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的尸體一直沒能找到。兇手將他大卸八塊,大部分尸體在酒店后廚的蒸鍋里燉成了湯,剩下的則喬裝成“高檔菜肴”掛在菜單上。
他的腸子做了香腸衣,脾臟就著洋蔥和培根炒了一盤;腦子淋些蔓越莓杏子醬,拌上面包糠,就成了一道深受好評的午餐特供;脛部也如法炮制,切片上桌,即是紅燴小牛膝。
哈利近乎崇敬地說:“沒人起一丁點疑心。海因里希算是把我給‘吃干抹凈’了。他一直是個節儉的王八蛋。”
節儉可是廚師的美德之一。
現在是凌晨兩點,拋開哈利不算,廚房里就我一個——他當然不算,畢竟已經死了。
我是值夜班的廚子,職務是給日班人員做好準備工作以及處理些客房服務訂單。一般來說,我都能照著自己的節奏做事——直到一個月前我頭次注意到哈利為止。自打被害以來,他一直待在這間廚房里,陰魂不散。我的錯誤,就是唯獨我一人注意到了他。
“我們好比是小叮當,就是《彼得·潘》里面那個小仙子。”哈利解釋道,“鬼魂,我是說。要是相信,你就鼓鼓掌。”
“為啥找上了我?”
“誰知道,說不定是你能通靈呢,里奇1。”
哈利只留著一個最為模糊的人形。他仍然穿著死時那身打扮——腿套方格褲,身著白夾克,頭戴廚師帽。大多時候他都不具實體,但要是全神貫注,他能讓手指具象到足以握住削皮器,不過離使用它還差得遠。
“不過,死了也有死了的好。”他皺著眉抬起一根指頭解釋道,“我以前可辦不到這事兒。”
一陣寒意——他的手指點著了。
“天吶,你怎么辦到的?”我問。
“我咋知道。”哈利回道。
哈利曾是行政副總廚海因里希手下的副廚。因為一個女人,兩人心生嫌隙。“海因里希自詡為上帝給女性的福報,把女服務員勾搭了個遍,對瑞秋·薩特更是集火猛攻。這混球對她大獻殷勤,但她受不了他那套。我和她有點什么,所以每當海因里希在場,她都要刻意撩我幾句。”
“你說薩特女士?那位餐廳領班?”
“正是。我猜海因里希是覺著如果把我踢出局,瑞秋就會服軟。為此他讓我天天過得生不如死,但我可沒退出。大概他就是這個時候起了殺心吧。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別說了,哈利,我以前都聽過啦。”
“我說過海因里希叫我給請病假的夜廚頂班這回事嗎?”
“說了,哈利。”
“他怎么把我淹死在肉湯里的事也講了?”
“也講了,哈利。”
“那我應該是啥都跟你抖露了,里奇。”
“你還沒說過怎么擺脫你呢。我在廚房上孤零零的夜班是因為喜歡一個人待著,哈利。以死人的標準來看,你話是真的多。”
“行吧,里奇,那你看看這個。”
哈利指向員工公告板上的一則通知。為了宣傳營銷,酒店邀請了一些名廚蒞臨我們的美食廳,現場烹飪拿手好菜。“告訴我下周來的是哪位。”
“H.奧爾伯大廚。”
“H.奧爾伯——海因里希·奧爾伯。”
“就是你一直念叨的那個人?然后呢?”
“你覺得我他媽為什么會在外游蕩三十年?要不是還有未盡之事,我早上天堂去了。”
我搖搖頭。“哈利,我可不想和你演什么還魂復仇之類的戲碼。稀爛的恐怖片我已經看得夠多了。”
“里奇,我只是想捉弄捉弄海因里希。我需要你幫我。”
“怎么捉弄?”
“我說過,里奇,我們鬼魂就像小叮當一樣。你相信我存在,你的信念便賦予我形體。眼下我倆勢單力薄。去跟主廚說你要加班費,他就會讓你輪一兩晚的班。剩下的交給我就成。”
我違心地答應下來。第二天周一,我早早上了崗。海因里希正站在餐臺前,身著白夾克,套條黑褲子,正是一位春風得意的廚師形象。
烤爐、烤架一字排開,一頭放著撥火棍,一頭立著烤箱和平頂烤架。一等靠扒廚師弗雷德·摩西烤好了肉,或是沙司廚師杰克·沃爾什備好了魚,他們就會把食材往中間遞,由蔬菜廚師領班喬·拉喬佩加上蔬菜。
瑞秋·薩特進了廚房。此前由于年齡差,我從未以欣賞女人的眼光打量過她,直到哈利的話提醒了我。她當年如何令一眾年輕副廚神魂顛倒,眼下也就不難想象了。
“瞧你這奧地利老頭。”她對海因里希大廚說,“真是一點沒變。”
“抱歉,”他回道,“我們見過嗎?”
“當然了,海因里希。我是瑞秋·薩特。”
“哦,當初的餐廳領班。”
“海因里希,你怎么回事?”她說,“三十年前那會兒,我只是名服務員啊。”
“抱歉,但真是過去太久了。”海因里希達道,“沒想到還能遇見一位在此駐守的老朋友。”
“老朋友?”她語氣尖刻起來。
“沒那么老的朋友。”海因里希結結巴巴。
“這還差不多。”
哈利氣得冒煙了,字面意義上的冒煙——"一縷縷大概是外質的東西從他皮膚表面逸出來。他沒提過自己要如何復仇,但我感覺隔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了。不過,今晚剩下的時間都過得挺平靜,一直到上菜結束前不久,才起了些波瀾。一道四人份的主菜正要上桌。海因里希瞟了一眼。“摩西先生,那塊羊排還欠些火候。”
弗雷德專注炭火烤肉四十年,且深以受此歷練為榮。他最喜歡的就是把小臂放在煤氣焰下面烤著,讓年輕廚師們瞠目結舌。我都懷疑弗雷德胳膊肘以下到底有沒有長神經。
他可不是會虛心接受批評的人,盡管膚色黝黑,仍能看出臉氣得通紅。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惡狠狠地飛了海因里希一記眼刀。他故意抄起一塊布抹了把額頭。
“您說它沒烤好?”弗雷德問。
“正是,摩西先生。回爐再烤烤。”
“可是,海因里希大廚,您也有可能弄錯了。您碰都沒碰過它呢。”
此處弗雷德指的是廚子判斷生熟度的常用方法。經驗豐富的廚師捏一捏肉塊,就能判斷肉的火候。生肉手感柔軟,五分熟緊實些,全熟則更硬。海因里希一根手指都沒碰那塊羊排。
“是你錯了,摩西先生。富蘭克林先生,刀。”
我遞給他一把刀,他將羊排一切兩半。肉的內里粉中偏紅,的確比半熟更生一些。
若是換一個玻璃心,面對自己錯誤的明證恐怕要勃然大怒,但弗雷德畢竟是行家。“我想您是對的,大廚。”他說,“我確實偶爾有弄錯火候的情況,但當然不是常事。好眼力!”
“謝謝,摩西先生。再去烤一塊羊排吧。”
將近午夜,廚房里冷清下來。主廚辦公室內,海因里希和瑞秋·薩特開了一瓶家釀勃艮第葡萄酒對酌,哈利在一旁偷聽,而且顯然沒聽見什么好事兒。我知道他肯定會把聽見的都告訴我;不出所料,他一股腦地說個沒完。
終于,我抬起一只手,打斷道:“停,哈利,不用說了。海因里希以前也許確實是個混蛋,但現在看起來他不是什么壞人。他本可以把弗雷德臭罵一頓,但他并沒有這么做。”
“他的本性絲毫沒改,里奇!”他說。
“抱歉,我可沒看出來。”我回敬道。
哈利生氣了。他并沒有逐漸淡出視野,而是猛地消失,回了鬼魂沒在游蕩時待的地方。又或許他還在周圍,只是隱形了。誰知道呢?話雖如此,我仍然好奇多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因此第二天開餐前,我找到瑞秋·薩特,問她:“有空嗎?”
“當然有,理查德。”她答。
“我聽見了你和海因里希主廚的對話。真不敢相信你在這工作三十年了。”我評論道。
“你嘴真甜,理查德。”瑞薩說,“但這是真的。”
“海因里希大廚當時是副手?”
“行政副總廚。副手是一個叫哈利的男孩。”瑞秋·薩特壓低了嗓門,“我就說這么一次,僅限你我之間:海因里希現在是發跡了,但當年他可是個十足的惡棍——尤其是對哈利。”
“這是為何呢?”
她小女孩一樣地咯咯笑起來。“海因里希著了魔似的喜歡我,結果我卻和哈利對上了眼——這些都是我遇見薩特先生以前的事情,愿他安息。可哈利某天就這么人間蒸發了。這已經好些年過去,他可能都不在人世了吧。但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總覺得怪怪的,仿佛他就站在我身邊一樣。你覺得我瘋了嗎?”她問。
“說不定是你能通靈呢。”我干巴巴地說。
“哦,真是的,理查德。”她笑了出來,“正經點兒!”
周二也平淡無事地過去了。哈利正等待著能讓他惡作劇效果最大化的時機——周三晚上。屆時評論家將會到場,為此飯店安排了一溜專桌,分別留給《美食家》《時代周刊》《好胃口》和《紐約時報》。看來我的猜測沒錯。
“今晚就是復仇之夜了,里奇。”哈利說。
“我猜也是。”我答。
“三十年了。”他繼續說,“我跟你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且越晚,滋味就越美妙。”
“哈利,”我表示反對,“你有沒有聽過這么一句話:活得滋潤就是最好的復仇?”
“扯淡,里奇。”他答,“復仇才是最好的復仇。”
第一批開胃菜順利上桌,無事發生。哈利雙手插褲兜,懶洋洋地立著,瑞秋·薩特從通向餐廳那扇旋轉門進來的時候,他抬起了頭。
“啊,海因里希。”她說,“17號桌?”
他掃了一眼訂單,“兩份沙拉,三份鵝肝。”
“那桌坐的是《美食家》雜志的米米·黑弗里爾;斯特金·威爾森則在26號桌。”薩特繼續道,“來自《華盛頓郵報》。”
這就是哈利的信號了。顯然,他剛去了酒店后巷里的垃圾堆。那旁邊永遠都圍著一群蒼蠅,當他回到廚房時,半透明的指縫間粘著一團團黑色污漬。他徑直去了食品貯藏間。冷房廚師領班莉茲·邦婷正在往冰碟上蓋沙拉。哈利輕輕抬起每個盤子上的萵苣葉,裝得像一陣風吹動了它們似的,然后把蒼蠅藏在下面。
一名服務員給沙拉蓋上罩子,預計離大亂開始還剩五到七分鐘。真是漫長的等待。與此同時,哈利去食材間走了一遭。沒有形體偶爾也是件好事——比方說,抓蟑螂那叫一個手到擒來。你可以把頭探進墻壁里看清楚它們的位置,還能把它們趕到你能夠著的地方。哈利抓了五只回來,然后把它們逐個放到五碟開胃菜里。
終于,瑞秋·薩特又出現了,“17號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怎么了,瑞秋?”海因里希問。
“米米·黑弗里爾——”她繼續道。
“《美食家》的。”
“——向您致意。”她接道,“她讓我轉告主廚,她那份沙拉展現出了驚人的味道和口感。”
我很好奇米米·黑弗里爾把蒼蠅歸在哪類,味道還是口感?
米米·黑弗里爾并沒有注意到這額外的加料。《瓦爾加斯人》的記者也沒注意到。但是斯特金·威爾森的眼神就要比他們好多了。這次,瑞秋·薩特指著盤子,朝海因里希低語了幾句。海因里希一言不發,就連親自發現藏在菜葉下的昆蟲時,他也保持著沉默。哈利等著看接下來的好戲。但海因里希只是默默地去了冷廚找莉茲·邦婷談話。兩者相比,莉茲更顯不快。她把沙拉刮進垃圾桶,盤子則扔進平底鍋里,發出當啷一聲巨響。
我對哈利耳語道:“跟我來。”一到門外的走廊,我便開口道:“瞧你干的好事,哈利。你惹莉茲生氣了。”
“我可不管,里奇。有失才——”哈利剛張嘴,就被我打斷了。
“我不想聽你那一套。”我告訴他,“告訴我,哈利——向一個已經改邪歸正的人復仇到底有什么好?這好像有點兒沒意義吧。十年是不晚,但三十年可能已經太晚了。”
頭一次,哈利顯出了恐怖片里的鬼應有的模樣。他的外質伸展開來,壓過我好幾頭,眼睛成了灰布上挖出的兩個黑洞。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里奇。”他說道,“你不知道被殺是什么滋味,也不會知道三十年來都待在一個對你毫無覺察的女人身邊是什么滋味。試想看著她與另一個男人結婚是怎樣的感覺?你大可以直接告訴我:甭管那狗娘養的有沒有重新做人,你都于心不忍;只可惜你并沒有說這話的雅興!”
吐露這些后,哈利平靜下來,縮回了平常的身高。“總之呢,里奇。”他繼續道,“海因里希還是那個一點沒變的王八蛋。等著瞧吧。”
餐臺的夾子上已經夾滿了小票,好些評論家都在等著自己的主菜上桌。這意味著我們有得忙了,尤其是沙司廚師杰克。他正馬不停蹄地拌勻扇貝、煨魚湯、煎豬排,同時還得留意著五六種醬汁。杰克行云流水地將扇貝放在用牛油汁覆著的盤中,又把魚盛進碗里,淋上鮮紅的龍蝦汁,最后把一種波爾特葡萄酒和戈爾貢佐拉干酪調制而成的醬料澆在小牛排四周。
哈利攔下了這幾盤菜。他拳頭里握著什么東西——隔著一段距離,我不是很確定,但大致能猜到:是一小撮鹽或糖。毫無疑問,哈利自己無實質的形體能穿過那盤子上蓋的罩子,但實物不行。這就需要哈利精確地將手臂伸進罩中央的洞里。這很難,但哈利為此刻等候的三十年沒有白費。很快,瑞秋·薩特雙手各持一個盤子,回到了廚房。一群服務員跟在她身后。
她又跟海因里希嘀咕了幾句,后者用手指蘸了蘸每一種醬挨著品嘗。我能很清楚地望見海因里希的后脖頸。那塊淺白的皮膚泛出了粉色。哈利懸在海因里希身邊,一臉壞笑。得虧他死得早,否則要剁了他的就是我了。
“沃爾什先生——”海因里希開了口。
“怎么了?海因里希大廚?”
“沃爾什先生,”海因里希繼續道,“我聽說美國的烹飪學校對付得起學費的學生照單全收,不相信他們居然會讓連最低專業水平都沒達到的學生畢業。”
杰克一臉疑惑。“我不明白,大廚。”
“那一定是別有原因了。”海因里希往下說,“或許是你以故意毀掉我做的菜為樂?”
可憐杰克,萬萬不該重復他那句:“我不明白,大廚。”
“這有什么好明白的?我何德何能才會遇見你這樣廢物的沙司廚師?……但也有可能這只是一次意外。”海因里希說,“沃爾什先生只是加錯了調料而已。讓我們再給他一次機會吧。這樣才公平,你說對嗎,摩西先生?”
弗雷德用一塊布擦了擦臉頰。“應該是這樣的,大廚。”他答,“杰克可是個頂呱呱的沙司廚師。”
“哦,頂呱呱的沙司廚師。”海因里希重復道。“你口才一流,摩西先生。嘗嘗這個,跟我說說你的高見。”海因里希選定了一盤菜——龍蝦汁燴鱸魚。醬汁里多放了幾湯匙的糖。“怎么說,摩西先生?”
“太他媽甜了。”弗雷德回答。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廚,”杰克說,“肯定是出了意外。不會再有這檔子事情了。”
“正是,沃爾什先生。”海因里希說,“不會再有這檔子事了,你可以滾了。”
“您說什么,大廚?”杰克問。
“你可以滾了,沃爾什先生。”海因里希重復道。
杰克看著我,又轉向弗雷德和喬·拉喬佩,沒人愿意看他。我很是自責,但又能說什么呢?海因里希大廚,這不是杰克的錯。是廚房里有鬼,正是哈利·科恩的冤魂。至于哈利,嗯,他發誓要讓你在全國最為舉足輕重的美食家面前出糗。不,沒人會把這話當回事,除了——可能吧——海因里希本人。
瑞秋·薩特臉上的表情很是奇特,讓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形容。片刻后,我意識到她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子厭惡。
“哦,海因里希,”她說道,不讓眼底的絲毫情緒流露在聲音中,“你的高談闊論很是精彩,但一整個餐廳的人都在等著呢。有幾桌已經威脅說要走了。缺了杰克我們要怎么辦?他是個好孩子,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肯定會干好的。”
海因里希根本連看都不看瑞秋·薩特。“這不關你的事。”他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沃爾什先生再也不會被任何一間廚房雇傭。”
這對杰克來說太過分了。“滾你媽的,海因里希。”他罵道,“操你媽,操你全家。”
“讓我滾?沃爾什先生,我可不這么想。現在就離開廚房,否則我就叫保安押你出去。至于你,瑞秋·薩特——”海因里希終于正眼看她了,“你該去傳菜了。”
“海因里希,整個餐廳都得我來看著,”她說,“總得有人去撫平顧客的怒火,如果他們真能消氣的話。”
“讓你的助理告訴他們,剛才出了些異常狀況,但現在已經解決了。”海因里希開始發號施令,“告訴他們,現在起由海因里希主廚全權負責,同時也兼任沃爾什先生的沙司廚師職位。”
事實是,海因里希本可以控制住當晚的局面——他實在是個出色的廚子,那爐火純青的廚藝,罕有人能及。他火上同時煎著二十口鍋,一邊還準備著與之數量相當的醬料。在連著烤爐和操作臺的過道上,他不是在走動,而是在舞蹈——海因里希雜耍一般將煎鍋滑過平頂烤架,看也不看地倒進紅酒或干邑,打個響指就點著了鍋中的酒。
我毫不懷疑,他本可以把廚房恢復原狀——如果沒有哈利從中作梗的話。
哈利想到了一個全新的把戲。每當弗雷德·摩斯判斷一塊肉烤好了,他就會把一根手指戳進肉里,皺起眉頭。這一手是他展示給我看過的點燃火柴的把戲。哈利在產生熱量——或是從周圍汲取熱量——直到足以把肉烤煳。
餐廳的門又一次洞開,接待人員一窩蜂地涌了進來,全都圍著瑞秋·薩特,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嘈雜聲引來了海因里希。他又一次嘗了嘗碟子里的菜。瑞秋·薩特倚在過道上,嘆了口氣,
“我沒見過哪一晚過得像這樣的,理查德。”她對我說,“大衛·斯特林·柯林斯走了,另外八桌也一樣。真是場災難。今晚的滋味可實在是不好受。我只想知道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我覺得自己欠她一個解釋。“這是哈利干的。”我告訴她,“哈利·科恩。”
“你說什么?”她問。
“是哈利·科恩干的。”我重復道,“他就在這兒,他死了,但正和我們同處一室。自海因里希殺死他以來,他已經在這待了三十年。他一直在等著復仇,而這就是他的復仇。”
“如果這是玩笑的話,理查德,這一點兒也不好笑。”她臉上毫無笑意。
“沒開玩笑。”我反駁道,“我不知道原因,但只有我一個能看見他。哈利就在那兒,笑到快斷氣,雖然他早就沒氣了。海因里希是把他摁在肉湯里淹死的。哈利覺得是為了得到你。”
“他——他什么樣子?”瑞秋·薩特問。
“嗯,他有些蒼白,但我想這是正常現象。”
“不,我是說——他長什么樣?”
現在我明白了。“他約莫六英尺高,”我描述道,“臉頰精瘦。是五點鐘方向的一個影子。”
“是,是的,那正是哈利。”瑞秋·薩特說,“你真能看見他,理查德!我告訴過你,我能感覺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像大家說的那樣離開我了。”
“他沒有離開你。他是被殺了。”我說。
“兇手是海因里希?”
“兇手是海因里希。”
“因為他覺得我開始喜歡哈利了——”
瓷器摔碎的當啷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海因里希剛剛往地上摔了個盤子。暴怒使他的眼睛瞇成了蒼白的兩條縫。有人說獨處時所做的事反映了一個人的本性,但并非如此。盛怒之下的行為才是本性的真正體現——而我們很快就知道海因里希的“怒”意究竟有多“盛”了。
“這是誰干的?!”他咆哮道。
沒人會蠢到在這時開口。“拉喬佩先生!”他繼續吼道,“你對我的菜動了什么手腳?”
“我什么也沒做,大廚。”喬結結巴巴地說,“我是說,我和里奇只是做了我們該做的,給它蓋上蔬菜,是不是,里奇?”
“如果我要征求富蘭克林先生的意見,我會自己問他的,”海因里希說,“我想聽聽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沒什么可交代。”喬答道,“我的意思是,我找不到什么可交代的,海因里希大廚。我像那種蠢得讓自己不明不白被炒掉的人嗎?”
“像啊,你看著的確會蠢到那個地步。”海因里希說,“富蘭克林先生!”
我從傳菜口探過頭去。“在,大廚。”我應道。
“你好像有點緊張,富蘭克林先生。”海因里希端詳著我。
“我當然緊張啊,大廚。”我承認,“今晚出了這種亂子,我想肯定有人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說得對,富蘭克林先生,”海因里希回答道,“是有人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問題就在于那個人是不是你。”
“不是我啊,大廚。”我答,“你可以問喬。我倆是一起干的。”
“這點我考慮到了。”海因里希繼續道,“你倆可能確實是‘一起干’的。摩西先生!”
弗雷德繞過燒爐進了食材間,手插進碎冰里抓了一把,往頭上抹了一把冰碴子,任由融化的冰水從頭淌過脖子。顯然他正盡力克制著自己,但自制力已接近極限了。
“有何貴干,海因里希大廚?”他問。
“摩西先生,要說往我的醬料里偷加東西,我可以想到好幾種方法,”海因里希說,“但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辦法能在烤肉的時候搗亂,這就意味著是烤肉的廚子不合格。要嗎你是故意的,要嗎就是不小心,但無論是哪種情況,你都比我料想的更不稱職。”
剛開口的時候,海因里希還是談話的口吻,但他的聲音越拔越高,直到最后在廚房里隆隆作響。
“你的意思是我是門外漢,海因里希大廚?”弗雷德問。
“你終于開始明白我在說什么了,弗雷德先生。”海因里希說。
“我一直都明白,大廚,”弗雷德繼續道。“沒搞明白的人是你才對。這活計我干的次數多到我自己都忘了。”
“你是忘了,摩西先生。”海因里希說道,“也許我對你期望過高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大廚?”弗雷德還在往頭上抹冰碴子。就算他的腦門和頭骨上都結露了,那左眼上方都還有根青筋突突地跳著。
“意思是,我寬容你完全是因為你的背景。”海因里希說。
“你是說因為我是黑人?”弗雷德問,“你就是這個意思,是吧?我早該想到的,你們德國佬從來不把有色人種放在眼里。”
“你愛怎么想怎么想。”海因里希回敬,“與我何干?而且,我是奧地利人。”
“真巧,我也這么覺得,”弗雷德回道,“滾你媽的。”
下一秒,海因里希就和弗雷德扭打在一起,先是海因里希在上面,片刻后又是弗雷德占上風。正當他們打得不可開交之時,餐廳門洞開,一波人涌了進來——都是我熟悉的面孔。菲利克斯·巴爾加斯、斯特金·威爾遜、米米·黑弗里爾,以及其他顯赫之人。
“拜托,別這樣,”瑞秋·薩特勸阻著,“海因里希大廚現在沒法交談。”
沒有人在聽。他們都全神貫注地盯著海因里希和弗雷德。瑞秋·薩特夸張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以一種心照不宣的調調說道:“我早就說海因里希已經忙昏了。這就太可悲了。這個可憐的男人,唔,都這么大把年紀了,還非要兼任沙司廚師;可惜的是他的技術已經大不如前了,你們懂吧。他脾氣一直這么爛,我想是因為他有藝術家的氣質。答應我,別把這部分報道出來,好嗎?”
哈利坐在調料旁邊。我們一干人等放任海因里希和弗雷德在那打,直到保安過來拉架。這時哈利說話了:“告訴他,里奇。告訴海因里希我在這。”
我心領神會。要是仇家不知道這一切是你主使的,那復仇還有什么意義?
說實話,我不想和海因里希大廚有任何牽連,而且現在也不是什么接近他的好時機——保安剛給他戴上手銬,正把他往廚房門口帶——但我想,除了現在也沒有什么好時候了。
“阿爾貝托。”我叫住保安,“能給我一點時間和海因里希主廚說兩句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里奇。這主廚現在怕是狀態不佳。”阿爾貝托翻了翻白眼。
海因里奇原本干凈平整的白夾克沾滿了油漬,繡在他口袋上的名牌就剩一股線在那吊著。我看著他,心里很是不安。因為我看著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男人——而且他很清楚這點。
“海因里希大廚。”我開口道。
“干什么,富蘭克林先生?”
“哈利向你問好。”我說。
“我不認識什么哈利。”
“你肯定認識,”我接話道,“哈利·科恩。”
“哈利·科恩?哈利·科恩已經——”他沒能把話說完。
“我們都知道他怎么了,”我說,“但他還魂了,海因里希大廚。他回來是為了讓你知道他對你什么看法。你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了。”他答道,“能否請你替我給哈利捎封口信呢?”
“沒問題,大廚。”我告訴他,“他近在咫尺。”
哈利就在我身邊。“你告訴哈利,”海因里希開了口,頭部抽搐著,“你告訴哈利——”現在海因里希的嘴角泚出了白沫,“替我告訴他——”海因里希咣咣地掙脫著手銬,阿爾貝托給了我一個“我早說了吧”的眼神,趕著海因里希穿過走廊,“告訴他——”
“告訴他什么,大廚?”我問。
“告訴哈利他和狗糧一個味兒。”海因里希罵了出來,“告訴他他和斯帕姆午餐肉一樣難吃,告訴他吃他像吃屎。告訴他——”
阿爾貝托關上了門,把海因里希的話生生地攔腰掐斷。
我累壞了。我走進干貨儲藏室,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摘下廚師帽,看著哈利。會不會有別人聽見,我已經懶得管了,于是開口道:
“海因里希完蛋了。即使這事不上新聞,人們也會聽說的。你的復仇可是盡善盡美了不是?”
“這感覺真他媽爽。”哈利答。
“但你好像還是不開心。”我端詳著他。
“是啊,呃,也許我在這晃蕩不只是為了報海因里希的仇。”他慢慢吞吞地說,“可能我在這是為了瑞秋。一想到往天堂去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心里就覺得別扭。況且她還被蒙在鼓里呢。”
“她已經知道了,哈利,我告訴她了。”我承認道,“我欠她一個解釋。”
“她說啥了?”哈利問。
“她說,你當年并非無緣無故離開她,這點還是很重要的。”
“那挺好。她是個好女人。”
“誰是好女人啊,哈利·科恩?”
我倆臉上的震驚想必是一模一樣。瑞秋·薩特正盯著哈利,好像真能看見他似的。“你能看見他?”我問。
“你能看見我?”哈利問。
她低聲笑了起來,很是悅耳。“嗯,理查德告訴我之前,我一直都看不見。”瑞秋·薩特說,“即使他說了,我也只是能勉強認出你而已。但我離你越近,你的身影就越清晰。我得承認,以死人的標準來說,你看起來真不賴。我一直很想你,哈利。”
“我一直在你身邊,”他說,“我不想往前走下去。要是再也和你說不上話,我可受不了。”
“要真了解哈利·科恩,”瑞秋·薩特的眼神往旁邊躲了躲,“就知道他恨的可不是沒法和我說話。”
哈利更蒼白了幾分。瑞秋·薩特握住他的手。“我還能摸到你呢。”她說,“你一點也不冰,而是暖暖的。”
哈利倒是暖和了,我可要凍死了。走廊里驟降二十度——是哈利又在玩他點火柴的把戲。
“你的手,哈利,”瑞秋·薩特繼續道,“它是那么真——那么結實,就像你真的在這兒一樣。”
“我就在這兒,瑞秋。還能再留一小會兒。”哈利走近她,“這么多年了啊。”
盡管寒意陣陣,我仍聽得耳朵通紅。“我還是先走了吧。”我說,他倆同時叫道:“不要!”
看著哈利催著瑞秋·薩特進了儲藏室,我這才懂他們的意思——我尋思他們也不是奔著干貨去的。“最后再幫我個忙,里奇,”他說,“就待在這別動,別放其他人進來。瑞秋和我要——敘敘舊。”
我聽見她在房間里咯咯笑。“真是個好小伙,理查德。”她朝我喊道。門關上了,留我獨自一人站在走廊里。不一會兒,哈利從門板里探出頭來:“別忘了小叮當,里奇。相信吧。”
“好的,哈利,我信。”我答應著。
隨后又只留下我一個了。過了不久,一陣怡人的震顫透過門板傳至我的后背。
瑞秋·薩特也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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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里奇是下文理查德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