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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三角

2023-04-06 08:09:33南開大學張凌嵐
青春 2023年2期

南開大學 張凌嵐

憶敏突然覺得很累。

廚房里仍叮叮咣咣著,要洗的碗筷并沒有多少,只是這聲響讓人心煩。不用看,她都知道母親素娟在做什么:她一定先俯下身,弓著腰,把洗碗池凹槽里的碎米粒和菜梗摸索出來,再用怎么淘洗都是油膩膩的抹布把洗菜池擦得锃亮,最后再把洗好的碗碟倒扣在案板上,等控干水才好放進櫥柜里。素娟在家務上是格外勤懇耐心的,但是這耐心并不能讓她討得什么好處。

家里人,具體而言就是憶敏的父親,向來對此不以為然,他認為憶敏母親瑣碎到近乎苛刻,尤其是這苛刻并不能體現在家務的成效上,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雖然素娟要求全家人在門口就得換好家居服,口罩連同橡膠手套必須扔在家門外的垃圾桶里,冰箱冷鮮柜里一二層要放蔬菜,三層放干海參和石斛,第四層才能放剩飯,甚至于置物架上的大肚纏枝花瓶得把正面對著門口……凡此種種,都是素娟致力于把家里建設得井井有條、不染塵埃的明證。結果卻不盡如人意,憶敏家并不比其他人家里來得清潔肅整,譬如地板上總是有長長的落發,垃圾桶里偶見還沒來得及上桌就腐爛的蔬果,以及墻壁上深深淺淺的污漬,等等。

憶敏有時候覺得母親就像神話里的西西弗斯,不斷推著大石頭前進,素娟孜孜以求憶敏父親能夠配合她的勞作。數十年來,瑣瑣碎碎,無以弗轉。她是這樣立志當一個明亮的完美主婦。

和慣常與母親頂嘴的憶敏不同,憶敏父親自年輕的時候就諳熟了“沉默是金”的關竅,無論素娟嘮叨什么,他總是逆來順受,專心致志地對付著手頭的活計。他把報紙翻得嘩嘩響,在“象棋大師”的軟件里和人捉對廝殺,氣定神閑刷著手機里的搞笑視頻,時不時從鼻腔里逸出幾聲“嗯”“好”“改”。等素娟發作痛快了,鳴金收兵了,憶敏父親還是會把臟襪子團了扔在沙發角落里,還是會把揩了鼻涕的紙團撇在餐桌上,如此往復,樂此不疲。他和素娟是嚴絲合縫配套的,仿佛天地間非得有這樣的一對夫妻,一個偏要找這樣那樣的由頭發作對方,一個偏要擺出默默忍耐的姿態又絕不悔改。他們是煌煌大觀的榫卯結構,相生相克,以制為衡。

進入更年期的素娟越來越愛嘮叨,報之以對的是憶敏父親越來越多的隱秘反抗。憶敏父親開始慳吝于“嗯”“啊”的應對,他對素娟的嘮叨做到了完全聽而不聞,不再像過去那些年,故意制造一些噪聲,力圖蓋住素娟的嘮叨。他甚至開始動手洗自己的衣物,暌違多年后又在結婚紀念日帶素娟去“福樓”吃沾了檸檬汁的新鮮牡蠣。他變得節制,不再一頓飯吃到需要松兩個皮帶扣眼,不再在短視頻里消磨日日夜夜。早睡,晨練,細細擦拭臺球桿,他精神矍鑠、英姿勃發、龍騰虎躍。素娟遲遲未能發覺這其中的奧秘,她滿心得意,以為把憶敏父親徹底馴服了、歸攏了。憶敏隔岸觀火,暗自心驚,覺得這當真不是什么好事。她在外地讀書,來去匆匆,卻能感知父親儼然已經將素娟當成了這屋子的一部分,一只發梢落灰的粉色洋娃娃,一臺轟隆隆運轉的老式冰柜,一架吱呀呀格擰擰的電風扇,或者其他什么不值一提的擺設。

他的招展同素娟毫不相干。

風平浪靜。她無法對母親坦白自己的臆測,關于父親已經同母親離心的無據揣測。畢竟素娟對眼下的生活是那樣滿足,以至于她逐漸衰敗的黎黃面頰上又籠起一層明亮的光暈,還帶著一點酡紅,像微醺的新娘。

事實證明,男人的耐心是極其有限的。憶敏不知道母親怎么能夠像往常那樣鎮定自若地在廚房打掃衛生——就好像晨起餐桌上父親沒有突然發難而后拂袖而去那樣。

那是一只很好的糖三角。包裹了桂花蜜、花生碎的糖三角,咬一口下去,滿口芬芳的甜,紅糖肆意流淌,表皮蒸得幾乎晶瑩,甫從蒸籠里拿出來就散發著誘人的味道。

憶敏不怎么愛吃糖三角,她總覺得甜得有些發苦,紅糖很容易淌出來,又燙嘴。這個家里最愛吃糖三角的是憶敏的父親,素娟剛從南方鄉間嫁來時,憶敏奶奶經常挑剔素娟的糖三角做得不好。憶敏不曾見到那時的光景,憶敏奶奶過世很早。只每次素娟興興頭頭包糖三角的時候總有話要講,憶敏聽一句不聽一句的,無非就是老太婆當年如何挑剔她的手藝啦,生怕兒子吃不上合口的糖三角啦,又從糖三角引申開來,抱怨英挺的兒子打小兒沒出過四九城倒找了這樣一個外地人……林林總總,往事在素娟的嘴里一一數盡,那聲調卻昂揚愜意。

天總憐愛年輕人。素娟知道老太婆早晚都要離開他們這個小家庭的,她有一個相貌堂堂、脾氣溫和的丈夫;一份清閑的可以讓她安心做好主婦的工作;一個養了一葉蘭、小狗和幾尾活潑的紅金魚的家。她心知肚明這一切都在她手里拿穩了,結牢了。何況老太婆也從未真正磋磨過她。陸陸續續地,她把婆婆的雞毛撣子和絲瓜瓤扔掉,換上大功率的吸塵器和百潔布;婆婆原來種著姜和小蔥的陽臺皆換成了她喜歡的月季、朱頂紅,不過素娟近來也嘗試在陽臺上種一些小青菜了;她嫁進來前裝修的繁復墻紙都撤下來,勻整統一刷成了白色……素娟慢慢把這里變成了她的家,那種真正的,屬于她的家。

間或也有傷心的時候,素娟就躲到臥室或廚房去哭一會兒。素娟從不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的,她說那樣要“壞事”,認為老天爺會因此對她失望,收回對她的眷顧。她的生活是這座繁華大都市里許多主婦的生活,凡是投靠了姻緣的,從外地來的,都可以想象得到。在一般人看來她很幸福,她自己也就不發掘任何愁悶。她照例是愉快而昂揚,只要現實不過分委屈她。她很有些戰斗精神,燙蓬亂而短硬的發,穿黑色香云紗裙,文眉的時候要把眉尾描得高高的。白天,照例打發丈夫,打發女兒,打發狗……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家務繁雜瑣碎方面卻完全一樣。人和事皆同流水一樣,沉靜地過下去,她沒太大的變化。生活閃光透亮,她處處知足。

偏偏時間最不容情,總有一些新的意外,一些不可避免的遭遇,要抵擋也不是容易事。就像這只孤零零待在白色描金邊餐盤里的糖三角,憶敏撐著頭和它面面相覷,她拿不準是不是直接把它倒進垃圾桶,還是像往常那樣用保鮮袋裝好再放進冰箱里。畢竟它剛剛引發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家庭戰爭,這一貫用來給家庭生活增甜加蜜的小東西,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會引發男主人對女主人的連串攻擊和全盤否定,仿佛不把這場婚姻掀翻誓不罷休。憶敏有些恍惚,窗外知了仍在聒噪地叫著,陽光是那么強烈,探頭向樓下看,穿過大朵白云灑下的仍是一片晃眼猶如爆炸時閃現的令人一陣陣眩暈的熾光。人的知覺很快就被麻痹了。她已經習慣了母親率先發起戰斗,父親則總是那樣綿軟軟地擺出抵御的姿態。或者說,她早已有這一幕總會到來的預感已經太久太久,她曾在心里反復演練,一時竟分不清,這是不是又一次彩排。

糖三角,倒也很好,至少是甜蜜,至少是過往風景里的東西。憶敏暗自發笑,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笑是不合時宜的,又急忙忙收斂起來,嘴角曲成一個奇怪的弧度。憶敏居然很難想起來自己是怎么發現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這件事的,只能在此后無數的蛛絲馬跡里不斷去印證并確信自己的猜想。她不是沒有憤怒過,也不是沒有痛苦無助過,她徹夜不眠翻看論壇上網友擊退小三、捍衛婚姻的高明招數,她在和男孩接吻時喋喋不休訴說自己的迷惘,她在小程序里買三百塊錢二十分鐘的婚姻咨詢,她翻翻撿撿父親在網絡平臺的交友痕跡,她猜想父親手機的密碼并悄悄嘗試……她頻頻做夢,那個她沒能看清的面龐叫她喘不過氣,她只能想起來父親用一把米色格子傘籠住他們倆的樣子,雨水順著傘沿往下流,父親輕輕地把女人的小臂握著,像握一節嫩生的蓮藕。那個女人大抵是比素娟年輕些的,她的腰肢還很纖細,皮膚也更潔白,長卷發的發尾泛著光。憶敏在心里一遍遍描繪女人的背影,也許那個女人沒有憶敏記憶里這樣年輕,這樣輕盈,她們只是匆匆一面,但憶敏一廂情愿認定女人是美麗的。

女人必須年輕,憶敏斬釘截鐵地想,因為她是素娟的女兒。

因為只有這樣,素娟這些年來的忙忙碌碌才算沒白白落空,才算沒白白辜負,她和氣地笑,逐年松弛的圓臉,嘮嘮叨叨和手里永遠做不完的活計,偶爾的發作和長久的討好,她不怎么吃面食卻做得一手好糖三角,她鬢邊枯黃的發,手上縱橫分明的皺紋。她不輸給任何人,她只是輸給了時間。

敏敏,素娟喊她,把糖三角倒掉好啦,你爸說得對,這種東西吃起來是不太健康的,也沒什么營養,之前復查的時候醫生說他的血糖還是有點超標,要多吃粗糧的,不能吃甜,媽媽老了,記性也壞掉了。憶敏并不答話,只細細看了看素娟的眼角,干干凈凈,沒有發紅。憶敏趿拉著鞋踢踢通通端著碟子出了家門,把那只糖三角扔得遠遠的。上樓,回家。

素娟弓著腰在陽臺上修剪一葉蘭,數落她倒個剩飯還跑下去,家里有垃圾桶的呀!憶敏只想把糖三角扔得遠遠的,好像這樣就能把早餐時的一切爭吵統統倒掉似的,好像這樣就能把家中凝滯的空氣和父親的爆發都抹平了似的,好像這樣就能把——就能把這個家即將遭受的厄運抵擋在外。她以為素娟會傷了心,泄了底同她商討怎么使父親回心轉意,好讓她把自己所瞞著母親的、天長日久更不知如何開口的話統統告訴給她,那些在素娟給父親釘紐扣的時候、熨褲邊的時候、包糖三角的時候都忍不住要開口訴說的,統統告訴她……她只是拿不準自己訴說的姿態,她總跑神,百轉千回,她拿不準很多事,拿不準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猜想的那樣,拿不準爸爸是一時糊涂還是城頭已變了大王旗,拿不準自己的家會變成何種模樣,拿不準素娟會不會離開父親,要是離開了,又該如何是好?

憶敏盯著魚缸,眼光失焦,微微咬著下唇,她想她應該感到愧怍。她低頭看身上熨帖的亞麻白色連衣裙,這是素娟迷上打版和縫紉之后的杰作,車線流暢,針腳勻稱。她攥著裙角,有一點點脫線,她想把那截線頭揪斷卻不防越扯越長,線勒緊指頭,肉陷進去,一種異樣的安全感升騰起來,她陡然從無名處借來許多勇氣,平靜開口。“媽,”她聽見自己說,“爸爸早上說的是賭氣的話,”她吞了吞口水,艱澀地說下去,“爸沒有想同你離婚的意思,他就是話趕話。”憶敏艱難地扯起笑來,你說我爸多大一人了,我都上大學了,他怎么越活越回去,怎么脾氣越來越不如從前,為一個糖三角,都能扯到和你離婚,他是不是更年期啊,怎么這么脆弱敏感?憶敏仰起頭,語調輕快,真幼稚!她下了判語。素娟說:“就是,狗脾氣,都是你奶奶當年給他慣得!”然后她們不再發言,陽臺上小狗銳聲銳氣地叫起來,細細的,尖尖的,是務必要使人煩躁起來的一般。暑熱逼人,窗外夏天的日子被燒斷了,翻過天就是秋,卻又給絕細雪亮的一根線串起來。這日子仿佛仍是可以安心過下去的,就像一葉蘭寬闊的葉子上微微發焦的部分那樣讓人安心,素娟總能及時發現焦枯的部分,并一一除去。

對不起,媽媽。她到底做了逃兵。

為什么退縮的?憶敏其實也不甚明白,為了自己的“家”?一個家,一夫一妻一個女兒,有了第四個人的背影橫亙進來,好,她是說,該如何是好?倘使胡夫金字塔不再是三角形結構,端立著,方方正正的,風吹過,日曬過,再提一把鋒利的刀刃,是不是就可以插入石塊之間的縫隙,是不是就無法歷經千年滄桑而矗立不倒,是不是就算不上偉大奇跡?還是為了爸爸?爸爸,爸爸如果愛她,愛自己這個正在拔節生長的女兒,又怎么會同別的女人有了首尾,又怎么會在飯桌上說出那樣的話來,做一做糖三角就是臭外地的改不了村氣了嗎?就是不關心他身體狀況、自私自利的憑證了嗎?就是素娟一直都自以為是、咄咄逼人了嗎?憶敏不由得不糊涂。她的身體里也流著這個外地女人的血,她給她扎小辮、熱牛奶,還沒放暑假就催她快訂機票回家;她常常給爸爸出主意怎么討好媽媽,她寬慰總在被素娟訓斥的爸爸,爸爸也不以為意,“老夫老妻嘍!”爸爸也曾這樣說;他們一起看商場里的金鐲子、金豆子,買回家賺得素娟眉飛色舞,眼角都要紅一紅;他們偶爾別別扭扭,憶敏就鬧出一些這樣那樣的事使得他們不得不坐下來和和氣氣商量怎么教育她;她還同爸爸打暗號,讓爸爸等她下芭蕾課瞞著媽媽一起去吃炸串和冰激凌……她那么偏著媽媽,是不是她也一樣面目可憎?

憶敏爸爸幾乎變了個人,把牙咬起來,眼睛瞪得要突出來,鼻頭猙獰,汗珠滾滾,嘴里噴射著那些憶敏怎么也想不到的話:“你總以為你賢惠,你可著勁兒賢惠給誰看呢?你把老太太氣死了,你以為你當真賢惠啊?你再做多少也比不上我媽的手藝!醫生都說了不讓我吃糖,你是想害死我呀,你怎么就不知道學學人家,注重營養搭配,顧忌顧忌我這個病人啊!真是上不了臺面!”

圖窮見匕。“反正女兒也大了,你要是覺得過不下去咱們就離婚!”憶敏爸爸硬邦邦撇下一句話,一則最后通牒。

一個男人不愛一個女人了,這樣昭昭無改的事實,居然還要找一個堂皇正大的理由。憶敏有些看不起自己的父親,她心里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到來,但是她還沒想好,沒同老天爺商量好,這樣的一天要如何抵達,這樣的一天過去了之后,家,生活,媽媽,會變成什么光景。她趴在自己的小床上發怔,左腳虛虛支在地板上,小狗呼哧呼哧的,夏天要結束的時候,總是來得格外悶熱。憶敏嗅著微帶香氣的空氣,百合的味道,這是素娟買的,不知道素娟近來怎么迷上了插花,只總也養不好這些從花店櫥窗里帶回來的進口切花,荷蘭的大飛燕、冰島虞美人、日本來的洋牡丹……過不幾日就要換一茬。素娟過去只養那些粗粗笨笨的花花草草,長在土里,用淘米水澆灌,雨天就搬到樓下去接接地氣。“耐活!”素娟說,她養的旗桿花耐活,月季耐活,朱頂紅耐活,除此之外,她并不怎么養新的花。她更偏愛綠植,薄荷、銅錢草、一葉蘭,都是給些水就能瘋長的植物。她從辦公室大姐那里掐一截金邊吊蘭,回來泡在礦泉水瓶里,竟也漸漸發了新芽。養花養草就得撿這樣的,不用人費神,老天爺自替你照管,素娟得意揚揚,她素來有生活的智慧。家里花草長不好了,素娟就扔到樓下,那些旗桿花、月季、朱頂紅同小區里、行道旁、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旗桿花、月季、朱頂紅沒有什么分別,三下兩下就緩過勁兒來,素娟就任它們在外面野著。家里花盆不夠用,素娟就找一個不用了的洗臉盆,她很聰明,打火機燒一燒塑料盆底,再用改錐扎兩個窟窿眼,這就是新花盆了。

奇怪,真的,怎么還有心情想這些,憶敏問自己。她醒醒神,家里四處寂寂,小狗在電風扇腳下睡著了,舉著腳,肚皮還一起一伏。大約是因為素娟太若無其事,她們,金魚、小狗、旗桿花和憶敏也都能把心落到肚子里了。也許在媽聽來就是賭氣的話呢,憶敏突然反應過來,畢竟媽又不知道爸在外面有了別人,所以媽才這么鎮定自若,她對爸爸向來有一種無上耐心。憶敏抽了抽鼻子,嘴角噙著小小的笑,翻個身,長長地舒展胳膊,又伸出腳去撥弄小狗的耳朵,小狗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只在喉嚨里低低響動兩下,作為對她的回應。狗,睡吧,安心睡吧,憶敏微笑著注視小狗,百合花的香味被一陣風裹挾而來,愈發怡人,屋子也仿佛沒那么悶熱了。

憶敏高興起來了,猛一下坐起來,做點什么好,背單詞吧,她忽然很想懂點事兒,掏出書來,嘴里念念有詞。憶敏要參加月末的托業考試,然后申請去法國交換,為研究生申請做鋪墊,她并不覺得辛苦,她對未來有遠大抱負和諸多籌算。迄今為止,她沒有在人生路上錯踏過一步,考上重點小學,保送重點初中,保送外國語高中,再一路保送去上海名校的國際商務雙語班。素娟向來以她為傲,家族聚餐的時候,素娟會用食指點著她的額頭說,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成女強人了,早就不受你爸的閑氣了!那時候憶敏不服氣,她往往會大喊大叫起來,您得有人要才成啊!您有那本事嗎?再說了,爸爸對您夠意思啦!飯桌上的大人們也都哄一下笑起來,夸憶敏嘴茬真厲害,素娟假裝惱怒,我們家憶敏真是芝麻花、活祖宗,半點是說不得,被她爸爸慣壞了。大姑小姑父就虛虛勸幾句,再夸憶敏爸爸脾氣好,把憶敏教得也好,念書念得順風順水,人也靈性,以后到了社會上不吃虧。憶敏父親就轉過頭同憶敏說,給媽媽好好道歉,媽媽為了這個家多辛苦啊,怎么可以和媽媽那樣說話?于是素娟也心滿意足,眼角眉梢都泛著亮晶晶的光。這是逢年過節的必備戲碼,有時候憶敏甚至覺得媽媽不是真的要數落她,只是想讓親戚們看看爸爸如何體諒、呵護素娟。老夫老妻,周而復始,他們樂此不疲。

憶敏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過去。

醒來已經是黃昏,天邊的斜陽像假的一樣,掛在塔吊的架子上搖搖欲墜,窗外樹們落下的陰影籠罩著房間,樓下汽車有氣沒力開過去,近處工地又傳來擾人的噪聲。憶敏驚訝自己睡得這樣香甜,沒有做夢,她幾乎以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知了有一搭沒一搭叫著,它們叫了一天,現在偃旗息鼓,樹上的葉子也有氣無力的,狗卻不知道鉆到哪里去了。

日頭終于要落下去,她盯著墻壁上的掛鐘發愣,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她從沒像今天這樣仔細地端詳這只掛鐘。指針還包著金色的邊,客氣地跳動著,但表盤上的羅馬數字已經開始氧化發黃。家里的陳設沒怎么變過,幼兒園畢業的時候,素娟和爸爸精心給她挑了這只時鐘。那時他們雖然已經做了幾年憶敏的父母,卻仍年輕,還有頑皮和熱情。她是梳了童花頭,左右手都戴著亮片手環,穿著嶄新的海軍條紋連衣裙,站在幼兒園門口望了又望,她迫不及待要和爸爸媽媽講講她在畢業典禮上吹小號的神氣,等啊等,等啊等,她哭了嗎,憶敏不確定了,應當是哭了。等她被素娟叫醒,她發現自己睡在門衛室的綠色長椅上,蓋著爸爸的工作服,素娟和爸爸臉上都帶著融融的笑意,肩并肩站在她前面,只有憶敏哇一下哭出來,一頭扎進了媽媽的懷里。原來他們為了慶祝憶敏幼兒園畢業,一起去吃了“老莫”,吃完了又唱啊跳啊,說說笑笑一路走回家,到家了,才發現忘了去幼兒園接憶敏。多離譜啊!兩個人趕到幼兒園,還甜甜蜜蜜。憶敏趴在爸爸肩頭一抽一抽打嗝,爸爸給她輕輕拍背,眼睛還笑著:“敏敏啊,你不知道你媽媽多能吃,紅菜湯她一個人能喝三碗,服務員最后都說每天的例湯是按桌數配的,不肯賣給她。這下好了,人家肯定要在心里嘀咕是哪里來的兩個土包子喲,哈哈。”素娟瞪著大眼睛,用胳膊肘拐了憶敏爸爸一下:“瞎說,明明是餐廳太摳,那一例紅菜湯等于你三天的夜班費了,明明點菜的時候說續湯免費的……”憶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床頭書桌上就放著這只清秀的掛鐘和爸爸的保證書:“向女兒保證,我以后一定守時不遲到。此致,敬禮!”她站起身來想去取點水喝,又有點沒力氣走動,干脆坐到床上。

怎么睡得這樣沉,憶敏有些懊惱,按了按眉骨,眼睛都睡得有些疼了,她突然怔忪,怪,媽媽怎么沒叫自己吃飯,難道是出門了,也沒和自己講一聲。她有些不安,“媽,媽——媽媽!”她叫嚷,沒有回應。憶敏奔下床,貼著臥室門聽家里的動靜,屏住呼吸,很靜,她不知道這安靜是好還是不好,小狗也許被媽媽帶出門了,她想,遛狗不會不帶自己,她有些困惑了,何況自己還沒吃飯。她又把耳朵往門上湊了湊,試圖聽到一些什么。突然!門從外面被推開了,憶敏嚇了一大跳,心一下立起來,她抱怨道:“媽,你這冷不丁開門真是嚇死我了。”“我不是說了進我房間要先敲門嗎!”素娟卻不像往常那樣拔高嗓門和她辯駁,憶敏抬起頭,看著素娟沉沉的目光也低了氣焰,囁嚅幾下,把伶牙俐齒也收起來了。

“醒了?洗洗手吃飯吧。”素娟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憶敏說:“哦,來了,馬上。”憶敏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面,馬尾睡得歪歪扭扭,額頭上紅彤彤一片,她把雙手泡在冰涼的水里,還是困倦。低頭往臉上潑水的時候,小狗又不知道從哪里溜出來了,哀哀地叫,殷勤地舔她的腳面。憶敏覺得哪里不對,遲遲挨挨走到餐桌前坐下,她復撐著頭。爸爸還沒回來,憶敏舔舔發干的唇角。到底哪里不對勁?

石破天驚。

憶敏背后忽一下騰起薄薄的汗,臂上的汗毛也好像根根挺立,她兵荒馬亂,鼻子一酸,原來如此。素娟極鎮定,鎮定得反常,那沉沉的目光像淚水洗過一樣,黏在憶敏背上。媽媽,媽媽。從前連同自己女兒起了爭執都要讓憶敏父親評評理的素娟,活了大半輩子都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的素娟,莫名買大捧鮮切花的素娟,開始噴濃郁香水的素娟,自從這次回家后總要憶敏給爸爸打電話催他回來吃飯的素娟,買一套又一套“一洗黑”的素娟……哦,素娟,哦,媽媽,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么。媽媽,媽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細細揉洗他每一件白襯衫,泛黃的袖口和衣領,襯衫上是不是有“人家”的香味?糖三角做得好或者不好都是過錯,因為有“人家”在那里比著,好的壞的統統不重要了。你統攝了這個家庭幾十年來的餐桌,你精打細算,樣樣周到,角瓜,牛腱子,上海青,秋天做洪湖蓮藕排骨湯,冬天炒姜米茶,兩張只知道沖你要吃要喝的嘴巴。他上哪去吃“人家”餐桌上的早餐?他在哪個清晨從“人家”的家里醒來?

天像是專同人作怪一樣,越熱越不見雨意。憶敏父親說草原上到底是涼快,他從那天之后就沒回過家,說是出差,要去內蒙古談一個項目。“下次帶你們來,草原上的羊肉真是半點兒膻味都不見,”憶敏父親同憶敏講,“讓你媽休個年假,反正她也要退休了。”她真想問問爸爸,為什么不自己和她說,又或是怕讓事情變得更糟。至少,現在還有“你們”,那,就還是能過下去的吧?

憶敏掛了電話,坐在餐桌前發呆。素娟在廚房里安頓早餐,她聽到牛奶倒進咖啡里的聲音,她嚷起來:“媽媽,我要減肥,不喝奶咖。”素娟明顯怔住了:“哎,好,好,你怎么知道我給你加了牛奶啊?”“我還能不知道你嘛老媽。”憶敏輕快地回答。“那這,這杯?”“你倒了吧,我等會兒自己弄。”“要不我喝了吧?”“別鬧了,你又喝不慣,小心失眠。”“哎,好,那也行。”憶敏被這樣好說話的素娟驚了一下,素娟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她那樣武斷地掌管家里人的口味,“有吃的就不錯了,不做飯的人別挑飯”,她討厭浪費食物。素娟又喊她:“敏敏啊,你等會兒給爸爸再打個電話,問問他多久回來,好讓菜場那邊給我留條黃魚……”憶敏忽然發了狠,惡聲惡氣:“你自己不會給他打電話嗎!”廚房里靜得可怕,憶敏的心一下揪著,汗順著頭發滾下來,爬到耳后,很癢。她是不是應該和媽媽談談,坐下來,膝蓋抵著膝蓋,額頭偎著額頭,像從前那樣,她們出生入死,安享同一輪心跳。憶敏走進廚房,把下巴擱在素娟的肩上,說:“媽,我想吃糖三角了。”素娟扭回半邊臉,眼角似有水光一閃。

糖三角,綠豆粥,涼拌茄子,飯菜紛紛上桌。她艱難開口:“媽,如果爸爸那天說的是真的呢?”素娟夾著茄子的手頓了頓:“什么真的假的,他就是一時氣話。”她們心知肚明,秘而不宣。“我是說,如果爸爸真的要和你離婚呢?”素娟粗重地從鼻孔中出氣:“我給這個家當牛做馬這么多年,你爸但凡要是有良心,他不能這么對我。”淚并不流一滴,朗朗當當,擲地有聲,像是提前背牢的臺詞。媽媽,你背了這臺詞要講給誰聽呢?你要講的那個人,會給你這樣的機會嗎?男人心硬起來,該有多硬多硬啊。“如果,我是說如果,爸爸愛上了別人呢?”素娟說:“不可能,你爸不是這樣的人。”憶敏咄咄逼人:“萬一呢,假如說,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呢?”“你爸已經老了!”憶敏還想說什么,素娟激動而尖刻地高喊,“他已經老了!”電光石火,憶敏想起來家里散落的六味地黃丸藥瓶、父母床上一對軟和的蕎麥皮枕頭上不再有一個油亮亮的形狀,書房里新支起待客用的簡易小床……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原來是這樣!原來“老了”,是這樣的意思。

憶敏感到羞赧,為自己窺到了父母的另一面:他們一起消磨了彼此的青春,他們一起衰老,松弛。父母,兩個人,一男一女,曲曲折折幾十年。即使一方偶爾變心了、溜號了,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對素娟來說,是不是生活里遠有比這些事還多的煩惱?比如家里新購置的房子遲遲不交工有變成爛尾樓的風險,比如憶敏懸而未決的下一步升學,父親晉升卡在尷尬年齡的不上不下,甚至于屢屢投訴小區超時施工的噪聲無果讓素娟重新遭遇了耳鳴和失眠。好像成家了,家里就沒有了男女,只剩了父母和兒女。她松了口氣,心里一塊重重的石頭卸下來了,她不想去想媽媽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是的,她不想去想為什么媽媽隱忍不發。難道說,就像素娟買的那些憶敏也分不清的各種家庭清潔劑,她也從沒指望過父女倆全部掌握,雖然她總數落他們眼里沒活計。不是不指望,也許她巴不得憶敏父親不會這些,這樣她就拿住了他的短,這讓她感覺安心,就像儲物間堆著的那些雜亂的紙箱一樣安心,就像快快修剪完一葉蘭招展的葉子上微微發焦的部分那樣讓她安心,她不必擁有一個完美的丈夫,只有這樣她才能擁有一個完美的婚姻。她已經傾注大半生的志業,該怎么拱手相讓?

她捏著糖三角,擠出一點綿密的紅糖,她只是不愿想。一個背叛了一個,一個卻還愛著一個,愛嗎,不愛嗎,素娟好像只能推著石頭,挺進生活。除此之外呢?沉甸甸的,是什么,她向素娟許諾未來的生活,要帶她和爸爸去南法度假,給她買香奈兒和祖母綠項鏈,在自家院子的草坪上搭一架秋千,等他們金婚,廣邀來客,憶敏爸爸在背后推著素娟,就像重回一個悠長悠長的夢。她在心里許諾,她要給媽媽更多的愛,把她失掉的那些都補回來。媽媽,我希望你歡愉,我們,我,你,爸爸,我們嘗試新的住所,新的國度,新的生活,一起這里那里。

這個夏天突兀地結束在一場接一場的雨里,蹲踞在樹梢的知了,早已不見了蹤跡。這些雨帶來海潮一樣的聲音,由不得憶敏幻想或者不幻想,這些物象都把過去的某一個時刻和今日關聯起來,只是不知誰家的防盜窗仍在大風里哐哐作響。客廳里對著雨夜的窗忘了關好,她顧不上去關了,只留一條細狹縫。仿佛有一把槍從那個狹縫里緩緩伸出來,槍機里的彈簧緊緊地繃著,金屬發出細不可聞的摩擦聲。什么時候會擦槍走火呢?她想。如果我早就和自己和解得更好一點,長大得快一點,再快一點,這也許就永遠不會來,在那之前,石頭還要滾動好一會兒。她悵惘注視著母親的背影,還好,天保佑她,仍然健康快樂,有那逗人歡笑的明亮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女兒長大了,給她許下有關生活的諾言,真是上天保佑了。她的期望,已從丈夫轉到女兒方面了。她在期望女兒長成的時間中,卻并不想到一個女兒長大成人,母親就如何上了年紀。

素娟已是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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