分之一。為了這個,他說了句感恩禱詞。這完全是不由自主,一種膝跳反應,源自科薩長年累月的良好教養,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里。科薩是上一位侍奉上帝的僧侶。那個時候,伊爾瑪還是個勉強能過日子的地方,老科薩和亞斯尼克還有上帝住的是硝皮工坊樓上的一套三居室,每周十二天至少能吃一次肉。
一周不再是十二天了,亞斯尼克提醒自己。他聽說,用舊歷的人會被正當交易部罰款、逮捕。他本來已經開始用七天一周當日期單位了,只不過,回想過去時,他總是沒法弄清楚時間。他還是個小男孩、在科薩膝下學習的時候,他們多長時間吃一次肉來著?究竟應該把七天換算成十二天,還是把十二天換算成七天,或者還有別的換算方法?他的數學不夠好,怎么都想不明白。于是,他隱約覺得,自己的一大塊記憶好像被這一套新秩序封閉了,鎖起來了。還有,他剛剛向上帝感恩,因為上帝在他生活中占據的位置變少了。而上帝就在那兒,作為這句感恩禱詞的接收方,正一臉責備地瞪著他。
“我需要一張毯子。”上帝說,“這才剛入冬,已經冷成這樣了。”
上帝看上去完全是皮包著骨頭,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這原本是亞斯尼克奉獻給他的一件挺好的襯衣,才一個季節,就爛成了這個樣子。對上帝的信仰越來越弱——這指的是亞斯尼克——如此一來,上帝能弄到手的所有東西都撐不了多久。給他張毯子的話,結果跟襯衣一樣。
“我只有一張毯子。”亞斯尼克告訴上帝。
“再弄一張唄。”置身于低矮天花板下擱板架的上帝瞪著他僅存的牧師,瘦得像蜘蛛腿的雙手緊緊抓著擱板,鼻子和一撮胡子從上方探出架子。他的皮膚皺皺巴巴,黯淡發灰,又干又癟,清晰地顯示出里面的骨頭架子。“在從前,我穿的是袍子,皮的,天鵝絨的,侍奉我的僧侶焚燒檀香油——”
“對對對,我知道。”亞斯尼克打斷上帝的話頭,“可我只有這一張毯子。”他掀開那張磨損得露出線頭的毯子,馬上就后悔了——清晨的寒氣立刻占據了這張床,而這個房間本身也只容得下這么一張床。“我想我也該起了。”他小聲補充了一句。
“起吧。”上帝說。亞斯尼克努力將凍得僵直的雙腳伸進套褲,伸到一半又停下。他不得不承認,像這個樣子的上帝,怎么看都不像話。認定上帝是個自私鬼,這么想雖然便當,卻不大公平。說到底,從前那會兒,上帝習慣了他吩咐什么,大眾就做什么,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奉獻給他老人家。這里的“從前”,指的是亞斯尼克之前很久的時候,而現在,上帝只剩下他這么一個牧師了。一個多世紀以來,他們的宗教一直在衰落。自從那座巨大的馬哈尼神廟建成,它就走向了滅亡。沒錯,馬哈尼教徒向來不遺余力地抨擊其他宗教,但除此之外,他們也沒做什么,只是不斷地漫延開去,占據了能夠獲得的所有信仰。社會的中心在哪里,大眾就會心向往之、走向那里。至于真正的宗教迫害,那是現在——“占領期間”。發表“不當言論”會被逮捕。只剩下我跟上帝,也挺好。亞斯尼克心想,不引人注目。
“管那個女人要。”上帝說,“找她再要一張毯子。我冷。”
“埃萊梅大媽不會再給我們毯子。”亞斯尼克說。不光不給毯子,他們那位女房東多半還會催他們交房租,最近十二天的——最近一周。當然,這完全是兩碼事。占領期間無論買什么,付賬都比以前催得更緊。這是因為改了星期。他數學不好算不過來,但他總覺得按天算的話,現在的每周七天比以前的每周十二天支出更多。上帝唯一一個仍舊存活于世間的圣潔牧師,這個職位實在不是什么肥差。既無外財,也沒有固定薪水。占領期間又不能乞討。這屬于“不當交易”,有被捕的危險。
“我想想辦法吧。”他穿上衣服,拖著腳步走出房間,下樓喝茶。有個東西埃萊梅大媽倒是敞開供應給租客:火上總是架著燒得滾開的茶炊。火和茶,有這兩樣,基本上就撐得住亞斯尼克的一日奔波了。
下樓梯的時候上帝沒跟他一路,他下到客廳時,上帝卻已經坐在茶炊旁邊了。亞斯尼克從茶炊掛鉤上取下一個茶杯,灌了滿滿一杯熱氣騰騰的暗綠色液體。客廳只有一張桌子,坐滿了租客。亞斯尼克挨挨擠擠地坐下,努力別讓埃萊梅大媽注意他。上帝已經先于他上桌,躬著背,盤著腿,坐在亞斯尼克鄰座才喝完粥的錫盤子上。
“管她要。”上帝固執得很。
“我不。”亞斯尼克小聲嘀咕。他的鄰座是個名叫拉什拉夫的大塊頭,那人好像從來沒工作,卻總是有些錢。拉什拉夫看不見坐在殘留的粥底的上帝,只瞪著亞斯尼克,估計以為對方想舔光他的盤子。他小氣地把盤子拽近自己,弄得上帝東搖西晃,差點摔倒。窘迫讓亞斯尼克的臉皺成一團。他知道桌邊的所有人都盯著他看,就連那個才來兩——兩個星期的女學生也一樣。他本來就不敢跟那個女生說話。她很聰明,褒博堂大學的人又都喜歡玄談。他很怕她那種曲里拐彎的邏輯,聽得太多的話,回過頭來時,說不定再也找不著上帝了。真要那樣,不知道他會有什么感受——這一點同樣讓他很害怕。
“開口問她。”上帝揪著這事不放,還發脾氣了,“我命令你。”
“大媽,”亞斯尼克說,“不知能不能找您再要一張毯子?”聲音不大,剛剛夠讓老太婆聽到。但他意識到,這聲低語響徹了整個房間。他感受到了那個女學生評頭論足的目光。他感到羞愧。不光是羞愧,還是那種毫無用處的羞愧,不可能憑著它贏得上帝的好評,或者,具體到眼下,不可能靠它弄到毯子。因為埃萊梅大媽已經在搖頭拒絕了。要是錢能多一點點就好了,或許就能多到手一張毯子。但那就意味著這張桌邊的某個人,某個錢少一點點的人,他會缺一張毯子。這是因為,在埃萊梅大媽的寄宿舍,毯子的流通是封閉式的。如果是為亞斯尼克自己,一張毯子,少了就少了。他少一張,某個人就會過得更好一點——他會盡力用這個想法溫暖自己。但這是為了上帝。上帝又老又小氣又自私,還有,上帝覺得冷,而亞斯尼克早已將自身奉獻給了上帝。于是,他向埃萊梅大媽乞求,每個字都落在桌邊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聽得興趣盎然,拉什拉夫在他臉側竊笑不止——那個人很可能有兩張毯子,甚至三張!上帝覺得冷,他沒有別的侍奉者。但他的全部努力都落了空——沒有多的毯子給他,除非他有錢。他沒有錢。
雨果獎、克拉克獎得主阿德里安·柴可夫斯基《最后機會所在的城市》——"譯文版"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