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我的建議入了法

毛予菲

2023年3月，諾揚在上海接受本刊專訪。（本刊記者 陳昊 / 攝）

上海陸家嘴大樓的一間辦公室里，身著黑唐裝的諾揚·羅拿跟《環球人物》記者熱絡地打招呼：“歡迎你們來上海！”剛見面，他就跟幾位從北京“遠道而來的客人”話起了家常：“你們住在哪兒？過來方便嗎？打算待幾天？南京路步行街逛過沒有？有空我帶你們去逛逛！”

這間辦公室不大，但布置得十分用心。“上海市優秀人民建議獲獎者”“長寧區世博工作先進個人”“上海市榮譽市民”等諸多“接地氣”的獎狀獎杯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他為記者講述這些榮譽背后的故事：“用北京話說，我就是‘事兒媽’，專給社區工作‘挑刺兒’。”

諾揚已在中國生活40年。上世紀80年代，他成為土耳其第一批公派來華的留學生。初到上海，在偌大的城市里，方言聽不懂，食物吃不慣，諾揚心里滿是忐忑。在上海待得久了，他逐漸融入其中。現在，工作日的他出入陸家嘴的辦公室，休息日的他則換上志愿者的小馬甲走街串巷。“我對中國比對土耳其要熟悉多了。”諾揚笑著說。

記者采訪諾揚時，恰逢今年全國兩會閉幕，久居中國的諾揚描述了他對中國兩會的觀察。

“我覺得今年兩會有這么幾個特點。”諾揚總結，“今年兩會是中共二十大召開以來的第一個兩會，意義當然重大。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經表決通過，這個改革方案我也一直在關注。今年還是‘十四五’發展總體規劃的第二年，可見這個年份十分關鍵。”

關注兩會早已成為“上海市民”諾揚的習慣。每年兩會前夕，諾揚都會與幾位上海市人大代表“碰頭”，“出發去北京之前，他們都會說說自己的提議”。

每逢3月的“兩會時間”，諾揚所居住的上海市長寧區虹橋街道古北社區也跟著熱鬧起來。虹橋街道是中國首個涉外居民區，來自58個國家和地區的居民在這里相鄰而處。2015年，虹橋街道辦事處成為全國首批基層立法聯系點之一，諾揚擔任立法聯系點信息員。在他的號召下，越來越多外籍居民開始關心社區發展，為城市治理的最小“單元格”出謀劃策。

在虹橋街道辦事處的議事廳里，常常出現這樣一幅景象：來自全球各地的洋居民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熱切討論。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諾揚一條一條地記。

正是在這間議事廳，諾揚提出了將“在中國境內有住所，或者無住所而一個納稅年度內在中國境內居住滿一百八十三天的個人”改為“累計滿一百八十三天”比較妥當的建議。

2018年，全國人大就修訂《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開展意見征詢。諾揚發現了“關于外國人納稅的法律漏洞”。“原來相關法律的規定是，外籍居民在中國居住超過183天，需繳納個人所得稅。這個183天指的是連續居住時間，但如果有人在第182天出境，過段時間再回來，那就不用交稅了。當時我看到這樣的做法（避稅）很普遍，這不公平，我必須得提出來。”

諾揚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場的議事員邊聽邊點頭。“大家都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但我們不是專業的法律工作者，不知道在法律層面這條立法建議是否可行。”那天在街道辦事處討論完，諾揚心里也沒底。

沒過多久，長寧區相關部門討論該立法建議時，諾揚到了現場。后來，上海市相關部門再一次找到諾揚，邀請他參與新一輪立法評議。諾揚說：“我記不清現場具體都有誰，也不知道內部程序是怎樣，但這些環節我都參與了。在中國，每個立法環節都能聽到來自基層的聲音。”

2019年1月1日，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所得稅法》正式實施，諾揚的建議被采納并納入法條。一則來自基層的建議，就這樣落地了。那段時間，諾揚逢人就說：“真沒想到，我一個外國人也能參與中國立法。”

在虹橋街道辦事處，諾揚參加民主議事。（紀錄片《民主之光》視頻截圖）

這兩年，諾揚忙著為另一條立法建議收集更廣泛的意見。“越來越多的上海居民開始養寵物，一些小區出現了不文明現象。寵物到底誰來管？怎樣管？居民和社區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人提出相關立法建議后，議事員紛紛走上街頭，走進小區，收集居民的意見，一條條記錄總結，再坐下來進行新一輪的討論，繼續完善。”

“中國式民主是‘廣泛的民主’，本來大家覺得立法高大上，現在立法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家門口。中國式民主是‘管用的民主’，能切實解決人民群眾的關切，真正將民意落到實處。”諾揚一邊總結，一邊打開電腦為記者展示一組數據：虹橋街道辦事處基層立法聯系點至今已經完成78部法律的意見征集，征集建議2252條，其中163條被采納。他指著數據說：“中國式民主的關鍵詞是參與，能參與其中是我的榮幸。”

虹橋街道辦事處基層立法聯系點也留下了習近平總書記的足跡。2019年11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到上海市虹橋街道考察，充分肯定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基層立法聯系點在接地氣、聚民智方面所做的有益探索，指出“我們走的是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人民民主是一種全過程的民主”，強調“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我國的根本政治制度，要堅持好、鞏固好、發展好，暢通民意反映渠道，豐富民主形式”。

在虹橋基層立法聯系點，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提出“全過程民主”，生動詮釋和肯定了基層立法聯系點在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中的重要作用和意義。

“中國通”諾揚還沒有來中國之前，就開始了對中國的學習。

他是土耳其第一批學中文的大學生。那個年代，“學中文是找不到任何工作的”。諾揚選擇漢學系，朋友們都笑他，說“你干嗎學這個？一點都不熱門”。

諾揚不聽勸，入學土耳其安卡拉大學英文系一年后，非要跳到漢學系。“我當時算國家公務員，邊上班邊讀書，沒有找不到工作的顧慮。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中國歷史與土耳其歷史緊密交織，我一直想去探索這個神秘的文明古國。”

諾揚剛轉到漢學系，整個系里一共有17個學生，畢業時卻只剩下3個，“有的人考試不及格，有的人早早輟學去做生意了”。

那是1978年，中國迎來改革開放，中土兩國簽署了一個關于文化交流的協議。諾揚從順利畢業的3人中脫穎而出，拿到公派留學中國的唯一名額。1983年，他一個人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2009 年，上海市民巡訪團團員諾揚（右）參加巡訪活動。

畢業多年后，諾揚回到武漢大學，在校門處留影。

剛到中國，諾揚的第一印象是“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到處都灰突突的，我既害怕又陌生”。“那個時候，一到下午5點北京所有的飯館就關門了，馬路上光禿禿的，一個人沒有。不像現在的北京，是座熱鬧的不夜城。”

諾揚先是在北京語言學院（現北京語言大學）學中文，第二個學期轉入武漢大學，學中國古代史。畢業那年，他在河西走廊和新疆吐魯番盆地待了一個多月，每天研究出土文物，最后交出了一份4萬字的手寫碩士論文。30多年后，這本泛黃的論文被諾揚珍藏在辦公室的一個帶鎖的柜子里。他說：“學歷史的人都念舊，都愛回憶。”

畢業后，諾揚成為土耳其駐華大使館的一名外交官，多次為訪華的土耳其領導人擔任翻譯。他回憶：“使館就在北京三里屯邊上，我在那里生活了八九年。”

1996年諾揚來到上海，參與土耳其駐上海總領館的籌備工作。1999年，諾揚辭職，成為土耳其擔保銀行上海代表處首席代表。“用一句中文總結，我‘下海’了。”

到上海的第一年，諾揚就住在長寧。因為一塊“五好家庭”的榮譽獎牌，他第一次來到虹橋街道辦事處。

“剛搬過去，我看到鄰居家門上都掛著‘五好家庭’。我逮著鄰居就問‘是從哪兒買來的獎牌？’他說‘是政府發的’。我再問‘政府哪個部門？’他回答‘街道辦事處’。我迫不及待一路找到辦事處。工作人員向我介紹，‘五好家庭’的‘五好’指的是尊老愛幼、男女平等、夫妻和睦、勤儉持家、鄰里團結。我一聽，我們家夠得著標準啊，就立馬填了申請書。一兩個月后，街道辦事處送來了銅牌，我也喜滋滋地在家門口掛上了‘五好家庭’。”

自這一次與街道辦事處打交道后，“中文講得很溜”的諾揚成了社區活動的“積極分子”，“我還常常邀請他們來家里喝茶聊天”。在虹橋街道住得久了，諾揚與社區的關系越來越密切。愛管“閑事”的諾揚，“把外籍居民的聲音更好地傳遞到了街道辦事處，同時將街道辦事處的聲音更好地傳遞到每一戶外籍居民的家中”。

諾揚說：“虹橋街道辦事處最初成立時不涉及立法工作，我們的建言獻策也到不了法律的層面。”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建立基層立法聯系點制度。2015年，虹橋街道辦事處成為全國首批基層立法聯系點。這里“一頭連著立法機關，一頭連著基層群眾”，是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的一個縮影。

諾揚一直感慨：“在中國的40年，我有幸投身一段突飛猛進的歷史，目睹十幾億人生存環境日新月異。在上海的20多年，我見證了基層立法聯系點在發展全過程民主中應運而生、蓬勃發展。”

“都問我為什么堅定地選擇在中國工作生活，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諾揚說。

這些年親歷中國基層民主，諾揚頗有感觸。他最近正在編寫一本關于“中國基層民主40年”的書，試圖以一個“外國社區工作者”的視角書寫“中國街道辦事處的故事”。“我想讓更多人知道，中國式民主能解決人民的關切，切實為人民服務，是適合中國發展的民主。”

簡單點說，民主就是“一個人以上”，就是互相尊重與互相理解。民主還有一個浪漫的說法，為人民造福祉。

實現民主政治的形式豐富多彩。從這個維度看，民主是一個平臺、一個“體育場”。在“體育場”里，中國可以打排球，美國可以打高爾夫球。但規矩由我自己定。我按照國家的背景、國家的歷史、人民的性格，自己來定“體育場”的規矩。

中國是一個國土面積大、人口數量眾多的國家。實踐充分證明，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符合中國國情和實際的好制度。中共十八大以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設立基層立法聯系點，成為新時代實踐和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的生動寫照。

中國式民主做到了過程民主與結果民主相統一，這一點西方民主做不到。據我觀察，西方民主更注重“投票權”而不是“決定權”。

在近幾年西方國家的大選中，投票率越來越低，有些西方國家的投票率甚至降至30%。西方民主正在失去民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西方政客說一套做一套，競選時做出的承諾成了騙選票的工具。老百姓們抱著“誰來也改變不了我們，誰管事我們的境況都好不到哪去”的想法，失去了改變現狀的欲望和動力。

中國人非常善于商量，每一件事情都商量。哪怕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多的人口，大家都愿意一起討論。聽民眾的意見，而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我覺得這是中國的最大的特點。

中國式民主是政治活動，也可以說是一種社會活動。正是有了表達民意、收集民意、吸納民意的平臺，在群眾對某件事的不滿意程度還不是很高的時候，就有人幫你解決了困難。所以我看到的中國是一個和諧社會，我看到的中國人民是一個團結的集體。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根植于中國歷史文化。“有事好商量”“和諧共發展”成為幾千年來中國人骨子里的意識。商量帶來和平，和平帶來安寧，安寧帶來穩定，穩定才有發展。

1983年來中國，在北京語言學院（現北京語言大學）和武漢大學學習中文和中國古代史。畢業后成為土耳其駐華外交官，1999年任土耳其擔保銀行上海代表處首席代表至今。積極參與社區工作，獲“上海市榮譽市民”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