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姚雨 圖/朱大鳳
許多夢里出現(xiàn)的閃爍星光,那些廣闊草原上遺留的噠噠馬蹄,甚至洶涌不安的狂風與波浪,都是這個宇宙賜予我的榮光。
一
初二那年,我經(jīng)歷過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媽媽在小區(qū)里開了一家小超市,為了方便我寫作業(yè),單獨架了一個小小的閣樓。很多時候,小小的我就窩在小小的閣樓里奮筆疾書,耳邊不斷傳來樓下超市人們聊天、打牌或打麻將的聲音。
窩在這個少有人上來、帶點嘈雜的小閣樓里,我倒騰起了一項大工程——交筆友。
那些年,雜志還是我們課余重要的精神食糧,紙頁的邊邊角角裝著全國各地的讀者信息:一句座右銘后面,跟著一個人的地址、郵編和筆名。只需要給這個地址寄封信過去,這個筆友就算交成了。有段時間,我像著了魔一樣熱衷和陌生人交筆友,每天都要給天南海北的筆友們寫信。長大后我才明白,這種熱情只是表象,青春的心無非渴望著逃離這個三點一線、不是吃飯就是學習的小世界,去結交更多的朋友,去更廣闊的世界里翱翔。
就這樣,大人忙大人的,我忙我的。每天放學后我最期待的事就是躲上閣樓,拆看新收到的信。不知不覺,信件越堆越多,“毀滅”的時刻也悄然逼近。
閣樓上除了我的書桌,還堆著許多商品。貨架上的東西賣完了,媽媽就會上來拿。這晚她上來,不知怎么就關注到我那只鼓鼓囊囊的袋子,打開檢查后,她勃然大怒:“你天天躲在上面不做作業(yè),就忙著給別人寫信?”
我像一個被當眾揭穿的小偷,呆立在警察面前。
媽媽將袋子里的信件一股腦兒抖落出來,我在緊張、憤怒、不甘的同時,體會到某種深刻的羞恥……幾分鐘后,小區(qū)門口的垃圾桶,成了它們最終的歸宿。
小小的閣樓曾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如今,我卻覺得它像一個籠子困住了我。
這是第一次,我如此強烈地想要逃出閣樓,逃出媽媽的“魔掌”。也許只有變成真正的大人,才可能獲得理想中的自由吧。
二
“小時候真傻,居然盼著長大。”老舍先生不愧為語言大師,用這樣一句俏皮又日常的話,點出了大家長大成人后回望童年時心頭的百般滋味。

讀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大學都畢業(yè)了。那時候,我剛剛結束“金九銀十”的校招季,見識了“擠破頭”去競爭一個心儀職位的海選現(xiàn)場,也親身體驗了海投簡歷,穿著并不合身的西裝四處面試的疲憊。我每天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就是記錄今天面試過的單位。打開表格,有幾家單位面試結束都過去一個月了,仍沒有消息,我自覺地將那個表格填充為“橙色”,表示失敗。
畢業(yè)了,找工作了,無論怎么看,都算大人了吧。可躺在床上,我總是忍不住想,到頭來,自己還是留在了一個充滿束縛的小世界里——機會要靠等,時間要別人排,無論怎樣用心表現(xiàn),都可能被挑刺……所謂“自由”,真的是世界上最奢侈的事了。
我慢慢接受了一個事實:也許并不是這個世界太小,而是我自己太渺小。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像魚一樣跳出魚缸,游向大海,卻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連一個氣泡都無法沖破。
我相信,那個階段、那個年紀,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我一個。
在這種持續(xù)的低氣壓里,上天突然給我?guī)硪粋€好消息:一家在我看來還不錯的單位發(fā)來了錄取郵件,正式接納了我。我終于可以結束四處奔波的辛苦了!
畢業(yè)典禮上,院長挨個為我們撥穗,這輕輕一撥,就算是正式把我們送出了象牙塔。老師在講話中祝福我們:“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聽起來,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我懷抱著一種純真的傷感,卷走了宿舍里所有鋪蓋,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竟有些留戀起這個小世界了。然而逝去的歲月,早已經(jīng)無法回頭。
三
剛開始工作,收入不會太高。但收到第一筆工資的時候,我還是一分不剩地把錢轉給了媽媽。那一瞬間,我很有一種長大的自豪。
又攢了一段時間的錢,我給自己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用舊了的那臺就留給了媽媽,夠她平常看劇消遣的了。
誰知,不出一個月,媽媽告訴我,留給她的筆記本電腦壞了。原來她嫌低頭看電腦累,便把電腦架在了一個并不穩(wěn)固的盒子上,盒子倒了,電腦直接摔在了地上。
雖然是舊電腦,可我在得知這一消息后,依舊感到了不安與憤怒。
大學期間,我一直非常小心地保護著這臺電腦,機身和屏幕一次都沒壞過,加上我從不玩大型游戲,性能損耗也相對較少——這些是硬件基礎。至于軟件,我還在電腦上留存了不少求學期間的照片和視頻,這一摔,誰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來?
我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埋了一股怨氣的。媽媽本來就嫌盯著筆記本電腦追劇累,摔壞后也就沒有去修,在她看來,那根本就是“花冤枉錢”。
這原本是一件小事,卻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微妙的折痕。
四
那天,我陪媽媽去逛街,很少用電子產(chǎn)品的她突然想買個平板電腦。
“我看他們都跟著抖音視頻跳健身操,我在家沒事的時候,也想跟著鍛煉。”
我不假思索地發(fā)出了嘲笑:“你省省吧,這些視頻在手機上就能看。你買個平板電腦回去,到時又跟電腦一樣摔壞了。”
媽媽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聲音跟著小了許多:“我也就說說,不買了。”
當媽媽迅速說出“不買了”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在那些年里違背本意又敷衍了事的說辭,媽媽這個“不”字,與我一樣,也是妥協(xié)嗎?
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不知不覺間,我好像和媽媽互換了角色。我對她的否定,威力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又或許,這樣的影響并非第一次,只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而已。
原來,人的長大和老去一樣,不是一個緩慢的、循序漸進的過程,而是生活中那關鍵的一秒或一瞬間。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在商場里走遠了。
我心里有點難過,就像當初她管我、數(shù)落我一樣,我管她、數(shù)落她,是不是也讓她像走進了一個籠子,只能蜷縮起來,以沉默抵抗世界的狹窄。
我隨之想起了好多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些年,媽媽要為每一筆微小的買賣隨時放下碗筷,出去給客人找東西或是收銀。有些硬幣不知在哪里打過了滾,可真臟啊,她還是若無其事地接過來。一頓飯的時間,她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手。媽媽也說過,有幾次實在犯困,可送貨的人有事來遲了,她也得等,不然就補不上貨。還有好幾次,朋友們聚在店里嚷嚷著要打牌,“三缺一”的時候,媽媽便臨時加入戰(zhàn)局,即便滿是困意也要頂上一陣,直到第四個人姍姍出現(xiàn)。
除了這些,更多是我出給她的難題——我生病了、中考了、住校了、高考了、去南京上大學了……每一次媽媽都忙得焦頭爛額。表面上是她管我,可實際上,是我的存在束縛了她的人生,限制了她的道路。
兩個月后,媽媽過生日,我悄悄地買了一個平板電腦,擺在了她的面前。
五
“這一切,在我心里……而我的心,略微大于整個宇宙。”讀到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這首詩時,我已經(jīng)告別青春期好久了。一讀到這首詩,就覺得它好像是專門為我寫的,或者說,它被寫出來后,一直在那里等我,我也一直在等它。
佩索阿的詩句是多么輕狂、多么迷人啊。我的心不大,只是略大于整個宇宙。這句詩不長,卻已經(jīng)囊括我們的人生。
佩索阿是一位有趣的異想詩人,他虛構了好多人物的名字,并借他們之口來寫詩,以至于讓人覺得他的詩集是由好多人合寫而成的。可以說,他也是一個心里有好多“小宇宙”的詩人。
我的心里也裝著一個宇宙。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宣稱,我的星辰大海,我的夢想無邊,只有整個宇宙那么大的地方才裝得下。如今,我走出了青春期,卻發(fā)現(xiàn)這個宇宙依然在我身體里旋轉。我知道,許多夢里出現(xiàn)的閃爍星光,那些廣闊草原上遺留的噠噠馬蹄,甚至洶涌不安的狂風與波浪,都是這個宇宙賜予我的榮光。
但詩人說得對,這個宇宙,終究略小于這顆心。它躲在我安靜的左心房,偶爾調皮一下,擠進了右心室——無論躲到哪里,都是我心的一部分。
這個宇宙不大,但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想,這樣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