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酸梅湯

每年的梅雨季，江南梅子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悄無聲息地熟了。時光在這里走得很輕，輕如鎮上那條緩緩流淌的河流。

端午節前后，外婆總會做酸梅湯。新鮮的梅子，先用刀子挨個劃上幾道，大火煮半熟；開鍋、起鍋后，再盛入透明的大糖缸，用冰糖、蜂蜜浸潤數日。

這時候，外婆會輕聲囑咐我：“梅子浸泡期間不可以吵鬧，涓涓上躥下跳像只皮猴子，若驚擾了梅子的美夢，味道會變苦澀的……”

于是，接下來的夜晚，我變得好乖，輕手輕腳，眼巴巴地看著那只裝滿梅子的玻璃缸被擱置于高處，直到眼皮酸澀才不舍睡去。第二日一早，我經不住酸梅的誘惑，悄然起床，踩在小板凳上，撈出一顆舔一舔，剛觸及舌尖，那濃烈的酸味一股腦襲來，頓時全身酸作一團。

第三日晚上，終于可以開封了！不等完全打開，酸甜的清香便從大糖缸的深處躥出來，勢不可當。那時，外婆的表情卻突然嚴肅起來，她舀起一小勺送進嘴里，抿了抿嘴，等她眼里閃現晶亮的笑意，我便知道：可以開吃了！我歡呼雀躍著等外婆將酸梅湯盛入一只細白瓷的小碗，再加入一小勺糖桂花攪拌均勻，然后遞給我——這時，我連同整座老宅，似乎都浸潤在濃郁的香甜里。最妙的是那幾顆梅子，酸甜爽口，含在嘴里如品純醪，讓人不舍下咽。如今回想起來，那溫暖的酸甜帶著桂花的清香，似乎還在嘴角徘徊。

等我再大些，我依偎在外婆身邊，鄭重地說：“外婆，等我長大了，要做好多好多酸梅湯給你喝啊。”

外婆便會笑起來：“好，好，外婆等著涓涓的酸梅湯……”

日升月沉，花開花落。這一年一年下來，梅子的芳香，浸潤到一石一瓦，一草一木，一顰一笑，甚至整個童年的時光中。

后來的后來，外婆常靠坐在院前梅樹下。老宅斑駁的墻面掛著外婆外公的合影，暗黃的照片上，外婆宛如大家閨秀，外公意氣風發，那時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他們已經一起走過漫長歲月。外公去世后，外婆的身子突然變差了，眼神開始模糊，酸梅湯也就斷了……

今年的梅雨季，我照著記憶里外婆的手法做起了酸梅湯。以前我也跟著外婆做過，那時，外婆還笑瞇瞇地對我說：“涓涓手小，不是干活的命，一定會清清閑閑享一輩子福……”那時，我依偎在外婆身旁想：享一輩子福，是不是可以喝一輩子外婆的酸梅湯？記憶星星點點，我仔細挑揀了新鮮的梅子，用青瓷瓶盛了。

夜，雨打在窗前，滴滴答答……我捧著酸梅湯，舀了一小勺喂外婆，外婆笑瞇瞇地望著我，只是，眼角一顆淚悄悄滑了下來……

（本刊原創稿件，指導老師：龔華蓉，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