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以后,我喜歡上了飲茶。想起早年和你喝酒的人,多得可以一卡車一卡車地魚貫而來。而今與你喝茶的人,是騎毛驢而來,在山道上慢慢悠悠地走。山道上,有密密匝匝的茶樹,清風過處,茶樹漫出來的香氣,會把一個人恣意生長的許多欲望過濾清洗了一層又一層。說一個人有了羽化如仙的飄渺之感,大約就是肺腑中貫通了這種山野地氣后的泰然處之。
一個人在年少時喝茶,就好比在生命的早春喝茶,似乎有一點做作的成分。到了中年再喝茶,或許才品得出茶的好味道,遇見了茶的魂。這一片能看見植物血管的細小茶葉,它也經歷了天光之下風霜雷電的洗禮。你看一片茶葉,在杯子里浸泡,婀娜多姿地浮散開來,便想起一個人,把內心緩緩地、徹底地打開,生命之中的沉香,由此徐徐浮現。淡定,說的就是一個人品茶時的狀態吧。年少莽撞的時光里,你會看到一個人咕咚咕咚喝下茶水,喉結滾動,目光如電如炬。到了中年,一個人身體里散發出的氣場,與漫山茶香輕輕碰上了頭,是自然且愉悅地相逢。在茶香里,人淡如菊,顯現出一個人的清奇骨相。
在我中年的季節,我想找古代的幾個人喝茶。比如唐朝的“茶圣”陸羽,這個仙風道骨的名字,他寫有一部《茶經》。陸羽27 歲那年,便隱居江南,撰寫的《茶經》三卷成為世界上第一部茶葉專著,開啟了一個茶的時代。談詩論道,品茗說茶,陸羽的一生,就像那浮沉慢旋的茶葉,在唐朝的茶山上結下了茶香般的善果。我想與他喝茶,是想與一個茶葉般素凈清雅的人士,在茶香的氤氳里,白云一樣舒展自己的生命。
還有蘇東坡,他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時,朋友王安石已到垂垂暮年,因實施“變法”身心交悴,體內痰火郁結。太醫給王安石開了一個方子,說是用陽羨(今江蘇省宜興市)的茶,以長江瞿塘峽中段的水來煎烹,方能消除痰火。于是,他修書一封拜托蘇東坡在長江瞿塘峽打一甕水捎來。后來,蘇東坡果然守信,過三峽時在湍急的江里打了一甕水親自給王安石送去。王安石喝后居然品出了這不是瞿塘峽的水,而是下游巫峽的江水。王安石說:“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也。”原來蘇東坡在船上一路迷戀江峽風光,到了下游才想起此事,濤急浪涌又不便返回,趕快在巫峽打了水。這個一生喜茶之人,穿越迢迢關山,送上一甕江水泡茶,這份友誼,而今能上哪一座仙山、哪一條河流去尋覓呢?
山色空蒙中浮想起一些茶葉的名字,一個人就被那些蔥蘢的茶樹環繞:井岡青翠、卷鄉蘭花、洞庭碧螺春、武夷大紅袍、云南普洱、西湖龍井…… 這些云霧飄渺的茶葉,讓你的內心如水般清澈,茶葉在水中云卷云舒,好似一幅優美畫卷。遠遠望茶,它就是一個人,站在草的中央,活成了植物的神態,有了山水的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