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女》：假如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

有個朋友寫了一本有關《詩經》的書，贈書扉頁上的題詞不落俗套：“常讀《詩經》，可以瘦身，此乃秘訣。”他是個作家，寫得真好。我問學生讀《詩經》為什么可以瘦身時，他們常常一頭霧水，我免不了解釋幾句——《詩經》里多愛情詩歌，柳永詞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人瘦下來，是因為愛情。

《靜女》的主題有關愛情，是約會，是等待。女子早早躲在城隅，精靈古怪如黃蓉；男子搔首踟躕，木頭木腦像郭靖。“靜女其姝”，“姝”是美麗、漂亮的意思，下文中又說到女子調皮的一面，真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愛而不見”的“愛”，是隱藏之意。《詩經》里有《將仲子》，該詩中也有“愛”字，是吝惜的意思。《將仲子》沒有《靜女》那么甜蜜，詩里的女子面對的是情與理的糾纏。“將”，是請，李白有《將進酒》；“仲”，指排行老二，成語有“不相伯仲”。“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譯文我喜歡推薦余冠英先生的翻譯，清新如民歌：“求求你呀小二哥呀，別爬我家大門樓呀，別弄折了杞樹頭呀。樹倒不算什么，爹媽見了可要吼呀。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只怕爹媽罵得丑呀。”愛，是吝惜的意思，可余冠英沒有按部就班地翻譯。如果是考試，那要字字落實。不過還有一種翻譯，如錢鍾書的比方——好的翻譯如舊小說里的回魂轉世，老員外回過魂來成了年輕后生，肉身皮囊不同，靈魂還是他自己。順便提及翻譯標準“信達雅”（嚴復語）：“信”是準確，“達”是明白通順，“雅”是簡明優雅。余冠英的翻譯，可歸為“雅”。

《靜女》里女子等待在城隅，《將仲子》里男子翻墻頭，這使我想起錢鍾書散文《窗》里的調侃，大意是，丈人滿意的女婿是從門口進來的，女兒滿意的情人是從窗子爬進來的。一如《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窗臺告白，或者如《西廂記》里：“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詩經》里描寫一個女子之美，可以鋪陳，用墨如潑。《碩人》里的美人，手指如春荑般嫩，膚如凝脂般白，牙齒齊整如葫蘆籽，這都是靜態描寫。后面忽然來了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一笑，春風解凍，人都活了。當然，《野有蔓草》里惜墨如金，有露水的清晨，那佳人很美，“清揚婉兮”，這眼神足夠了。就像《西廂記》里張生初遇崔鶯鶯，她臨去秋波一轉，這靈動的眼神，就成了他參不透的禪。《西廂記》里有一處神來之筆：來了一個老和尚，問張生心事，張生向他和盤托出，老和尚木頭木腦，實在也是參不透那秋波一轉。這和尚的木頭木腦，來配張生的寤寐思服，真是妙不可言。

《子衿》里的等待是少女的“挑兮達兮”，有一些埋怨和嬌嗔，“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換成現在，“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就成了“縱然我不去，你就不能發個微信嗎”。《風雨》篇里，是妻子對丈夫的等待。“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風雨天雞窩里一片聒噪，令人心煩意亂。忽然門響了，啊，是朝思暮想的丈夫回來了，在這個下雨的黃昏，妻子內心忽然亮起來。

記得《大明宮詞》里有段皮影戲臺詞。丈夫和新婚一個月的妻子告別，去金碧輝煌的京城追逐理想。整整三年，丈夫才衣錦還鄉，而癡癡等待的妻子已經認不出來者為何人。丈夫深情地對她說：“來的是誰家女子，生得滿面春光，美麗非凡！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樣的錯誤？……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讓我的手不聽使喚；你蓬松的烏發漲滿了我的眼簾，讓我看不見道路、山川，只剩下漆黑一片；你明艷的面頰讓我胯下的這頭馬兒神魂顛倒，全然忘記了它的主人是多么威嚴。”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是甜蜜的，也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結果。有的等待注定絕望，注定蒼涼，而我們暫時不要點破，且讓他（她）充滿希望地去等待，在等待的世界里，漫山遍野都是春天。李商隱詩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詩經》中的等待有很多種：《靜女》之城隅甜蜜，《將仲子》之墻外折騰，《野有蔓草》之邂逅惘然，《子衿》之些許焦灼，《風雨》之忽而驚喜……假如，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到最后，如張愛玲所云：“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