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尤金妮婭·特里安塔菲盧 翻譯 / 六月茉莉
來自希臘的尤金妮婭·特里安塔菲盧是一位作家和藝術家。她的作品曾被提名星云獎、世界奇幻獎、伊戈奈特獎等獎項,在尖峰、TOR、不思議雜志、奇異地平線等國外知名科幻平臺都可以找到她的作品。
第三次看到骨頭是在一切盡失的那天。
我和其他女人灰心喪氣地坐在大橡木桌旁。我們戰敗了。這是那個年輕士兵告訴我們的。他看起來痛苦而憔悴,臟兮兮的衣服破爛不堪,指甲蓋里藏了泥垢,就像剛從自己的墳墓里挖出一條血路。不幸的是,他不是我們村里的人,不是誰人失聯的兒子,不是誰的兄弟,也不是誰的愛人。他只是來報信的。
這片土地不再屬于我們了。我們面面相覷,就像受驚的動物,下一秒就要鉆進地里。屋子中間立著一個罐子,里面的液體泡著骨頭。
我是村里年紀最小的女人,或者說年紀最長的女孩。但我也兩者都不是。我也像其他人一樣迷失了方向。我看著那些骨頭,默默問候它們,如同問候一個老朋友,而它們也在某種程度上回應我的問候。這些骨頭有很多塊,大小各異,是人類——我們先祖的骨頭。它們漂浮在酒里,酒已泛紅,就像稀釋過的血液。
奶奶曼尼瓦坐在桌子的主位。她的皮膚看起來很像橡樹皮,就像這張老桌子的一部分,滿是褶皺。她抽著煙斗,煙味讓房間充滿教堂的味道。但我們不會再去教堂了。那里已經沒有牧師。
只有我的奶奶,我的阿嬤。
她給這個年輕人安排座位坐下,遞去一杯我們所剩不多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水。他感激地接過來,身體幾乎無法站直。
“我們不走。”奶奶終于開口說道,聲音像煙霧一樣傳遍整個房間。
“我們怎么可能留下呢?”女人們問她。有人轉而看向這個可憐的士兵。“我們沒有士兵。我們沒有武器。”
“這就是我們的武器。”她的手放在罐子上。骨頭在液體里游動,伴著一首早已被遺忘的歌曲舞蹈。
在我童年記憶的最深處,我聽過這首歌。
第一次看到骨頭是在夏天,那時我七歲。
父母和其他人一起在田里勞作。收成不錯,但他們的臉色卻陰沉而緊張。有人說戰爭即將爆發,于是他們整日勞作,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地往糧倉里囤種子。
我當時并不明白戰爭意味著什么,唯一的想法便是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偷偷溜進奶奶的房間聽她講故事。
但奶奶有自己的計劃。有一天,她在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之前把我叫醒。
“雷婭,”她說,“我們去冒險。”
我帶著睡意揉揉眼睛。
“那還要上學嗎?”我問道,胃因為興奮而扭曲。
奶奶將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中間,我當時就明白,這將成為我們之間的秘密。
她的木推車里有一把鎬和一把鏟子,還有一些晚點吃的面包和奶酪。我們踏上離開村子的小路——通往環繞村莊的小山——向老墳地走去。
我在路上一邊哼著兒歌,一邊踢著石頭。我小時候很害怕墳地。偶爾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時候,我會想象沉默而僵硬地永眠于黃土之下是什么感覺。這對我來說簡直太遙遠了。
她好像感知到我的恐懼,自顧自地唱起歌來。那首歌很奇怪,是一首戰歌。她唱到在需要的時候像巨人一樣挺身而出的女戰士。她們有著火焰一般的眼睛,奮力追趕敵人,敵人則像山坡上的老鼠一樣落荒而逃。她們的軀干像柏樹一樣長,每在地上踏一步,就會留下一個坑。作為一首戰歌,它讓人感到振奮。奶奶的歌聲洪亮而渾厚,跟在教堂里說話的聲音一樣鏗鏘有力。
歌曲很美。
“戰爭美麗嗎?”我問道。這句話讓她停住腳步。
她的臉難以形容地扭曲起來。
“不,”她說,“戰爭不美。戰爭是最可怕的事。所以我們創作的這首關于它的歌曲才如此美麗,這是為了給我們帶來對未來的希望。”
一開始我猶豫不決,后來加入了進去。歌聲帶我們踏上陡峭的小路,來到一片高原。高原的地面堅硬如石。除了這里的原住民,沒有人在這片土地種植過任何東西。一塊塊石碑標記著先祖長眠的地方。
“這里不是墓地,是骨園,”阿嬤說,“不要被石碑欺騙了。那是什么都不懂的牧師和修女后來加上的。”她朝著堅硬的地面吐了一口唾沫,仿佛石碑是對她的侮辱,然后抓起她的鎬。“死者沒有長眠。他們只是在等待。”
她用鎬頭刨向地面。歌聲一直沒有停止。她每挖出一塊骨頭,我就把它撿起來,放到推車里,然后按照她先前的指示低聲感謝死者。太陽開始落山的時候,我們已經從土里收集到了足夠的種子。骨頭灰蒙蒙的,滿是灰塵,上面一點肉也沒有。
“雷婭。”她轉向我說道,額頭淌汗,呼吸急促,“這些骨頭,是歌里那些女人的。總有一天,她們會為我們指明方向。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我點點頭,不再感到害怕。我甚至松了一口氣,這些女人現在在黃土之上,和我們在一起了。自由了。
年輕的士兵一邊抽泣,一邊解釋條約的條款,還提到被裝進馬車運往大陸的難民。也就是我們。敵人很快會來洗劫屬于我們的東西。
在場的人一片沉默,隨后母親站了起來。她支持這個男人,臉上滿是絕望。我的父親在戰爭爆發初期就參了軍,然后再也沒有回來。她一直把他的遺物保存在他的背包里,沒有打開過。
“曼尼瓦,”她對奶奶說,“趁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必須離開這里。保護每一個孩子。”她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注視著我。
我握緊拳頭,咬住舌頭。現在不是我說話的時候。
我希望有很久以前的那些女人的力量。我希望有人給我明確的示意,或者僅僅只是站出來說話的勇氣。
軍隊戰敗,東部邊境對敵人的兵力毫無抵抗能力。
我們的村莊是他們的必經之地。
房間的一個角落里,農具旁邊,堆著我們想方設法收集到的所有食物。如果要離開,我們今晚就必須出發,這樣我們可以多一天的優勢。
“但我們能去哪里呢?”我問母親,“我們不可能永遠逃下去。”
“雷婭,噓。”
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充滿恐懼。也許是我讓她想起了父親。
“伊萊亞,聽這個女孩說。”奶奶說。
“它們只是骨頭!”母親喊道。
第二次看到骨頭的時候,士兵已經來到我們的村莊。那時我十二歲,目睹了戰爭的可怕面目。但戰爭遠沒有結束。父親戰死沙場,只有為數不多的男人還活著——不是老人就是年輕人。那時是冬天,食物緊缺,糧食僅夠我們勉強度日,但現在這些士兵——我們的士兵——來了,憔悴不已,饑腸轆轆。
但他們只是路過。他們的馬很早就死了,士兵吃掉的。軍官說他們會一直往東走,直到走到邊界,離這里不遠的地方。他們需要幫助,他說。我們能拿出的任何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極為珍貴。
我們給他們提供了能給的所有東西,甚至更多。母親為他們蓋上毛毯,讓他們在這里短暫的停留感到溫暖。她的眼睛已經凹進了面部深處,總是挨餓,憂心忡忡的,就會變成這樣。
我偷偷瞄了一眼士兵的步槍,心想,如果他們死了,武器怎么辦呢?到時候他們又走了多遠呢?想到那些女戰士,我開始琢磨她們用來戰斗的武器,腦子里唱著阿嬤的歌。
她們戰斗時可是赤手空拳。連刀劍也不能阻擋她們的憤怒。
別低頭,一直挖,很快就到收獲的時候了。
“雷婭。”母親叫道,我急忙跑到她身邊。
“我好像放了一些酒在后面。你能幫我拿過來嗎?”
我穿上外套,跑進倉庫。食物存放在倉庫一側,工具在另一側。我翻遍了各種瓶子和箱子,什么也沒找到。在倉庫另一邊,一條隨意扔棄的毯子下面,一個有著玻璃光澤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近一看,那不是瓶子,而是六個罐子,罐子里晃動著某種黑色的液體。我走近打開其中一個,有一些白骨漂浮在水面。我用手指蘸了蘸里面的液體,舔了一口。嘗起來就像酒精、草藥和灰塵的味道。
突然門被推開,軍官和幾名士兵一起闖了進來。我聽到遠處傳來母親的尖叫聲。
“走開,小姑娘,”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我們需要這些東西。”
軍官向罐子走去,我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看到他那把依偎在刀鞘里的軍刀,我緊張起來。我的手離得很近,有十分把握可以快他一步搶到手。但然后呢?然后怎么辦?
這時他轉過身來,說:“這些就算了。只是幾塊骨頭。”
他甚至沒有掩飾臉上的厭惡。但至少骨頭保住了。
那天晚上,士兵把我們的倉庫洗劫一空,拿走了所有能帶走的東西,包括最后一批能戰斗的年輕男人。我們再也沒見到他們。
我們當中身體最弱的那些人是被活活餓死的。那個冬天寒冷而黑暗。
這個年輕士兵此時閉著眼睛,沉默不語。他似乎筋疲力盡了,想要用一個噩夢擺脫另一個噩夢。
女人在蠟燭黯淡的光線下交談。我豎起耳朵聽,看眼前的骨頭在酒里舞蹈。我可以用舌頭嘗嘗它們的味道;我能感覺到它們在牙齒擠壓下的那種松脆口感。
直到我聽不下去了。
我起身拿起罐子。所有人都停下來看我,一張張臉在黃色的燈光下變得蠟黃。我打開蓋子,伸進瘦弱的手臂。骨頭歡迎我的觸摸,低聲對我訴說著古老的戰爭。我選了一塊小骨頭,因為他們也把我視作一個小孩子。這是鐙骨1,一塊耳骨,這樣他們就會聽我說話了。我把它扔進我的嘴里。
“雷婭!”母親想要阻止我,但奶奶點頭表示同意。
“是它們選擇了她,”阿嬤說,“現在由她來指引我們。”
我凝視著母親的眼睛,合起嘴,包住整塊骨頭。雖然表面堅硬,它還是屈服于我上下頜的力量,在嘴里溶解。嘗起來像灰塵的味道。它與埋藏我在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連接,開始指引我。我拿起靠在墻上的鐮刀。
“我們一起戰斗。”我堅定地說。
女人們站了起來,一瞬間我有點擔心她們蔑視我、反對我。但隨后,每個女人都拿了一塊骨頭。我給阿嬤拿了一塊顱骨,她是我們村莊的領袖;給母親留了一根尖銳的肋骨,因為她就像它們一樣保護著我們。
我們默默享用先祖的遺骨,吸收他們的勇氣。
早上,我們有了變化,變成了巨人——用錘子、鎬頭、耙子和鐮刀的戰士,赤手空拳的戰士。
我們走向森林和平原。敵人來臨時,我們已全副武裝,就像柏樹一樣高大強壯,懸鈴木回蕩著我們戰斗的吶喊。戰場上的敵人把我們稱作怪物,稱作天神。但我們都不是。我們只是先祖的孩子。
許多人戰死了,但我們贏了這場戰斗,把他們成功趕走。
我聽到幸存士兵的哭聲漸漸消失在遠處,默默祈禱他們不要再靠近,否則我們的犧牲都將白費。
母親也是戰死者之一。
在我找到她之前,她被一群士兵逼到了樹叢后面。快要倒下的時候,她用盡中彈的肺部剩余的空氣尖叫著,把高大的身軀能觸碰到的所有人都帶走了。隨后,做什么都太晚了。
周圍的女人和小孩都在為親人的去世而悲傷,但一些人還滿懷希望。
我為他們,也為自己感到悲痛。
母親的身體在我腳下,但已經不是剛才那名戰士了。她又變了,變回了一直以來的那個小個子女人。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四肢也變回了女孩的樣子,勉強算是個成年人。我從來沒有覺得我變回了以前的自己,于是我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我們出于絕望而產生的夢境,或者是那罐子里的酒讓我們的頭腦變得不太清晰。但是敵人破碎的身體讓一切不言自明。
我感覺到阿嬤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很溫暖,但染上了血跡。不是她自己的血。
“雷婭,現在是播種的時候了。”奶奶的聲音讓我身體一顫,盡管它不過是耳語。我知道她也悲痛。我的母親是她最后一個活著的孩子,而現在她將成為我們未來的種子,骨園里的一顆種子。
我彎下腰抓住母親的腳,阿嬤則抓住肩膀。一個臉上有傷的男孩跑過來想要幫忙,我們便讓他幫助我們。身后有人喃喃唱著那首古老戰歌的片段。
現在是播種的時候,就會有收割的時候。
古老的戰士將帶著他們骨頭的收獲,再次挺身而出。
如今幽靈盤旋的地方,會有巨人拿起武器。
別低頭,一直挖,很快就到收獲的時候了。
我們將他們埋在樹林旁邊的戰場上,遠離老墳地和牧師的石碑。土壤在我們巨大的腳下翻了個底朝天。
然后我們開始等待,等待更多士兵的到來。他們還沒來的時候,我們重建生活,辛勤勞作;有人離開村莊,也有新面孔來到這里;有人死去,有人出生。在此期間,土壤又變得堅硬。后來,新的牧師來到沒有標記的墳前,豎起石碑。
第一次看到老戰友的尸骨,我已經像時光那么蒼老。季節又走了一個輪回。有關矛盾沖突的傳言四起,村莊周圍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很快匯成一片。就像早已逝去的阿嬤,我也有備而來。
我的孫兒擁到身邊,看著我,等待著。他們帶來了鎬頭和鐵鍬,還有人兩手空空。
“那不是墓地,是我們的骨園,已經成熟,等待收獲。”我告訴他們。
我眼前閃爍著巨人的幽靈,它們盤旋在我們頑強抵抗的勝利果實上空。我握著他們的小手,開始唱歌。“收獲的時候到了。”
責任編輯:賈 欽
1鐙骨是人耳的三個聽小骨之一,形狀像馬鐙,附著于耳蝸的卵圓窗,功能是轉化音波為可聽的聲音。它是人體中最小、最輕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