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籽，霜降籽

一

秋風在山坡田壟間蜷臥下來，孵出大片大片金燦燦的稻黃。沒等稻香濃透，群山，已是即將臨盆的產婦，安靜，不著一點風色。嶺下的人家，籮簞、扁簍生動起來。平日里這些東西沉默在屋子一角，被零打滴扣地使喚著，終于到了隆重登場的時刻。木梓桃要下山了！之后是連綿的晚稻收割，這些灰頭土臉的篾器，不養足精神不行。篾匠被東家西家地請了去，水酒一熱，幾塊棋子團肉下肚，小篾便剝得咝咝起飛……筐筐簍簍，簸箕笊籬，篾皮稍微走上幾圈，再頂上幾根篾骨，便可以再用上一年半載。毛竹好的東家，還可織上幾張曬簟。曬簟廳子般大，但凡有幾畝谷田和木梓嶺，誰不巴望織上幾張呢？天晴辣日，山坡上，屋坪前，曬簟當陽一攤，谷物呀，木梓呀，燙皮呀，還有番薯片，見什么曬什么，一個冬天鋪上去，日子便有干酥酥的香味。天上云起堆時，掀起曬簟對角一兜，木梓桃嘩嘩嘩地滾堆，再一筲箕一筲箕撮進籮簞里，曬簟一卷馱進倉房，雨星子都打不著。木梓桃是一種榨油的干果，我們上猶山區盛產。密麻密塞的木梓林，配上天高云淡的山脊線條，沒有一點放蕩之氣。木梓樹硬達，葉片沓亮，隨便往哪道坎坡上一站，哪道坎坡就有精神。榨的油叫木油，進嘴一種淡青味，用來煎炒炸都不容易上火。實在沒菜下飯，挖一湯匙木油澆在米飯上，再淋圈醬油，撒幾粒鹽一拌，這種油鹽飯也能把人吃得眉頭發亮。遇個高燒頭痛，腦門手腳心抹幾滴木油，歇上一晚興許就不礙事了。奶奶當家的年代，據說山上是照不見人影的，杉樹松樹長得飯甑筒般粗，蘆箕鋪天蓋地，木梓嶺一片溜青。那時我一個叫姑奶的到外婆家替父親說媒，底氣最足的一句話便是：“咱這坑頭的后生多好，能打會算，木梓棍一樣精實，山是山了點，可你說那木梓多好啊，抵得你家十畝禾田！還有那滿山的柴草，嘖嘖，你三輩子也砍不完！”“人世過日子，油鹽柴米，白白先占著三樣，你還挑個什么？嫌遠？也不過爬個坳拐幾個山坑就到了。”這樣的話來來回回說個十幾遍，外婆家便動了心腸。母親家在社溪梨子崗，算是江邊人家，大畈大畈的沙壩田不說，光那條清凌凌的寺下河，就可以淹了我們這小山坑子。水塘里的螺呀蚌呀，不是用手揀，而是用畚箕往泥里撮，往往一撮就是一碗葷腥。可惜這么肥美的地方，山上全部茅草剃下來也不夠幾天燒，全是一崗崗光溜溜的豬肝石。不說木梓，煮飯要把蘆箕引火都是大工程，得馱著茅鐮帶上飯菜走十多里路外去割，這樣來回一天工夫不算，嘴巴還難打幾滴油花子。兩相對比，柴火近、油水足自然就成了我們坑頭人對外生存的資本。

二

濃霧像米漿一般，將山褶子洗得澄明透亮。木梓桃青郁郁地掛在山坡野谷里，禁不住陽光一瞥，臉澀澀地泛光，直漲得青一陣，紅一陣。風追著林梢畢剝畢剝而下，一些向光的木梓桃微微開了口子，露出烏黑的梓仁。陽光稍舔一舔，桃殼“噼啪”開了，桃花般的四瓣，梓仁便落了地。這時再不上山收梓，便遲了。鶴堂的木梓林大都集中在一個叫湖洋坑的山坳窩里，一直到坑子底部。雨水把嶺上的山皮一年一年沖刷下來，山坳里的陰泥肥嘟嘟的，直把木梓林養得靈光烏黑。越往山頂走，木梓樹越長得硬氣，這樣出落的木梓桃，雖比不得山窩里的碩大，卻一粒是一粒，顆顆精實得很。一片山嶺，只要有一家人開摘，各戶會不約而同山山壑壑地跟上來。一來長山大坑，同陣搭伴圖個熱鬧；二來，木梓嶺是劃山為界的，隔山摘空了，陸續便有外村人上去揀木梓，坳深坑遠，山上樹嗬嗬的，誰曉得他鉆哪兒去？借這名頭，順手撈一把的事不是沒有，不如一起掃空，任他天南地北揀去。寒露前后開山的木梓桃叫寒露籽，蒴果小，皮卻薄得很，出油率高。半月過去是霜降，那時開摘的就叫霜降籽了。天總是很高，特別干凈，偶爾幾朵碎云，把天擦得沒一點痕跡。我們系緊草鞋，抓一根長長的竹鉤，跟著挑籮簞的大人們長驅直入進山去。山的沉靜被攪碎了，大家“嘩嘩”鉆進木梓林里，枝丫被沉沉地鉤下去，木梓桃大把大把地丟進扁簍里，野雞們驚得撲棱棱從這個山頭飛向那個山頭。母親拗起脖子，先將夠得著手的枝丫環樹摘一圈，然后探長身，雙手一拔上樹，扁籮往樹杈一掛，騎住樹丫，一枝一枝地摘過去。木梓桃冰雹似的砸下來，我們滿地撿，一會兒就是滿滿一簍子。風吹過來，母親那朱砂紅衛生衣，還有湖藍色洗得發白的褲子，一身衣衫褲管連同木梓樹一起嘩嘩抖動，頭上的紅黃藍格子巾芒花般翻卷。婦娘子畢竟力氣差點，木梓結得嚴實，往往有好些蕩不下來。母親跳下樹，遺憾地拍拍身子：沒用，等你爸來摘吧。稍大些，我們也跟著母親沿山坡一排排摘過去。梓葉綠得發黑，有些寒露籽孵在葉底很難發現，等你摘到下一棵樹去了，才探頭探腦地出來。母親看見了，就會折回去，一邊一枝一葉細細盤扒，一邊溫柔地訓斥我們：別貪快，摘干凈點，三顆木梓一滴油哪！摘了半簍，怕我們背不動，她會笑盈盈地夸獎：哎呀——！蠻崽真能干！摘了這么多，來來！倒我這來！我們聽后腦子上油似的，本來累得打軟的脊背骨，立馬就挺得筆直了。小驚喜常從木梓林中蹦出來。山稔子、吊茄、米篩籽……這些紫黑的小漿果躲在蘆箕叢里，哥哥動不動捋上一把，一閃身塞進我們嘴里，我們就瞇瞇地笑了。還有一種小藤蔓上的果子，一簇一簇地長在葉下，像一朵朵傘狀小花。捉一顆放在舌下，抿一抿，皮蛻了，米漿般，灌著小飯粒似的果肉，我們叫它“飯安團”。“飯安團”攀在簕蓬蒺藜上，也有爬上木梓樹的，母親一藤一蔓地扯下來，我們纏成藤鏈掛在脖子上，或者戴在手腕、頭頂，不時撮幾粒進嘴里，可以美上好一陣子。分產到戶時，太窩里的木梓山被劃分成五大塊，堂伯、細爺、鬏毛太公，還有老庵口一位叫爺爺的，他們的木梓山都在那里，界線標志是從嶺頂到山底挖下的一條尺把深的長山溝。新挖的泥溝紅鮮鮮的，人們望著隔壁結團的木梓桃，心里再怎么打小鼓，終究是不越線半步的。天光日照的，同宗兄弟子叔，誰敢拿自己名聲開玩笑？偶爾有棵壓在界線上，往往會兩家叫到一起，你讓我我讓你，最后一家摘一半，誰都不占便宜。這都是明地里，日子久后，蘆箕蘆芒半米高，到處打蓬打堆，誰一眼還看得出那條界溝？于是每摘到邊界了，母親總忘不了叮嚀：看著點，別摘過了界……別人家東西再好，哪怕會唱歌跳舞，咱手指甲彈都不要彈一下。山上翻滾著好聞的草木香味，混在土腥氣里，讓人感到秋風的浩大與深闊，母親穿梭在木梓林里，這些話輕輕打過來，蘆芒劃了一般，說不出是痛還是癢。人與人是有疆界的，母親的聲氣和表情，讓我感到鶴堂做人的本分與安守。秋風四通八達，那條長滿蘆箕的木梓山溝，是那樣深刻地掛在我的記憶里。

三

算起來，鶴堂就數細爺和堂伯跟我家最親了。堂伯在陡水鎮幫人剃頭，一年到頭少有在家。細爺和我家共一個屋子，我家住前廳，他家住后廳。他子女多，加上媳婦孫子，山上坎下，田頭地角，一標人馬拉出去，沒幾下就可早早收工。實在忙不過來，唯有細爺家可能上前相幫。他有個兒子叫小錢，排行老三，個子單單削削的，眼睛卻寒露籽似的溜轉。田土之外，小錢叔愛貓在溝渠河汊里盤泥鰍撈蝦公。他家的木梓摘得快，摘得差不多了，就繞到我家山腳：“嫂！還剩哪些？可要幫你摘幾棵？”“讓你討累多不好意思！”母親自然要客氣幾聲。小錢叔也不多說什么，背起扁簍就上樹去。如果日頭快下山，小錢叔就馱起扁擔幫忙挑木梓回家，一擔一擔的，直到月亮爬上來，夜色裹著霧氣將整個山坑填得看不清人影。回屋后，細爺家灶房往往已經在炒菜了。小錢叔總是舀水洗了澡，然后趿雙拖鞋，卷根喇叭煙吊嘴上，一屁股坐到我家飯間里。母親這會兒才剛剛丟下籮簞，這邊尋雞趕鴨進窩，這邊擄柴挑水起火做飯，總不忘了叫弟弟泡茶，又讓我到暗間舀壺酒娘出來篩給他喝。酒娘有個把多月吧，日子不老不嫩，酒糟迷迷的。喝完一碗，又給他滿一碗。如果父親回屋，灶頭恰巧又忙得過來，母親就會叫我從柜里摸兩個雞蛋出來，或者抓把泥鰍干辣椒干什么的，這就是留小錢叔吃飯的意思了。小錢叔一聽起身要走，父親手一攔：“飯好了！沒個像樣菜，不過加個碗添雙筷子罷了！”紅辣椒炒雞蛋或泥鰍干都是下飯菜，挺消油的，平日不舍得吃。但關鍵時候會上前搭把手，除了自己人，誰有那份實心？許多東西不是錢買得來的。小錢叔也不再客氣，喝酒吃菜不多說話，一副淡定享受的樣子。

四

十天半月下來，木梓林漸漸摘空了。山上的蘆箕和斑茅，像被野豬刨過一般，倒伏得七零八落。木梓樹們直起汗涔涔的身子，長長地舒著氣。這時的木梓山，有點像剛生過崽的月婆子，衣服松松垮垮，歪系著扣子，一頭蓬松的頭發，臉上卻掛著瀑布般的微笑。陽光透明，將村子漆成金色。家家門口坪上鋪著巨大的曬簟，上面趴滿了新摘的木梓桃。最大的快樂還在深山里，有人拾得幾枚野雞蛋，有人在老墳里掏出了一窩小崖婆，更有的捉得了一對斑鳩，還有人捉得了一只穿山甲……這些人一定為村里做了許多好事，木梓山在無聲地獎勵著他們。今年收成怎樣？路上見著，帶個嘴問問是少不了的。妒忌和遺憾都是一眨眼的事。當家佬自有譜尺：你不見人家耘田鏟嶺下了多大氣力？鏟過嶺的木梓樹，一棵棵血氣方剛的，寒露籽也好，霜降籽也好，沒有哪棵不結個子孫滿堂。山田地也是講實誠的，和人一樣，你花了多少氣力下多大心血，終歸就和自己粘肉親。大半秋累脫一身皮，終于可歇口氣了。難為親戚子叔幫忙，總該斫幾斤豬肉熱兩壺水酒安置一下肚囊吧——伙食是淡薄不得的。最好，殺只狗崽補一補。“狗肉滾三滾，神仙都坐不穩。”到了秋尾子，就得靠這東西壯骨提膘了，幾缽頭紅燒狗肉下去，一個冬天腳下像長了個火爐子。紅芽芋在秋風里一煮，粉包包的，勾點肥亮的飯湯，總有一種寒暑相浸的泥香味。時新的板薯是少不了的，刨了皮，用擦子擦成薯漿，和上米粉，炸上一團箕薯包，大快朵頤不算，臨走還裹上一包，讓舅爺表嫂捎回家給老小嘗嘗鮮。鶴堂人永遠用“吃”來釋放自己繃緊的情緒和神經。為了吃得理所當然，就取個好聽的名目吧，比如“洗扁簍”啦，“洗禾鐮”啦，“洗扁擔”啦等等，一年盼到了頭，不管心愿了還是未了，時間都翻過去了，大有洗手不干好自珍惜的滿足與快樂。所有這一切都煞尾，日子也就短了，這才發現，那些摘下的寒露籽和霜降籽早已曬得干老，就像老人脫落的牙齒，一顆一顆炸裂開來，梓仁掉了一地。

五

日頭一天天涼薄下去，人們陸續轉移到曬場，等最后一粒番稻進了倉，霜風下來，地里的紅薯葉子開始發紫打蔫，一天天烏黑下去，鶴堂人又馱著镢頭泥耙挑著籮簞開始挖紅薯了。母親趁著日頭好，將大個兒的紅薯一部分洗凈打漿曬粉，一部分擦成片、絲或者番薯粒子攤曬作干糧，剩下那些小個兒的，帶黃泥攤樓板上北風吹一陣，直到吹得皮起皺，糖分沉淀下來，挑河壩里洗凈，大火上甑蒸透，然后碼在曬簞上翻曬。這樣蒸了曬，曬了蒸，反反復復，等到甑腳下洇出一片稠糖鹵子，日子就一身烏黑透明了。冬夜，人們終于閑了下來。一家老小圍坐在大簸籃邊，一邊剝著木梓仁，一邊悠悠和和地聽大人說些家史和村里村外的野聞奇事——誰家崽子賺大錢蓋大屋了，誰家崽子出國留學了？誰家妹子開發廊按摩店去了，誰家男子佬半夜將自己婦娘劈死了，誰家祖墳爬出了一條大蟒蛇……于是有人滿面風光地放鞭炮作酒，有人掖在肚里說不出的酸咸苦辣，也有人吃飯睡覺抓抓撓撓的——是不是老祖宗沒衣穿沒錢花了？或者是哪里沒服侍好得罪了哪方鬼怪？社官老爺也好，打石鬼也好，老樹精也好，還是備份紙錢燒香敬燭祭拜吧，還愿祈福，避邪消災，總得求他老人家保佑開道給后人一個安康吧。父親說，打個屁自己唬自己！山墳里住的都是咱的老祖宗，保佑還來不及，又怎會變著法子戕害自己的骨血呢？要提防的往往是大活人。你看這田地里高高吊在竹竿上的假崖婆，不過是人扎的一把棕絲稻草，風一吹，晃晃悠悠的，那些雞鴨們就被唬得遠遠的。什么山長什么樹，什么樹結什么籽，天道無所不在，這后代怎樣，看看家道門風就明白了。母親撥拉著籮筐，感嘆木梓收得越來越少。十幾年過去，也不知奶奶在那邊過得怎樣了？由于家里窘困，加之時風不許，以致當年奶奶匆匆下葬落土，墳地就在爺爺的右上方向，連塊碑石都沒有。算起來，鶴堂的木梓林也種下幾百年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現在，六十一甲子，多少人事輪回，多少興衰翻轉。日子就像榨油坊那架水車，當年行時的如今走下坡路了，當年背時的又晃過了神。你看這山場，一會兒生產隊一會兒分產到戶，從公到私也轉了幾下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到處亂砍濫伐，許多山上的老杉老松都倒光了，唯有這吊著油盎子的木梓山場，卻貼了符似的保存了下來。寒露籽，霜降籽，也在用自己的慘烈，默默繁衍生息吧。想想奶奶臨終落氣時交代的話，是不是這樣呢？我們之所以爭，其實是為了不爭；我們之所以死，其實是為了不死……或許這就是支撐鶴堂人子孫罔替的終極意義？某種程度上，我們鶴堂的祖先們都是死而不亡的，就像木梓林，一口氣一口氣地活在后人的血脈版圖里。脫去梓殼的梓仁，像上了漆般油亮。或許，這就是鶴堂人的眼睛？這些眼睛被掃攏成堆，裝進籮筐里，一擔一擔挑到榨油坊，最后，變成了青菜湯里的小油花。山上的木梓林又開出了大片大片雪白的花朵。木梓山，一年一年，隱瞞了鶴堂人所有的秘密。

（選自2022年第6期《百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