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動的懲罰

楊波

無休止的家暴又開始了。葛大彪酒后毆打妻子馬紅，全然不顧兩個兒子就在身邊。聽著母親越來越凄慘的喊叫，15歲的大兒子葛鵬終于忍無可忍，趁父親不備，將一把螺絲刀狠狠扎到父親的屁股上，然后將其打倒在地。似是還不解恨，葛鵬繼續一邊痛罵父親，一邊對他拳打腳踢。

多年來，馬紅一直被葛大彪家暴。起因是葛大彪在妻子懷孕期間出軌，馬紅跑到他單位告狀，導致單位以“傷風敗俗”為由將其開除。失去穩定工作后，葛大彪只能四處打零工，結果不慎傷了腿。葛大彪不反思自己的問題，而是將一切歸咎于妻子，于是越來越頻繁地朝妻子動手……

在家庭暴力案件中，施暴者對自己實施的家暴行為往往提出各種辯解，以對方“有錯在先”為由替自己開脫，但其實任何理由都不是實施家庭暴力的借口。

家庭暴力是離婚的法定理由。如果當事人因遭受家暴或者面臨家暴的現實危險，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此外，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毆打他人的，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可以進行行政拘留。

馬紅不是沒想過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也多次想過離婚，但每次看到兩個兒子，又決定忍下去。

然而，以往的案例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證明，沉默、隱忍、退讓是最壞的應對方式，只會讓施暴者變本加厲，最后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葛家的故事正是如此。

因為一直看著母親被家暴，葛鵬心中早就埋下了仇恨父親的種子。這次，他給了父親一螺絲刀。自此，父子“戰爭”正式打響。

父子倆平日里要么不交流，要么一言不合就動手。葛大彪怒不可遏，常常大罵葛鵬是逆子。馬紅雖然對葛大彪已無感情，但對兒子表現出來的暴力傾向也感到擔憂。她經常私下勸葛鵬不要動不動就打架，但葛鵬根本聽不進去。

其實，子女毆打父母同樣是家庭暴力。這個痛恨父親家暴的年輕男孩，變得和父親一樣脾氣暴躁，終究活成了自己小時候最痛恨之人的樣子?？杉幢愕搅诉@一步，這一家人仍然沒有一個人考慮用法律來解決矛盾。

轉眼，葛鵬18歲了，父子關系有了緩和的跡象。當時，葛鵬由于學習成績不好，沒考上大學，就打算開店做點小生意。葛大彪雖然怨恨這個兒子，但打又打不過，因此同意拿出積蓄幫他開店，想著這樣還能讓他早點離開家，眼不見為凈。

不管葛大彪心里打著什么算盤，終歸是實打實掏了錢幫葛鵬開店。葛鵬嘴上不說，心里對父親的敵意消減不少。有時店里生意好，他賺了錢，還會買些煙酒送給父親。

葛鵬結婚后搬出去住，父子倆碰面更少，摩擦自然更少?？雌饋?，父子倆的關系似乎在逐漸恢復到相對正常的狀態。但不久，葛大彪的一句話又點燃了“戰火”。

當天，父子倆去參加親戚家的婚宴。飯桌上，有親戚問葛大彪近況如何，葛大彪喝得有點高，借著酒勁罵葛鵬，說這個大兒子給的養老費沒有二兒子多。

聽見這話，葛鵬不高興了，當即站起身來，指著葛大彪的鼻子罵了起來。等婚宴結束，父子倆直接在外面打了一架。這一架，把那點本就微薄的父子情給打沒了。

慘烈的事情不久后發生了。

葛鵬的小店代居民接收快遞。有天中午，他出去應酬，留妻子一人看店。結果快遞太多，妻子忙不過來，就給葛鵬打電話，葛鵬讓她去找母親馬紅。馬紅聽后讓葛大彪去幫忙，葛大彪不愿意，氣氛十分尷尬。

妻子又給葛鵬打了一通電話，催他早點回來。葛鵬不耐煩，聽完妻子的抱怨，就給母親打去電話，稱自己等下要去找葛大彪算賬。馬紅聞言，擔心父子倆見面又打架，急忙勸葛鵬不要沖動，放下電話后又勸葛大彪趕緊出去躲躲。

看葛大彪出去了，馬紅懸著的心暫時放下。然而半個多小時后，鄰居的一通電話讓她心里大驚。鄰居說，葛大彪和葛鵬當街打架，葛鵬受傷非常嚴重，讓她趕緊過來。

等馬紅趕到現場，警察告訴她，醫生給葛鵬檢查過了，人已經不行了。馬紅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葛大彪為什么打死葛鵬？父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隨著公安機關的偵查，案件細節逐漸清晰。

那天，當馬紅讓自己出去躲躲時，葛大彪心里除了怕，更有怒。他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琢磨著如果今天見面，葛鵬罵他，他就忍著；要是打他，他就動手，兩人做個了結。出門前，葛大彪把家中的一把尖刀藏在袖口里，然后去路邊等待葛鵬到來。

沒一會兒，葛鵬真來了，一見到葛大彪就開罵，還伸手準備抓他衣領。葛大彪一閃，葛鵬沒抓住。這惹怒了葛鵬，沖上前去要再動手，但因為他喝了酒，動作不夠敏捷，還是沒打到。

葛大彪看葛鵬真動手，掏出尖刀就朝他身上捅。葛鵬試圖回擊，葛大彪就又捅了兩刀。等葛鵬倒在地上不動了，葛大彪撥打110電話，稱自己把兒子給殺了，要自首。

有鄰居發現情況不對，趕過來查看，連忙給120打電話，并質問葛大彪為什么拿刀捅自己的親生兒子。葛大彪答：“他來打我，我不弄死他，他就會弄死我?！苯Y果，葛鵬因失血過多而死亡。

葛大彪被帶回公安局，因涉嫌犯故意殺人罪先后被刑事拘留和逮捕，之后羈押于當地看守所。經過公安機關的偵查、檢察機關的審查起訴，被告人葛大彪站在了當地中級人民法院的被告席上。

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葛大彪父子關系長期緊張。案發當天，因接送快遞糾紛，遂產生殺死被害人的惡念，并事先攜帶一把尖刀。當父子倆發生爭斗后，葛大彪持刀捅刺葛鵬致其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應按照法律規定對其定罪處罰。

被告人葛大彪對指控的事實無異議，但辯解沒有殺人的故意，他是在葛鵬先毆打他后才持刀捅刺，行為構成正當防衛。辯護人提出，被害人葛鵬對案件引發具有重大過錯，葛大彪具有自首情節，請求法院對葛大彪從輕處罰。

葛大彪和辯護人所作的辯解，就是這起案件的法律焦點：故意殺人罪與正當防衛如何區別？

故意殺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我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定：“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p>

而關于正當防衛，我國刑法第二十條規定：“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屬于正當防衛，不負刑事責任。正當防衛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于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p>

用上述法律規定來衡量本案事實，葛大彪父子互相仇恨，案發當天葛大彪持刀等候葛鵬。因此，他們父子間的恩怨首先不具有正當防衛的法定前提，即合法權益遭受非法侵害。

其次，當他們父子發生糾紛后，葛大彪持尖刀朝葛鵬胸腹部連捅幾刀，致其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他報警時稱自己殺了兒子，鄰居質問時也表達了你死我活的意思。

可見，葛大彪主觀上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故意殺人行為。因此，其行為應當認定為故意殺人罪。

法院經過審理后認為，被告人葛大彪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致人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性準確，法院予以確認。

案發后，葛大彪主動撥打110電話報警，歸案后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系自首，依法應對其從輕處罰。被害人葛鵬對雙方矛盾的激化和案件的引發負有過錯，法院在量刑時酌情予以考慮。

鑒于本案系因家庭矛盾引發，根據葛大彪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法院依照我國刑法有關規定，判處被告人葛大彪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法院判決生效后，葛大彪被送到監獄服刑改造。這樣的苦果，是他自己一手釀成的。作為孩子的第一任老師，父母不管是自覺還是不自覺，言行都影響著孩子的成長。

葛大彪暴力對待妻子卻從不自省，讓葛鵬從小樹立了一種錯誤觀念，認為“誰能打，誰就有理”。小時候葛鵬不敢反抗，長大后就覺得“我能打過父親，父親也必須聽我的，不聽就打到他聽”。

這場父子“戰爭”的最終結局是家破人亡，令人唏噓。

悲劇發生后，馬紅天天以淚洗面，時不時就想，如果人生能重來，自己當年在遭受家暴時做出另一種選擇，結果是不是會更好？

值得注意的是，在現實生活里，家暴行為不只是拳打腳踢，還包括精神層面的傷害。那些看似沒有傷痕的傷害，由于隱蔽性強，其危害性常常被低估甚至忽視。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明確規定我國禁止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包括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

過往的案例時刻警示著我們，在遭遇家庭暴力后，不要沉默隱忍，更不要對施暴者抱有任何幻想，而是應該第一時間報警、舉證，收集盡可能多的家暴證據，將家暴行為訴諸法律，請求司法援助，然后堅定地離開施暴者。

家庭是相互扶持的港灣，不是充滿硝煙的戰場，家庭暴力也從來不是“家務事”，反對家暴、消除家暴是每個人的責任。（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