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敘事促進患方對醫生群體的積極態度*

付春野 呂小康** 張術媛

（1.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2.南開大學計算社會科學實驗室，天津 300350）

1 引 言

受限于醫療資源的供給有限與分布不均，中國及諸多發展中國家的醫療模式力圖用較少的醫療支出解決極大人口的醫療問題，這必然造成患者“看病難”和醫生“治病累”的雙重困境，使醫患同時成為不完善的醫療體制的“受害者”（Wang & Zhang，2016）。這導致醫患群際關系緊張并反映為相應的社會心理問題，如醫患雙方競相認為自己是群體沖突中真正的、最大的“受害者”（艾娟，2018），使得雙方聚焦于自身傷害并將矛盾歸因于對方群體，并進一步加劇群際對立。因此，在不斷完善醫療體制的過程中，努力促成醫患雙方的相互理解、疏解群際負面態度進而達成群體間和解，是建設和諧醫患關系的必要途徑。

由于職業分工的局限，患者較少有機會接觸醫生的日常生活而更多視其為專家，即普通人更多認同醫生的專家身份而非普通人身份。這雖塑造了醫生的權威，卻同時拉開了醫患間的心理距離。研究者提出，若患者能理解醫生并通過態度或行為來表現這種理解，則可預期獲得醫生的積極反饋，從而形成良性循環的醫患關系。為此，他們展現了以“艱難的醫生，艱難的患者”為題的漫畫，此漫畫既描繪患者對疾病的焦慮與擔憂，也展現醫生工作繁忙和疏于陪伴家人的處境（Anderson et al.，2016）。該漫畫的創新性在于在患者視角外還展現了醫生視角下的個人敘事（narrative），以增進讀者對醫生的多元了解，幫助讀者看到醫生除專家身份外的普通人身份，以期建立對醫生群體的共情。這一策略恰好符合之前心理學研究的發現：具有相似性的個人敘事可改善群體間關系（Juan-José &Diego，2023）。而Anderson 等（2016）的文中以漫畫形式呈現的敘事為改善患者對醫生群體的態度提供了新的可能。敘事可將一系列事件結構性地聯系起來并賦予其意義，從而在態度改變中發揮關鍵作用。但要驗證敘事在改善醫患關系中的有效性，仍需檢驗以下三個相關問題。

一是不同敘事形式的效果差異。敘事的形式不僅局限于言語文本，也包括視覺敘事（Cohn & Magliano，2020）和聽覺敘事（Nan et al.，2016）等。根據敘事傳輸理論（narrative transportation theory），敘事的傳輸效果體現為促使受眾沉浸在故事中，包括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de Graaf et al.，2012）。一般認為，相比于言語敘事，視覺敘事可放大敘事特征。如視覺途徑能提供人物表情和動作等視覺信息（Cohn &Magliano，2020；Williams，2012），受眾可據此在大腦中主動建構故事（Cohn，2020），導致視覺敘事有更強的傳輸效果。更進一步地，傳輸效果體現為態度的改變，因此，本研究采用對醫印象和信任作為衡量患方態度的指標，進一步考察視覺敘事的干預效果。據以上，提出假設1。

假設1：相比于只呈現言語敘事，增加視覺敘事可提高傳輸/干預效果。

二是視覺敘事發揮作用的邊界條件。為更清晰地傳遞信息，視覺敘事通常會匹配相應的言語本文。而言語文本的傳輸策略（transportation strategy）一般包括敘事（如講故事）和分析（如提供統計結果）兩種，前者在于激發情感啟發式加工，后者在于激發分析式加工（李啟毅等，2015；Shaffer et al.，2018）。視覺敘事匹配何種傳輸策略的言語文本能夠產生更好的傳輸或干預效果也作為本研究考察的內容之一，據此提出以下兩個待檢驗的競爭性假設。

假設2a：有視覺敘事時，敘事策略下的傳輸/干預效果優于分析策略。

假設2b：有視覺敘事時，統計策略下的傳輸/干預效果優于敘事策略。

三是視覺敘事干預效果的機制。有研究發現，視覺敘事通過激發情感來改變態度（Megehee & Woodside，2010；Ooms et al.，2019），而言語文本敘事則通過角色認同發揮作用（de Graaf et al.，2012；Murphy et al.，2013）。這說明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是兩個重要的中介因素。由于漫畫中的視覺信息比言語信息優先獲得注意（Jimenez&Meyer，2016），據此，提出假設3。

假設3：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在視覺敘事和患方態度中發揮鏈式中介作用。

綜上，本研究檢驗在以改善患方態度為目標的背景下，醫生視角的視覺敘事是否可增強傳輸和干預效果，并考察其作用機制及與傳輸策略的協同作用（圖1）。

圖1 研究框架

2 研究方法

2.1 被試

被試為無醫學教育背景的患者或患者家屬。使用G-power 估算樣本量（effect size=0.25；p＜0.01；power=0.80），估算結果為每組48 人。共發放問卷300（60 × 5）份，回收300 份；作答均完整，有42 名被試未通過檢測題目，將其數據視為無效。共得到有效數據258 份，其中男性92 人，女性166 人；平均年齡31 歲（SD=8.43）。

2.2 材料與實驗設計

以醫務人員工作生活調查（賴麗娜，楊柳，2011；中國醫師協會，2015）為素材編制材料，共7 個場景。言語文本中的敘事策略以“研究人員對北京某三甲綜合醫院的W醫生進行了訪談和觀察”為指導語，并突出人物、事件和心理活動（見圖2A 的文本內容）；分析策略以“研究人員對北京某三甲綜合醫院的2423 名醫務工作者進行了問卷調查”為指導語，并呈現調查中的統計信息（見圖2B 的文本內容）。無視覺敘事的條件下，僅呈現文本內容；有視覺敘事的條件則同時呈現言語文本和視覺敘事。

采用2（視覺敘事：有vs.無）×2（傳輸策略：敘事策略vs.分析策略）的兩因素被試間設計。圖2 中的A 和B 分別為“有視覺敘事/敘事策略”和“有視覺敘事/ 分析策略”組，而“無視覺敘事”組則不呈現視覺文本。控制組不提供任何干預材料。

圖2 有視覺敘事條件下的敘事策略（A）和分析策略（B）示例

2.3 測量工具

測量工具見表1。

表1 測量工具

2.4 程序

在醫院現場以一對一或一對多的形式進行問卷填寫，步驟如下：

步驟1：請被試評價對醫生群體的印象。

步驟2：將被試隨機分配到4 種干預組之一或控制組。干預組的被試需要閱讀材料，控制組的被試則直接進入步驟4。

步驟3：為檢驗被試是否認真閱讀材料，干預組被試需在閱讀材料后先回答檢測題目。然后請干預組被試依次填寫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量表，并再次對醫生群體進行印象評價。

步驟4：所有被試填寫現實性信任量表。

步驟5：填寫性別、年齡和受教育水平后收回問卷，發放禮品并解釋實驗目的。

3 結 果

主要分析以下內容：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對傳輸效果的影響，以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為因變量進行兩因素方差分析；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對干預效果的影響，以對醫印象前后測為重復變量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以對醫信任為因變量進行兩因素方差分析，并加入控制組進行對比；視覺敘事干預效果的中介機制。

3.1 描述性統計

描述性統計結果見表2。

表2 描述性統計結果

3.2 控制變量對因變量的影響

以年齡、性別和受教育水平為可能的控制變量。多元線性回歸方程結果顯示：性別和受教育水平對情感激發的預測作用顯著，年齡對印象后測的預測作用顯著，其余均不顯著。以此為標準，在后續分析中選擇對應變量為控制變量。

3.3 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對傳輸效果的影響

兩因素方差分析結果發現：視覺敘事提 高 了 情 感 激 發（F（1，201）=12.05，p=0.001，偏η2=0.06，BF10=82.21）和角色認同（F（1，201）=7.96，p=0.005，偏η2=0.04，BF10=6.48）；傳輸策略對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的影響不顯著。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對情感激發（F（1，201）=9.57，p=0.002，偏η2=0.05，BF10=5.03）和角色認同（F（1，201）=6.49，p=0.012，偏η2=0.03，BF10=3.85）的交互作用顯著（圖3）。簡單效應分析發現，有視覺敘事時，敘事策略的情感激發（F（1，102）=9.57，p=0.002，偏η2=0.05）和角色認同（F（1，102）=7.23，p=0.008，偏η2=0.04）均顯著高于分析策略；無視覺敘事時，傳輸策略對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的影響不顯著。

圖3 有無視覺敘事條件下傳輸策略對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的影響

3.4 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對干預效果的影響

以印象前后測為重復變量進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顯示：印象前后測和視覺敘事的交互作用顯著，F（1，200）=6.45，p=0.01，偏η2=0.03，BF10=3.09。有視覺敘事時，印象后測提高較顯著；無視覺敘事時，印象后測提高較小。其余交互作用均不顯著；以對醫信任為因變量的兩因素方差分析結果顯示：有視覺敘事時，對醫信任顯著提高，F（1，201）=7.40，p=0.007，偏η2=0.04，BF10=2.15。其余主效應和交互作用均不顯著。

將控制組加入分析，以組別為自變量，分別以對醫印象和對醫信任為因變量進行單因素方差分析。多重比較結果顯示，僅有視覺敘事/ 敘事策略條件下，對醫印象（p=0.003）和對醫信任（p=0.002）顯著高于控制組。

3.5 視覺敘事影響患方態度的作用機制

使用SPSS 的process v3.2 插件，采用Hayes（2013）的中介分析模型（Model 6，Bootstrapping 5000 次），分別以對醫印象后測和信任為因變量，以視覺敘事為自變量，以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依次為中介變量，以傳輸策略和印象前測為控制變量進行中介檢驗，結果見圖4。

圖4 視覺敘事影響患方態度的中介檢驗路徑系數圖

對醫印象的結果顯示：總回歸模型顯著，R2=0.18，F（3，201）=14.97，p＜0.001；情感激發的中介作用顯著（95% CI=［0.26，0.05］，effect=0.14）；角色認同的中介作用不顯著（95%CI=［0.05，-0.04］）；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的鏈式中介作用顯著（95%CI=［0.20，0.02］，effect=0.10）；控制了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后，視覺敘事對對醫印象的影響不顯著（β=0.04，p=0.66）。

對醫信任的結果顯示：總回歸模型顯著，R2=0.18，F（3，201）=14.97，p＜0.001；情感激發的中介作用顯著（95% CI=［0.26，0.03］，effect=0.14）；角色認同的中介作用不顯著（95%CI=［0.07，-0.05］）；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的鏈式中介作用顯著（95%CI=［0.26，0.05］，effect=0.14）；控制了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后，視覺敘事對對醫信任的影響不顯著（β=0.07，p=0.53）。

4 討 論

研究證實了增加視覺敘事可顯著提高傳輸效果，且當視覺敘事匹配敘事策略時的傳輸效果最佳。這驗證了假設1 并支持了假設2a。假設2a 的通俗解釋是：采用漫畫的形式講故事、而不是只用漫畫的形式提供統計數字或客觀描述才能起到最佳效果。這可從可識別受害者效應（identified victim effect）得到解釋，即受害者的可識別性會影響人們的幫助意愿（Kogut&Ritov，2010）。研究發現，信息中同時包含統計受害者和可識別受害者時，先呈現統計受害者信息會降低對可識別受害者的同情（Small et al.，2007）。類似地，視覺敘事建構了可識別的醫生，而統計信息的加入則提醒被試大多數醫生都經歷了同樣的遭遇，進而削弱傳輸效果。無視覺敘事時，敘事策略和統計策略下的傳輸效果無差異。這不符合以往關于敘事信息的傳輸效果優于統計信息的研究發現，但進一步驗證了敘事的作用取決于所考察的結果變量。這也提醒我們以改善患方態度為干預目標的研究，相較于其他以個人利益為目標的干預研究，可能欠缺效果穩健性或需要更強烈的敘事形式來傳遞信息。

研究同時發現，相比于只呈現言語文本，添加視覺敘事顯著地改善了患方態度，這一結果驗證了Anderson 等（2016）觀點的可行性。視覺敘事不僅可幫助患者傳達疾病體驗以改善醫患溝通（Sathyaraj &Sweetha，2018；Williams，2012），還可幫助醫生傳達工作或生活體驗以促進醫患間的理解與共情。但我們沒有發現視覺敘事和傳輸策略在干預效果層面的交互效應。根據貝葉斯因子的決策標準（Wagenmakers et al.，2017），視覺敘事對情感激發（BF10=82.21）和角色認同（BF10=6.48）的作用分別達到非常強和中等程度，但視覺敘事對對醫印象（BF10=3.09）和信任（BF10=2.15）的作用均較弱。這可能是因變量的類型差異所致，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聚焦于材料本身來考察被試對材料的反應，而對醫印象和信任則屬于基于現實體驗的態度，因此其更容易受到個體經驗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進而減弱干預效果。

研究同時驗證了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在視覺敘事和患方態度間發揮鏈式中介作用，支持了假設3。而且，單獨以情感激發為中介變量的模型結果顯著，但單獨以角色認同為中介變量的模型結果不顯著。這說明視覺敘事首先激發情感，然后促進角色認同，且僅提高角色認同并不能發揮改變態度的作用。這一結果豐富了視覺敘事之干預效果的機制性解釋。

本研究的實踐價值在于為改善醫患關系的干預策略提供了新視角。人們通常更傾向于將改善醫患關系的責任置于醫方而非患方，比如強調醫生應提升溝通能力或滿足患者情感需求（Haverfield et al.，2020；Maatouk-Bürmann et al.，2016）。雖然關注患者的“疾病痛苦”毋庸置疑，但醫生群體的“職業痛苦”也不容忽視。調查顯示，醫生群體的倦怠程度極高（國家衛生健康委統計信息中心，2021，pp.424-439）。促使患者了解醫生群體的職業現狀，從而增加對醫生作為普通職業者的多元化了解，可助于改變患者對醫生的單一角色認知，進而增加共情式理解。其次，在傳播途徑上，相比于僅通過文字來傳播信息，繪畫、視頻等更加生動性的傳播方式往往能夠帶來更加深入的敘事體驗（Goldber et al.，2019）。因此，要有效實現醫方形象的立體化建構，應考慮采用更豐富和更具創造力的多媒體傳播形式。

本研究也存在局限。首先，對同一事件的敘事和統計表述較難實現字數統一，另外現實中統計表述通常比敘事表述更簡潔。因此，言語文本中敘事和統計策略兩種條件下的字數差異造成的潛在影響仍待探究。其次，視覺敘事的素材取自醫務工作者群體的調查，這雖保證了信息的準確性，但也使內容缺少生動性和豐富性，可能影響傳輸和干預效果。后續研究可通過訪談等方式獲取內容更豐富的素材來編制材料。

5 結 論

視覺敘事可改善患方對醫生群體的態度，情感激發和角色認同在其中發揮鏈式中介作用；有視覺敘事時，相比于匹配分析策略的言語文本，匹配敘事策略的言語文本能夠建立更強的傳輸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