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K.J.帕克很少寫女巫,但只要寫了,那絕對是你讀了就忘不了的角色。在下面這篇新作中,他好像寫了一位女巫,又好像沒有。在一個崇尚科學(xué)的世界,女巫的行事風(fēng)格也變得非常科學(xué)——至少看起來挺像那么回事。
“這個,”我說,“是我先前殺掉的一只老鼠。正如諸位所見,它已經(jīng)死透了。”
我提著它的尾巴拎起來,稍微晃蕩了一下。紳士們深沉地點點頭,貴婦們發(fā)出恰到好處的小聲尖叫。第一排中間的王座上,克琳希爾德女大公對我露出贊許的微笑。
“現(xiàn)在把這只死老鼠放進電流箱,”我說,“這儀器一點也不神秘,絕不是奇異的超自然造物,只是一個有蓋子的陶盆。”我朝他們安撫式地笑了笑,“現(xiàn)在,我要用這個水罐給它注水,直到半滿,接著加入一勺鹽——女士們,先生們,這只是普普通通的海鹽。”
鹽在水里攪拌開,一共要攪三十六次,我悄聲記著數(shù)。儀式感對我的科學(xué)方法來說至關(guān)重要。“現(xiàn)在,就要用到雷擊器了。”
我從桌上抬起雷擊器,舉到空中。“女士們,先生們,這儀器雖然簡單,卻是整個程序的基石。”這東西太重了,我把它放了下來,“這是用一個上了釉的炻器盒制成的,有著密封的蓋子,兩根純銅絲穿過蓋子從里面伸出來,末端分別固定在一塊鉛錠的兩頭,鉛錠則浸沒在硫酸液里。硫酸和鉛發(fā)生反應(yīng),就會生成電力,由銅絲傳導(dǎo)出來。現(xiàn)在拿起銅絲的另一頭,打開電流箱的蓋子,像這樣,然后把銅絲繞在老鼠的左前腿和右后腿上。”
這番工序我已經(jīng)做過太多次,不需要低頭看。挺好的,這意味著我可以和觀眾保持對視。他們?nèi)计谅曥o氣盯著我。我忍住沒打哈欠。
“重新蓋好電流箱,操作就此完成。”我說,“等待三分鐘,讓電力發(fā)揮作用。”
我不想為難自己,但對于一屋子的伯爵、子爵、騎士、主教、修道院長、會吏長、大使、市政官以及各種業(yè)界領(lǐng)袖來說,能安靜坐上三分鐘差不多就是極限了。事實上連三分鐘也有些勉強——剛好足夠,但絲毫沒有耽擱的余地。而且,我還得一直睜著眼睛,這樣很難集中精神。
你在嗎?我悄聲問。
沒有回應(yīng),然后,過了漫長而可怕的十二秒:在。
好。快點動手。
沉默。
請快點動手。
這才像話嘛。
我等待著。當(dāng)然,天知道那個愚蠢的盆子里是什么情形,只能靠我們之間的信任了。
成了。
謝謝你。
不客氣。祝你愉快。
我一向不信任她,但她一次都沒有騙過我,也從沒讓我失望。我向前邁了一大步,揭開蓋子。
不用說,蓋子底下是一只鮮活的老鼠,正在拼命掙扎,鹽水幾乎淹到鼻子,腿腳上還纏著銅絲。可憐的小家伙。但老鼠畢竟只是老鼠。我把蓋子放在桌上——要解開一只掙扎的老鼠爪子上的銅絲,非得用上兩只手不可——把它提起來,扔進柳條編的小籠子里。觀眾席傳來震驚的吸氣聲,我一心防備著被老鼠咬到手指,沒法去看他們的表情。籠門是用簡單的套索和插銷固定的,我把籠子舉起來好讓所有人看見,展示了二十秒鐘,然后放回桌上。不用說,我緊張得要命。一如既往,整個過程都沒出岔子,但我可能天生不擅長表演。
“這就是科學(xué),女士們,先生們。”我說,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輕松,“純粹的科學(xué),僅此而已。電力的作用激活了老鼠的尸體,讓它恢復(fù)功能。”腦海深處隱約傳來一陣竊笑,我沒理她,“根據(jù)這一現(xiàn)象,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可以推論,生命本身不過是電力效應(yīng)的表現(xiàn),僅此而已。生命是一種簡單的功能,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肯定能輕易讓它恢復(fù)運行,就像剝奪它一樣容易。盡管目前為止的嘗試都證明,我們還無法制造足以復(fù)活大型動物的強力雷擊器,但我可以向諸位保證,那一天總會到來的。只需要耐心和不懈的努力。謝謝觀賞。”
然后,趁著還來得及,我?guī)е业睦鲜蟠掖彝藞觥?/p>
女士們,先生們,我剛用的那一勺普普通通的海鹽就是克琳希爾德女大公的精彩人生的奠基石。我為她賣命,對她怕得要死,不過,平心而論,克琳希爾德和鹽確實是一對完美的組合。
她出生在歐迪米爾,有個立于當(dāng)?shù)刭F族家系金字塔頂點的父親,只不過這金字塔是上下顛倒的——世代家財和功績逐漸衰落,只有他這一個倒霉蛋,像遭遇海難的水手似的抱著海邊的一丁點貧瘠土地不放。她十五歲時父親就死了,沒留下男性繼承人。所以,十五歲的克琳希爾德成了歐迪米爾選帝侯(宗教法庭聲稱她不能這么做,因為她是個女孩,但她壓根沒理會他們),開始著手收拾自己繼承的這個爛攤子。她的資產(chǎn)中,唯一有點利用價值的就是四個荒廢的鹽池。她抵押家里剩下的財物,修好鹽池,讓它們再次運作營利。六年后,西格瓦特大公心甘情愿地為了錢和她結(jié)婚,因為她已經(jīng)成了巨富。過了五年,西格瓦特死了,沒有留下繼承人——他為了坐上大公的位置殺死了所有親戚,自己又沒有子嗣——克琳希爾德則由此成了公國唯一的統(tǒng)治者,廣袤的領(lǐng)土北至白色山脈,南至奧根湖,西鄰友睦海,東鄰帝國。
這是三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她仍然健在。事實上,誰也沒法想象這個世界沒有她會怎樣。歐迪米爾出產(chǎn)的鹽供養(yǎng)著西方最精良的軍隊,她的宮中賢士云集,廷臣的修養(yǎng)達到史無前例的高度(不斷改進、井然有序,是定期大幅修枝剪葉的成果),盡管沒人喜歡她,她仍然受到廣泛且真誠的愛戴,被認為是繼弗洛里安之后最為優(yōu)秀開明的君主。
不過,最驚人的是,她真的很聰明。其他被冠以“偉大”或者“智慧”稱號的君主大多只是幸運地擁有高明的顧問。但是,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給克琳希爾德出謀劃策。她不需要。她的整個童年都是在圖書館度過的——圖書館位于她家房子的最遠端,她父親從來不去。教廷密議會的所有學(xué)者加在一起都沒有她學(xué)識淵博。她在那里讀了薩洛尼努斯所著的《道德的系譜》(天知道她老爹的藏書中為什么會有這本),從那以后,她就對教士完全失去了尊重。按理說她早該為這種看法丟掉性命,但我先前提過,她仍然健在。除了用開明的鐵腕手段統(tǒng)治大公國之外,克琳希爾德還有一個業(yè)余愛好:科學(xué)。她簡直對科學(xué)入了迷。她說,歐迪米爾的鹽產(chǎn)量能在兩年內(nèi)增加百分之三百七十,全是科學(xué)的功勞。這確實無可辯駁。
我們名義上仍然是一個虔誠的國度,盡管這和她的觀點相悖。教會律法仍然有效,宗教法庭也仍然定期開庭。這讓我的處境很尷尬,畢竟一有條老套的律法規(guī)定,不容行邪術(shù)者存活。我真心希望,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和教廷發(fā)生激烈沖突,徹底廢掉那些規(guī)矩。在那之前,我只能萬事小心。
考慮到優(yōu)厚的薪水,每星期表演一次也不算太辛苦。我每星期都要沿著走廊從自己的工作間走到宮廷金庫,那兒有幾名百無聊賴的文員坐在長凳上擺弄黃銅算籌,在棋盤格子上推來推去。第一次看到這情形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在下棋,后來才知道這是在進行高等數(shù)學(xué)演算,用復(fù)雜的公式計算公國的財政狀況。在我老家,這類計算是借助串在金屬絲上的珠子進行的,所以誤解了也不奇怪。無論如何,我去金庫不是為了觀賞這些書呆子,而是為了領(lǐng)取每星期十五銀幣、一年到頭不間斷的薪水。對于一個唯一的本事是復(fù)活老鼠的家伙來說,這待遇可真不賴。
這十五銀幣是我的研究資金。我不知道財政大臣是怎么算出這個數(shù)目的。他沒問過我任何問題。在他這樣的外行看來,我的研究很可能要用到昂貴珍稀的材料和必須由最出色的鐘表匠制作的科學(xué)儀器,真是那樣的話,一星期十五銀幣壓根兒不夠。但對于一個整天坐著思考,偶爾在一塊廢棄皮紙上做點筆記的人來說,這筆錢就有點太多了。大概學(xué)者的身價有固定標(biāo)準(zhǔn)吧,女大公雇用了不少學(xué)者,從行政管理方面來說,確實有設(shè)定標(biāo)準(zhǔn)薪資的必要。我不清楚也不在乎,堅信交了好運就不該得寸進尺。
從金庫返回的時候,有名信使追上我。“我到處找您。”他說。
“這不是找到了嗎。有什么事?”
“她想見您。”他急匆匆地說。這個她是誰壓根就不用問。
天哪,我心想。“給我三分鐘換身衣服。我不能這么邋里邋遢地去見她。”
“來不及了。您已經(jīng)遲了。”
真是瘋了。
“好消息,”畢恭畢敬地向她行完禮之后,她對我說,“尚茨的西奧菲勒斯大師同意來拜訪我們了。”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夫人,”我說,心里疑惑這個尚茨的西奧菲勒斯究竟是哪根蔥,“他什么時候——?”
“再過三個星期,”她說,“自然,到時候希望由你——我的高級科學(xué)顧問——負責(zé)接待他。”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們一定有很多可聊的。”
“我很期待,夫人。”高級科學(xué)顧問?這頭銜是哪兒冒出來的?據(jù)我所知,我只是圍著食槽等著吃白食的二十多個閑漢之一,根本不存在等級之說。“這是我的榮幸。”
她沒有對我的反應(yīng)表示異議。“我已經(jīng)告訴內(nèi)務(wù)部,”她繼續(xù)說,“讓他們準(zhǔn)備好住處和工作室之類的。我想,如果你方便在大師抵達的時候去迎接他,就太好了。”
“這是自然,”我像一匹疲倦的駑馬一樣連連點頭,“感謝您,夫人。”
“不必客氣。”她說,然后微微一笑,意思是我可以退下了。我拿出最標(biāo)準(zhǔn)的架勢鞠躬施禮,就此告退。
我能行的,我不怎么真誠地告訴自己。只需要稍微研究一下而已。我可是科學(xué)家,這事兒我拿手。
我會讀書,閱讀水平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我通常不在圖書館消磨時間。那里的書不是科學(xué)著作,就是文學(xué)作品。不過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座優(yōu)質(zhì)圖書館可能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告訴圖書館員,我要找尚茨的西奧菲勒斯的作品。
“你說誰?”
我只好要求查閱藏書索引。要哪一卷?噢,我不知道,我說,先拿T開頭的碰碰運氣吧1。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尚茨的西奧菲勒斯這個懶惰的混蛋壓根沒寫過書。行吧,既然沒法從文字記載里獲得幫助,就只能不恥下問了。“尚茨的西奧菲勒斯是什么來頭?”我問我在科學(xué)界唯一的朋友。
“你說誰?”他看了看我,“不,等等,我有點印象。他不是兩個星期之后就要來拜訪的那位貴客嗎?”
“沒錯,”我說,“他是因為什么出名的?”
他聳聳肩。這個朋友是我們這一代的學(xué)界領(lǐng)軍人,對有毒物質(zhì)頗有興趣,也頗有研究。我們成為朋友的契機是我?guī)退隽艘粋€謊。那是個愚蠢的誤會,據(jù)說有人看見他召妓,嚴(yán)重違反了我們這行的榮譽準(zhǔn)則。我告訴他們,我在這里待了這么長時間,從來沒見過卡德里安努斯和任何姑娘廝混。當(dāng)然了,這話一點不假。
“聽著,”我說,“看在咱們的朋友情分上,幫我調(diào)查一下他吧。這家伙來拜訪的時候,我得負責(zé)接待,但我對他完全不了解。”
他目光尖銳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不在乎。卡德里安努斯是貨真價實的科學(xué)家。我使用鉛和硫酸就是受了他的啟發(fā)。顯然,搗鼓這些玩意可以制造出一種真正的科學(xué)現(xiàn)象,這是他的發(fā)現(xiàn)。他也理所當(dāng)然地認識其他的書呆子,知道他們的動向。“這意味著暴露我的無知,”他說,“我討厭這樣。”
“你會習(xí)慣的,”我安慰他,“沒什么大不了的。薩洛尼努斯不是有句箴言嗎: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無所知。”
“去他媽的薩洛尼努斯,”這位朋友說,“唉,行吧。我去看看能問到什么。”
結(jié)果什么都問不到。所有人都不知道尚茨的西奧菲勒斯是什么來頭,只知道他要來拜訪,按理說應(yīng)該是個頭腦很好的科學(xué)家。“他大概是那種醉心研究、性格孤僻的類型,像龍一樣牢牢看守著自己的研究,從來不發(fā)表成果,生怕被別人偷去,”卡德里安努斯最靠譜的猜測是這樣的,“隨機應(yīng)變就好了,沒問題的。這種事你挺拿手。”
真是謝謝啦。貴客來訪前的一星期,我一直泡在圖書館,從架子上隨機抽取書本尋找T開頭的名字。除了對霉菌的過敏反應(yīng)之外,我一無所獲。
允許我懺悔一下。
我不是科學(xué)家。我是男巫,也就是巫師。假如這番懺悔讓別人知道,等待我的就是一堆柴火和一根方便靠背的柱子,所以請別走漏風(fēng)聲。要命的是,我雖然是巫師,卻只會一道咒語,而它其實連咒語都算不上——我施法不需要固定的詞句,事實上我什么都不用說。她為我包辦了一切。
我唯一的能力就是讓死老鼠復(fù)活。僅此而已。
考慮到司法界對于這種把戲的態(tài)度,任何理智的人都會選擇一條遠離死老鼠的人生道路,但這樣做意味著需要付出一些代價,比如通過勞作養(yǎng)活自己。出于某種原因,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在五年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一半是因為這里沒有引渡條約,另一半是聽聞女大公樂于資助一切自然哲學(xué)研究。我告訴接見我的那位好心人,我的研究領(lǐng)域就是生命本身——生命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它背后的原理是什么?在它消逝之后,又能否讓它恢復(fù)原樣?然后我展示了老鼠的把戲,他大受震撼,替我打開了通往新生活的大門,讓我得以享受美食、干凈的床單和每星期十五金幣的薪水。我在定期報告中寫道,目前“偉大的復(fù)生”只能在老鼠身上起效,但取得進一步的成功只是時間問題,為此我正在全力以赴地研究。
尚茨的西奧菲勒斯是乘谷物貨船來的,還遲到了四天。原來他要坐的那艘船遇上了舍爾登海盜,沒能到達思科納島,也就是他原定的上船點。他在思科納待了兩天,然后上了第一艘來我們這里的船,實在是精神可嘉。換作一個沒他這么高尚的人,肯定早就打道回府了,我真不走運啊。
這人又矮又瘦,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穿著灰色的修士袍和破舊寒磣的綠天鵝絨鞋子。他知道我是來迎接他的,因為我除了袍子是黑色,其他打扮和他沒什么區(qū)別。“您是從宮里來的吧?”他說,“感謝老天,我這一路吃夠了苦頭。”
我們腳步沉重地穿過城鎮(zhèn)時,他向我解釋,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尚茨,假設(shè)能奇跡般地活著回去,以后再也不打算做這種事了。海上旅行完全是個噩夢,水手粗俗殘暴,思科納人野蠻不堪,極度奸詐。他的行李被偷走了好幾件,一個裝著昂貴科學(xué)儀器的木盒被浪打進了海里,船長卻強硬地拒絕掉轉(zhuǎn)船頭回去打撈,就算他說明那是采邑主教給女大公的外交禮物也無濟于事。
“行李?”
他瞧了我一眼。“是的,”他說,“三個行李箱,一個板條箱,還有一籠孔雀。我想您一定安排了人去搬運吧。”
我們只能再次返回碼頭,貨船的大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說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孔雀。我亮出了宮廷官員的身份,告訴他我每個月都和侍衛(wèi)隊長玩兩次牌。噢,您是說那些行李啊,馬上就替您送去宮里。不,一點都不麻煩。
“我希望那人快些把我的行李箱運過去,”我們重新走向瘸子門,西奧菲勒斯對我說,“我的換洗衣服都在其中一個箱子里,其他兩個裝的是儀器設(shè)備。我真擔(dān)心它們進了鹽水。以前我都不知道乘船有這么危險。”
兩大箱科學(xué)儀器?“太對了,”我說,“就算用整個艾克門帝國的茶葉來誘惑我,我也不愿意坐船。不過,至少海盜襲擊的時候您不在船上。”
“別提了,”他打了個寒戰(zhàn),“我連想都不愿想。真不明白那樣的惡棍怎么能為所欲為,逃脫懲罰。實話和您說,如果早知道這次旅行會如此危險,我根本不會接受邀請。”
真是遺憾,我想。“都過去了,”我說,“您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女大公很期待和您會面。”
不知為什么,他聽了這話并沒有顯出高興的樣子。去他的吧,我想。我知道不少人對于女人統(tǒng)治國家有意見。好吧,具體到這位統(tǒng)治者,我也一樣。但我對她有意見不是因為她身為女性,而是因為她性情固執(zhí)、作風(fēng)犀利、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而且從不輕饒愚弄她的人。在我這位君主的品質(zhì)和特點之中,我想改變的方面實在太多了,性別連前一百位都排不進去,根本無關(guān)緊要。但不管是什么樣的事情,總會有人介意。這是他們的自由。要我看,人生實在太短,太艱辛,太殘酷,根本沒必要為了原則問題費心。
至少我從來沒有費過這種心。不過,要是我沒有遇到她——另一個她——的話,我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這樣。我十二歲的時候,她闖入了我的生活。從那時起,我就像一顆掉落的石子,對自己的人生軌跡失去了掌控。
當(dāng)時我十二歲,正坐在堆干草的閣樓上低頭看著谷倉,身上帶著彈弓和一把從小溪里撿的石子。我的任務(wù)是清除老鼠。
這個活兒不是我主動攬下的。我的準(zhǔn)頭差極了,既不會射箭也不會投標(biāo)槍,連扔石頭都夠嗆,在這方面一點天賦都沒有。不用說,我的哥哥們對此心知肚明,但他們從父親那里獲得了使喚我的權(quán)力,而按照父親的意思,幾兄弟當(dāng)中必須有一個人徹夜守在谷倉,直到解決了鼠患為止。因此,我?guī)е槐K燈和那個愚蠢的彈弓上了崗。我哥哥舍爾瓦說,等我拿十二只死老鼠給他看,他就準(zhǔn)我回家。行吧。
老鼠可精著呢。沒過多久,它們就意識到我完全構(gòu)不成威脅。我家的狗不喜歡我,貓在追蹤老鼠時差點被我的彈弓打中,也給嚇跑了,所以谷倉里就只剩下老鼠、我,還有六十斗小麥。我偶爾會拉開彈弓射擊,但總是像一位善良的醫(yī)生,不造成任何傷害,因此老鼠們原諒了我,繼續(xù)大快朵頤。谷倉里很冷,我肚子很餓。在那個時候,為了十二只死老鼠,就算讓我出賣靈魂我也愿意。
然后她就出現(xiàn)了,挨著我坐在閣樓邊緣,懸空晃蕩著雙腿。我差點嚇得丟了魂。“你他媽是誰?”我問。
“十二只老鼠,”她說,“真的嗎?”
我猜她年齡和我差不多,瘦高個子,兔唇,濃密的頭發(fā)里夾雜著干草。“你哪兒來的?我沒聽見你進來。”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十二只死老鼠。”
住在附近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她不是其中之一。“你是誰?”我問。
“這重要嗎?”她沖我微笑,“十二只老鼠,不要就算了。怎么樣?”
我察覺到情況不太對勁。“不要。”我說,“快滾開。”
“行。”她站起身,放在腿上的死老鼠掉了一地。她捏著它們的尾巴尖,把它們一只一只撿起來,塞進裙子里。“很高興認識你,”她說,“好好享受你的夜晚吧。”
我盯著她撿起的最后一只老鼠。
“你只是想給我老鼠,”我說,“給完就走。”
她點點頭,“你不會再見到我的。”
我先前提過,谷倉里真的很冷。“成交。”我說。
她消失了。她站過的位置放著一堆毛茸茸的尸體。我站起來,走到干草閣樓的門前,門是緊閉的。門軸活動困難,每次開關(guān)都會發(fā)出很大的噪音。
她問我,我從哪里來的重要嗎?我思考了一陣,最后得出了結(jié)論:總體來看,這不重要。我猜,我和原則就是在這一刻分道揚鑣的。算不得什么損失。但我這人就是會這么想,不是嗎?我收好死老鼠,回到家,順利進了門,吃上了飯。在我看來,我拿到了老鼠,沒有答應(yīng)她任何事,她也保證再也不出現(xiàn)。總之,我覺得事情不壞。
我必須承認,她信守諾言,從未對我說過謊。谷倉里的那一晚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我一直聽得見她的聲音,日復(fù)一日。
好戲開場。雖然我通過女大公的親筆信獲得了絕對的權(quán)威,但仍然忙活了一個星期才安排好一切,自少年時代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自食其力是多么辛苦,讓我很不舒服。
不過,現(xiàn)在我們總算齊聚王室禮堂的大廳,陽光透過玫瑰花窗傾瀉而下,一屋子有識之士在長凳上排排坐好,等著觀看尚茨的西奧菲勒斯演示最新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坐得舒舒服服,但我作為典禮主持人,不得不待在最靠前的中間位置。我覺得自己像是用扎緊的稻草做成的,胸口還用明亮的三原色畫著同心圓圈。
西奧菲勒斯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緊張,不過他明顯認為這場演示是在浪費他的寶貴時間。我和他說不上投緣。他愿意做的事只有吃飯、睡覺,以及在昏暗的房間里關(guān)起門擺弄他那兩大箱金貴的科學(xué)儀器,還不讓別人旁觀。他怨忿地告訴我,自己的研究眼看著進行到特別關(guān)鍵的階段,卻被迫離家遠行。他不敢中斷研究,只能用干蕨菜和干草包裹好儀器,千里迢迢地運到我們這里,不管是白日還是睡夢中,儀器遺失和損壞的災(zāi)難性風(fēng)險一路上都折磨著他。我忍不住想,聽著是挺不容易的,但他有必要對那些想和他見面交流的科學(xué)家和大人物那么粗魯嗎?倒不是我想維護他們細膩的情感,只是他這樣做讓我這個高級科學(xué)顧問面子上很過不去,而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別人影響形象。
“我的研究,”沒等所有人安靜下來,也沒等我做介紹,西奧菲勒斯就聲音洪亮地開口了,“是圍繞光線進行的。到現(xiàn)在為止,人們都相信太陽和火焰是世間僅有的光源。我已經(jīng)證明事實并非如此。只需要使用日常的材料和這件儀器,就可以人為制造光線。”他將手按在一個檀木盒子上。盒子放在一張長餐桌上,是由兩個人抬進來的,西奧菲勒斯在旁邊吵著要他們小心別摔了。“我要開始演示了。”
他從另一個盒子里拿出一只球形的玻璃器,器皿是封閉的,只有一根銅棒從底部冒出來。他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從長袍的袖子里拿出一卷銅絲,就是兵器工匠用來纏繞劍柄的那種。他將銅絲的一端纏在那根銅棒上,另一端塞進檀木盒側(cè)面的一個孔里,然后閉上眼,輕聲說了句什么——大概是“湊合一下吧”之類的——隨即拍了那個盒子一巴掌。
玻璃器開始發(fā)光。一開始還很微弱,像是夜里透過霧氣看見的遠處窗戶的光。然后光線越來越亮,直到變得雪白,像是鐵匠的鍛爐里達到鍛接溫度的鐵一樣,還發(fā)出嘶嘶響聲。這耀眼的最高亮度維持了大約十次心跳的時間,然后他又拍了盒子一下。光線立刻暗了下去,視野中間留下了一塊隨著視線移動的紫色斑痕。我心想,這才是真正的科學(xué)啊。
“這件儀器,”西奧菲勒斯聽起來像是個老修士在背誦早晨的第六遍總懺悔文,“可以從空氣中收集電液,并將它吸入一個用銅片和金片交替鋪襯內(nèi)壁的暗格之中。電液和金屬片發(fā)生反應(yīng),產(chǎn)生一種無色無味的蒸汽凝結(jié)在銅絲上,由于毛細管作用,該氣體會被引導(dǎo)出來,通過玻璃器底部一個針尖大小的孔洞進入器皿之中。這蒸汽就會在玻璃器皿中自發(fā)燃燒,產(chǎn)生白熾火焰,發(fā)出諸位剛剛親眼看見的那種明亮而純粹的光線。”
一片死寂。我偷看了眼女大公,她張著嘴,眼睛瞪得像紐扣一樣滾圓。反響不錯,我暗想。三個星期以來,我第一次能確信自己的未來沒有被斷送掉。
“我打算證明,”西奧菲勒斯繼續(xù)說,語氣中的激情勉強能撐起一場票價兩角錢的演出,“電液的燃燒除了能夠提供光線,還有許多其他的用途。我相信,通過細致而謹慎的手段,我能用它來驅(qū)動各種各樣的實用裝置。舉例來說,電液的燃燒可以被用來加熱一段金屬,使它以穩(wěn)定的速度膨脹。將這段逐漸膨脹的金屬和一個齒輪系統(tǒng)連接,就能驅(qū)動一座鐘,重錘和彈簧就可以省去了。另一方面,特殊蒸汽擴散所制造的壓力可以用來帶動轉(zhuǎn)輪,就像我們用水和風(fēng)來驅(qū)動磨坊的風(fēng)車和水車一樣。我承認,這個奇妙現(xiàn)象的潛力對我們來說還很陌生,因此我建議各地的科學(xué)家同僚對此多加關(guān)注。感謝諸位。”
我想最后那句應(yīng)該不是真心話,因為說完后他皺著眉低下頭,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神態(tài)活脫脫就是一只縮進殼里的蝸牛。我適時跳出來發(fā)表了幾句拙劣的結(jié)束致辭,觀眾紛紛起身,一邊大聲說著悄悄話,一邊離場,直到大廳里只剩下我和西奧菲勒斯兩人。
“效果很好啊。”我說。
“每次都是。”他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到桌子前,“別去摸任何東西,”他說,“會燙傷您的。要過很久才會冷卻下來。”
“謝謝提醒。”我拿開了手,“剛才的演示太驚人了。都是您自己想出來的嗎?”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的研究建立在薩洛尼努斯和維爾納的塔拉瑟里克的早期結(jié)論之上,”他說,“我主要的貢獻是用黃銅絲制作凝結(jié)器。”
“啊。是這樣。”
“據(jù)我所知,您自己也是電學(xué)理論的專家。”
是嗎?也對,我應(yīng)該是。“但我的研究角度和你完全不同,”我說,“您做的我做不出來,就是給我一百萬年時間也不行。”
“果真嗎?”他從長鼻子的另一端輕蔑地瞧著我,“我知道您能用電液讓死去的組織復(fù)生。請原諒我的無知,但我想不通其中的原理。”
我也一樣。“我研究的電力和您不同,”我說,“二者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我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您也不想讓我交代出所有的秘密,對吧?我還沒準(zhǔn)備好發(fā)表研究成果。”
他聳聳肩。“這也是一種處事方法。我想決定權(quán)在于您自己。我個人則相信,知識應(yīng)該被廣泛分享,用于造福大眾,而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被囤積起來。”
好一番說教。管他呢。“總之,”我說,“您能來到這里,我們?nèi)f分感激,如果您今后愿意再次光臨,我們也將不勝榮幸。現(xiàn)在,您大概——”
至少我們在這一件事上達成了共識。“如果大公閣下不需要繼續(xù)留我,我打算盡快回家。也許您能幫我做回程的安排。”
“樂意之至。”我真誠地說。
我把西奧菲勒斯和他的破爛兒打包送上了前往畢爾-波赫克最早的一班馬車。這也許有點太倉促了,我只是一心想擺脫他。我這人的毛病就是有時候做事不過腦子。
“西奧菲勒斯大師的演示令人印象深刻,”女大公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我說,“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和他交流,他就匆忙離開了,真是遺憾。”
這下壞了。“據(jù)我所知,他的研究工作進展到了關(guān)鍵節(jié)點,夫人。他很樂意繼續(xù)待下去,但不得不盡快返回,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當(dāng)然。”她皺起眉,這不是個好兆頭,“不過,我很想要一臺他那樣的機器。你能做出來嗎?他應(yīng)該向你解釋了其中的原理。”
我感到一陣寒意,像是一只冰冷的手從喉嚨伸進了胃里。“他確實講了大致的原理,”我說,“至于具體細節(jié)——”
“我明白,”她對我冷酷地笑了笑,然后轉(zhuǎn)向一個掌馬官,“我知道西奧菲勒斯大師準(zhǔn)備從畢爾-波赫克乘一艘運糧船去思科納島。你手下的人能在船起航之前截住他嗎?”
“沒問題,夫人。”就算她問他能不能把月亮摘下來腌在醋里,他也會這么回答,并且拼上性命去做。
她重新轉(zhuǎn)向我。“自然,你要和他們一起去,”她說,“我相信西奧菲勒斯大師一定愿意在上船之前把你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
那個掌馬官是德拉薩蒙德伯爵,皇家近衛(wèi)騎兵上校的哥哥。半小時后,我已經(jīng)騎上了一匹大得匪夷所思的馬,身邊跟著十二名身穿全套禮儀盔甲的鋼頸兵。實話說,我不怎么喜歡士兵。我不確定到底是為什么,但可能和他們聽命殺人的習(xí)性有點關(guān)系。
這大概要追溯到我小時候目睹哥哥們被士兵帶走的經(jīng)歷。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他們出現(xiàn)時天還沒有亮,我們正準(zhǔn)備出門干活。“恭喜啊,”等到我們都被抓住,停止掙扎后,領(lǐng)頭的軍士說,“你們已經(jīng)入伍了。”
我哥哥艾爾巴剛想抗議,就被一個士兵打倒在地。軍士走過來,挨個打量我們。“你,”他問我,“多大了?”
“十四。”
他咂了咂舌頭。“那你要明年才夠格。”他說,“對不起,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這下你可有盼頭了。剩下的人跟我走。快點,還有很多農(nóng)場等著我拜訪呢。”
只有我逃過一劫,將噩耗帶給父親。他什么都沒說。實際上,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哥哥們。兩年后,他死了,留下我一個人:十六歲,要打理整座農(nóng)場,還隨時可能被抓去服役。
那天,埋葬父親之后,我?guī)е鴱椆鸵恍“咽釉诠葌}里坐了下來。得益于勤奮的練習(xí),現(xiàn)在我的準(zhǔn)頭讓老鼠聞風(fēng)喪膽。當(dāng)你徹底絕望的時候,殺掉邪惡而渺小的生物能帶來一絲虛假的公正感,仿佛害蟲的死亡能修正平衡。第二顆石子正中目標(biāo)。我拎著老鼠的尾巴把它撿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我明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以為這么做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但是沒用。”
我猛地轉(zhuǎn)身尋找,然后記起來了。她保證過再也不會在我面前出現(xiàn)。
“滾開,”我說,“我沒心情說話。”
“我能幫你。”
“不可能。”
我手里還拎著那只老鼠。“殺死它讓你覺得內(nèi)疚,”她的聲音從我無法辨別的地方傳來,“因為你對它做了這個世界對你做的事。但情況并沒有因此得到改善,反而變得更糟了。你變得和這個世界同樣惡劣,這感覺可不好。”
“你知道嗎,”我說,“你在幫倒忙。”
“我能幫你,”她說,“我能逆轉(zhuǎn)你剛才做的事。”
“放屁。”我說,然后老鼠活了過來,在我手里拼命掙扎。我沒抓牢,它落地之后飛快逃走了。
我大受震撼,一屁股坐了下來。“放屁,”我重復(fù)道,“它肯定只是被打昏了。”
“你打中了它的腦袋,把脖子都打斷了。你心里清楚。它死透了。”
我只能承認她是對的。老鼠腦袋軟軟耷拉的樣子是有力的證據(jù)。“你剛剛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沒做。是你做的。”
“瞎說。”
“是魔法。”
這個詞讓我打了個寒戰(zhàn)。畢竟,行邪術(shù)的人是要被處死的。“別亂說。”
“但這是實話。你會魔法。好吧,具體來說是擁有了一種魔力。我剛才送給你的。從今以后,直到永遠,只要你想讓死老鼠復(fù)活,就盡管告訴我,我會包辦的。沒有任何條件,”她補充,“不需要報酬。一種魔法,免費,不要錢,白送給你。”
“我不想要。”
“那沒辦法。”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算是安慰獎。”
“去你媽的安慰獎,你知不知道我們這里的人怎么對待巫師?”
“有了它,”她說,“你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如果你的使用方法足夠明智的話。”
一瞬間,我對她的話興趣大增。
不用說,我的哥哥們沒有從戰(zhàn)場上歸來。他們遇上了女大公的重騎兵,就這樣送了命。女大公贏了戰(zhàn)爭、吞并了我們的故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除征兵制。這是一樁大好事,但我家這片地方被排除在外。所以,在士兵們回來之前的一個星期,我離開了農(nóng)場,游蕩到了最近的城市。我不喜歡那兒。人們總是緊閉窗戶,給門上鎖。但我通過宗教找到了慰藉,契機是我發(fā)現(xiàn)用一根彎釘子和一小段鐵絲就可以打開圣殿的側(cè)門。圣殿里既干燥,又出人意料地暖和,墻壁上還掛滿了信徒奉獻的祭品,其中有許多都是真金白銀做的。后來我不得不倉促地和那座城市告了別,但總還有其他的城市可去。就這樣,我從一個轄區(qū)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轄區(qū),直到進入了大公國,當(dāng)時女大公剛發(fā)布了那篇推崇科學(xué)的著名公告。聽了這個,又看了科學(xué)家們賺錢的那些手段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多年前對我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西奧菲勒斯的船起航的前一天,德拉薩蒙德伯爵的騎兵護送我到達了畢爾-波赫克。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碼頭邊的酒館里一邊喝廉價葡萄酒,一邊吃冷羊肉和腌卷心菜。
“是您。”他打量著我說。
“是我。”我確認道。
“您來做什么?”
我解釋了來意,告訴他,女大公愛極了他演示的那臺機器,非得自己也擁有一臺不可。我很快又補充,錢不是問題。盡管開價吧。
“您是想買我的儀器?”
“沒錯。”
他搖搖頭。“想都別想,”他說,“對不起,但我壓根不會考慮。這是我畢生的心血。”
“您已經(jīng)做了一個,再做一個就行了。”
我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但掩飾得很好。“絕不可能,”他說,“太耗時間了。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我的時間十分寶貴,不能浪費在復(fù)制已經(jīng)完成的工作上。”
“行,”我說,然后從長袍的袖子里抽出幾張折疊的羊皮紙,“既然如此,那就畫一張這個儀器的設(shè)計圖給我吧。我們大公國有不少高明的鐘表匠,幾乎什么都能做出來,只需要知道詳細規(guī)格。”
我對他微微一笑。這笑容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合作,就別想趕上你的船,或者任何一艘船。這笑容是我多年來從一些執(zhí)法人員那里學(xué)到的,有時候我的學(xué)習(xí)能力很強,這讓我挺得意。
“你想要我交出自己的研究。”
“不,”我說,“我在命令你。”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慢地吐出來。“我沒有選擇,是嗎?”
“是的,如果你還想回家的話,”我又微笑起來,這次笑容里帶了一點溫度。“有家可回的感覺一定很不錯,”我說,“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沒有家了。如果我有家,我愿意為回家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說,“你想剽竊我的研究成果,用來向女大公邀功。”
我搖搖頭。“不是這樣,我向天發(fā)誓,不然就讓我死在老鼠窩里。而且,我們的專業(yè)領(lǐng)域只是稍有關(guān)聯(lián)而已。實話告訴你,我自己也有研究要做——生命和死亡的本質(zhì),記得嗎?我根本沒精力去管你的研究。”
也許是我這番話說服了他,也許是那五個身穿全套禮儀盔甲的鋼頸兵,他們向前一步,將他的椅子團團圍住,堵死了所有逃跑路線。不論如何,他掀開我的便攜式墨水瓶蓋子,用我的筆蘸了墨水,然后畫了起來。
我們這個年代最杰出的鐘表匠是波亞莫特師傅,他住在柳條門,離宮殿門只有幾百碼的距離。我把圖紙攤在他的面前,他瞇著眼,透過世間僅存五片的梅尊廷透鏡查看。“這他媽的,”他問,“畫的是個什么?”
“這是一臺科學(xué)動力機。”我解釋。
“是嗎。它有什么用處?”
“錢不是問題,”我告訴他,“如果你月底之前把它做好,還能拿一筆獎金。”
我本以為這話能回答他的一切問題,但我錯了。“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的?”他指著羊皮紙上布滿筆跡的一角問。
我一瞧,那是一堆波浪線,旁邊密密麻麻地標(biāo)著細小的數(shù)字。“依我看,”我說,“它是用來調(diào)節(jié)凝結(jié)器的流量的。”
“啥玩意的流量?”
“也可能是一種追蹤時規(guī)皮帶的新穎方法,”我說,“我怎么知道。我是科學(xué)家,又不是機械工。”
我留他一個人傷腦筋去了。我生性孤僻,知道有人分擔(dān)噩夢,對我而言是極大的安慰。我已經(jīng)開始考慮有沒有可能離開大公國,找一個不怎么敬重科學(xué)家、但沒人認識我(或者及時認出我)的地方開啟新生活了。這對我來說并不理想,但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具體來說,我考慮的是遙遠的尚茨公國。據(jù)西奧菲勒斯說,那里也歡迎科學(xué)家,只要他們不故意跟教會作對就行。那里的薪水遠不如我們這兒豐厚,金主也不是一國元首,而是民間贊助者。但這也意味著,如果你闖了禍,需要應(yīng)付的只是貴族和富商,而不是一國之君。一個懷恨在心的民間贊助者可以雇人把你捅死在小巷里,卻沒有本事禁止你出境,或者派重騎兵隊追捕你。這值得好好思考。話又說回來,思考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嘛。
演示將在禮堂里舉行,屆時女大公以及白色山脈和奧根湖之間所有的重要人物都會到場。離這個日子還有兩天的時候,波亞莫特師傅來拜訪了我。當(dāng)時夜已經(jīng)深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
“千萬別跟我說那東西不管用。”我說。
他拉長了臉。“這取決于你想讓它做什么,”他說,“發(fā)光?沒戲。炸死屋里所有人?很有可能。”
我?guī)状螐堥_嘴又閉上,好一會兒都出不了聲。“你說啥?”
他把羊皮紙拿給我看。“這個地方,”他說,“用一盎司水銀浸入硫酸與王水的混合物,然后把產(chǎn)生的沉淀物裝進一個密封的鐵盒。有印象嗎?”
“什么印象?”
“薩洛尼努斯的著作,”他表情嚴(yán)肅地回答,“《自然哲學(xué)之元素》第十六章第七節(jié)。當(dāng)然了,這東西可能根本沒用,因為從來沒哪個瘋子試圖復(fù)制過這個實驗。”
“第十六——”
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本書,翻到夾著一片枯葉當(dāng)書簽的位置。第十六章:關(guān)于制造人工雷電。
“第十五到二十一節(jié),”波亞莫特繼續(xù)說道,“講述了如何通過連接金屬絲和浸在鹽水里的金屬片來發(fā)電,再用電擊觸發(fā)這個天殺的爆炸裝置。”他指向那些圖畫,“鹽水,金屬片,金屬絲。我斗膽猜測一下,西奧菲勒斯應(yīng)該不怎么喜歡你。”
我看著他。“你可能是對的,”我說,“但這未免太極端了吧。也說不通啊。這些設(shè)計圖是我逼他畫的,就差沒對他動武了。如果他的目的是刺殺女大公,應(yīng)該把圖紙當(dāng)禮物獻上才對。”
他一臉茫然。“這他媽關(guān)我屁事,”他說,“我只知道這東西做不出來,這下我們都要完蛋了。”
我們把圖紙仔仔細細地重新看了一遍,他向我解釋了各個部件的功能。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任何作用,唯一例外是那個人工雷電裝置,它作用可大了。“好吧,”我說,“我們這么辦。你遵照設(shè)計圖把東西做出來,就是別做雷電那部分。我來演示給女大公看。儀器不會起作用,她會責(zé)罰我,但應(yīng)該不至于下殺手,只會把我解雇流放。之后你大概會失去一些工作機會,但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手藝最好,所以影響遲早會過去的。這樣總比死掉好。”
波亞莫特師傅表示同意,回家去按照改進版的方案完成任務(wù)。我則花了一小時瘋狂地打包衣物和焚燒信件,然后溜出一扇側(cè)門,翻過幾座屋頂,來到了城墻外。之后就只需要偷馬,以及在維護不善的道路上危險地疾馳了。等到該演示西奧菲勒斯的儀器的時候,我人已經(jīng)到了畢爾-波赫克,正在花大價錢換取一艘石材駁船甲板上的位置,準(zhǔn)備和船上的花崗巖塊結(jié)伴前往思科納。
其實我挺喜歡尚茨的。這里很冷,強風(fēng)從苦澀海呼嘯著吹來,足以讓人站立不穩(wěn)。但這里的人很友好,街上相當(dāng)安全,啤酒價錢便宜,科學(xué)贊助者們?yōu)榱似刚堉目茖W(xué)家而爭相出價。我得知哲學(xué)協(xié)會在一次會議上對我的老鼠研究進行了討論,這十分令人欣慰。我欣然接受了城里最顯赫的六位啤酒商建立的私人基金會提供的電學(xué)研究主任的職位。一切安排得盡善盡美之后,我開始尋找西奧菲勒斯。
找到他并不難。我在科學(xué)家聚會的回廊里泡了一個星期,聽著他們互相炫耀,說缺席同僚的壞話。我沒有自我介紹,也沒人問我。有人不經(jīng)意地提到,西奧菲勒斯將在某月某日于某行會大廳進行公開的電光演示。我決定去給他捧場。
這次的觀感遠不如上次震撼,主要是因為他的套路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道具,同樣的效果,一字不改的說辭。事實上,他讓我想起了我自己。但他的表演獲得了銅匠與錫匠行會的熱烈反響,我不禁注意到,行會會長偷偷把一個鼓脹的天鵝絨袋子遞給了他。我想,如果能在尚茨久留的話,我應(yīng)該會愛上這里的。
行會成員漸漸散了,大概是去忙活銅匠和錫匠的本職工作了。我從柱子后面溜出來,趁著西奧菲勒斯收拾道具的時候走到他跟前,大聲清了清嗓子。他抬起頭。
“是你。”他說。
“是我。”我確認道。
“你他媽在這里干什么?你應(yīng)該——”
“已經(jīng)死了。”
“在女大公的宮廷里。”
我對他微笑。“《自然哲學(xué)之元素》,第十六章第七節(jié)。”我說。他環(huán)顧四周尋找退路,但我的站位十分精確,盡顯科學(xué)素養(yǎng)。“別緊張,”我說,“我不是來殺你或者痛毆你的,只是想知道為什么而已。”
他的科學(xué)家頭腦檢驗了所有可能性、所有向量的角度和交叉點,將它們排列組合并統(tǒng)計后果,最后得出了和我一樣的結(jié)論:他無法越過我逃走,而且我的個子比他大。他可以大喊求助,但救援無法及時趕到。“你猜不出來嗎?”
我點點頭。“其實我可以。不過請注意,那都是純粹的推測,我什么都證明不了。”我右手搭在腰帶間的剝皮刀刀柄上。“但我的假說是這樣的:你設(shè)下了一個陷阱,當(dāng)我們用你的儀器的復(fù)制品進行演示時,它就會爆炸,殺死在場的所有人。那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他毫無表情地看著我。“是啊,為什么呢?”
“我認為,”我說,“這是因為你的儀器不管用。你親自在場的時候可以讓它運行,但它本身只是一堆廢物而已。你承擔(dān)不起這個秘密暴露的后果。當(dāng)時如果你交出儀器的設(shè)計圖紙,我就不會允許你離境。所以你畫了一套示意圖,其中包含了薩洛尼努斯的人工雷電裝置。你是希望我把女大公、她的廷臣,還有我自己全部炸死,這樣所有人都會認為爆炸是因為我沒有嚴(yán)格遵循你的設(shè)計,在某處犯了錯誤。他們?nèi)匀粫嘈拍隳峭嬉猓@樣你就安全了。對不對?”
“你精神有毛病,你知不知道?”
“所以問題來了,”我繼續(xù)說,“如果儀器沒有用,你又是怎么讓它點亮玻璃球的?這個把戲可是幫你賺了很多錢啊。如果科學(xué)的方法做不到,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想你是知道的。”他說。
我點點頭。“我想也是。”
他的背駝了下來,這放松的動作你在死刑犯身上也能看到——當(dāng)一個人終于知道未來不會比預(yù)料更糟糕時,就是這副樣子。“當(dāng)時我十三歲,”他說,“我父親剛剛死在了歐迪米爾的負債人監(jiān)獄里。我是親眼看著他餓死的。他欠了四十六古爾登的稅款。現(xiàn)在,我半個小時的出場費就是那筆錢的兩倍。”他搖搖頭,“那里有個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噢,她啊,”我說,“兔唇,有雀斑。”
他抬頭看我,然后點點頭。“是她。”他說。
“這就對了,”我說,“她送了你一個禮物,讓你能夠做到一件沒用的事,你就一直做了下去。但是,由于這是巫術(shù)——”
“我的天啊,你小點聲,”他看起來嚇壞了,“教會在這兒的勢力很大,他們對科學(xué)家可沒有任何好感。”
“沒關(guān)系,”我說,“聽著,你能點亮玻璃球,我能復(fù)活死老鼠,我不會告發(fā)你的。只是——炸死一整屋子的人?你認真的嗎?”我停頓了一下,“我說話就這么好笑?”
他收起笑容。“對不起,”他說,“你只是讓我想起了她曾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害蟲的死亡能讓人找回公正感。”
我緩緩地點頭。“其實,”我告訴他,“這是我說的。沒想到她偷去用了,還真看得起我。”
他嘆了口氣。“不過,這話說得不對,”他說,“是吧?”
我聳聳肩。“別問我,”我回答,“我總能讓它們死而復(fù)生。”
西奧菲勒斯告訴我,他已經(jīng)原諒了女大公餓死他父親的事。我想說我已經(jīng)不再怪罪她曾殺死我的哥哥們,但這不是我的真實感受。當(dāng)然了,我這是對事不對人。那場戰(zhàn)爭是完全合理的,我們攻擊了她,或者侵犯了她的領(lǐng)地,再不然就是制造了某種外交事故,因此才引發(fā)了戰(zhàn)爭。我們輸了,這自然不用說,是我們活該。我用了“我們”這個詞。不過,我不記得做那些決策時有我說話的份兒。
無論如何,自那之后,我一事無成,而她差不多活成了薩洛尼努斯式的哲人王典范,這又能說明什么呢。我從西奧菲勒斯的雷電之下拯救了她的生命。她殺了我的家人,然后用豐厚的薪水雇我吃閑飯。我殺掉老鼠,又將那被我無端奪走的生命歸還給它們。這全都不重要。另外,仔細想想吧。當(dāng)年她十五歲,父親剛剛?cè)ナ溃蝗话l(fā)現(xiàn)了一種能夠高效精煉鹽的科學(xué)方法。
其實,和西奧菲勒斯混熟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人挺不錯的。我們現(xiàn)在成了搭檔,在行會的圣徒瞻禮日和富商的結(jié)婚紀(jì)念典禮上一起表演。他和我都懷疑,在尚茨干這一行的不止我們兩個。這里的科學(xué)家這么多,一個個都精確地重復(fù)著同樣的實驗,永遠沒有新成果。如果我在乎的話,大概會覺得這情形很能說明問題。但我壓根不在乎。在我看來,科學(xué)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限,再無進步的可能。它能賜予老鼠第二次機會,我覺得它現(xiàn)在這樣就很完美了。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①人名“西奧菲勒斯”的英文首字母是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