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石

文/溫州市沙城高級中學 邱子夏 圖/朱大鳳

我相信她一定會選擇永遠留在那個波光粼粼的下午，好像每天都是陽光明媚的生活。

我在小學三年級時報名參加了學校的漫畫社團，每周六下午活動一次。教室在一樓靠近女廁所的位置，沒有紗窗，也沒有空調(diào)，蚊蟲和電扇一起嗡嗡地轉(zhuǎn)。但窗外的陽光是溫暖的、金色的，讓炎熱在這美好的景色面前不值一提。墻是灰白色的，上面有某種黃色污漬。還有一扇幾乎貼在天花板上的窗戶，我很樂意想象這扇小窗子是為了哪天逃生而設置的。

某節(jié)課上，我們被要求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漫畫。先是設計漫畫封面，我決定畫一個美少女，并且命名為“少女某某”。那時我們還停留在用削尖的中華鉛筆在粗糙的美術紙上繪畫的時代，我轉(zhuǎn)著鉛筆絞盡腦汁，企圖創(chuàng)造一個最花里胡哨的名字。在我為名字犯難半小時后，老師走過來，貼心地將我的漫畫命名為“少女小石”，筆觸遒勁且有鋒芒。我暗地里對這個名字感到十分不滿，因為它聽起來像個男人的名字，同時又因為這是老師幫我取的名字而感到一種獨異于人的自豪。

這就是為什么后來我見到小石如此震驚的原因。當你童年某一段被遺忘的記憶一下子被人喚醒，內(nèi)心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茫然的激動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了小石的名字之后，我才刻意去接近她，但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我們后來的確成了不錯的朋友。

小石是我的同學，睡在我上鋪。說實話，她和我想象中的“小石”完全不一樣，她本人就和寢室的木質(zhì)床，還有從她床上散發(fā)出的老人氣息一樣，給人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我想象中的小石應該是一個精干的短發(fā)女生，但我從來沒有見過現(xiàn)實中的小石掀起她厚重的劉海，她只有一種溫柔的鈍拙。她曾經(jīng)半夜發(fā)消息問我被家養(yǎng)的貓抓出了一道白色淺痕要不要去打疫苗，我耐心地告訴她只要貓咪打過了疫苗就不需要，最終她花了一個小時向我傾訴她的憂慮，然后安然入睡。

我可以在家里假裝沒看見她的消息，但在學校，我們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交集。學校每兩周放一次假，盡管大家都住得不遠，但還是有少數(shù)幾個學生愿意留在學校里。小石已經(jīng)堅持留校一年了，為了省車費。我今年留下來是為了避免和家人爭吵，這意味著我不得不和小石共處一室，度過假日。

第一次留校，一切都很正常。但晚上睡覺時，小石站在我面前，支支吾吾問能不能和我一起睡，她有點怕黑。我本想拒絕，但她用那雙大眼睛注視著我時，我被迫同意了。

夜晚，我迷迷糊糊地夢見自己掉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有一只手拉住了我，想把我扯上岸去。接著就是強烈的下墜感。我猛然驚起，發(fā)現(xiàn)有一只手正拉著我的手臂，手臂上殘留著溫熱的汗。我起身開燈，燈光有些刺眼，讓我忍不住瞇了一會兒眼睛。

小石也翻身坐起，說：“我睡不著。”

“睡不著，數(shù)會兒綿羊就好了。”

我說著就要去關燈，她拉住我的手說：“我害怕。”

看見她那副恐懼的樣子，我問她究竟在怕些什么。她說不知道，只要一關燈，她就會胡思亂想。她的語言本來就貧瘠，她說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就這樣了，每次只有開著燈才能睡著。

“那你這么久以來是怎么過的？我們寢室從沒開過燈睡覺。”我問她。

一提到這個，她的眼神變得幽怨，她說學生時代是她受過最煎熬的折磨，每晚在恐懼中睡去，又在恐懼中驚醒，只有兩周一次的放假，她才能安穩(wěn)睡覺。

聽到她這么說，如果我再剝奪她享受睡眠樂趣的機會，未免過于殘忍。于是我強忍著倦意鉆進被窩，她又很開心地說了幾句“老邱，你真好”。裝善良是有代價的，即使閉上眼睛，強光還是透過我的眼皮，視野里泛著紅色的光。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小石平靜的呼吸聲。我感覺聽覺一下子靈敏起來，聽得見我們倆的心跳聲，呼吸聲，床邊書本被微風帶起的翕動聲，轉(zhuǎn)頭時布料枕頭發(fā)出的摩擦聲，窗外某種動物的叫聲，可能是小獸。

第二天一早，我全憑生物鐘起床，一睜眼依舊是刺眼的燈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種時間與空間的錯位感。腦袋后有根筋在有規(guī)律地跳動著，我躺了幾分鐘后從床上爬起，悄悄去刷牙洗臉，然后坐在床邊翻開書。小石的睡眠很淺，沒過一會兒也醒了。她帶著歉意試探地問我：“要不把燈關了，你再睡一會兒？”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她可能也看出了我的不滿，想要盡力補償我，于是她向我承諾今晚睡覺一定不會再開燈了。

早上沒人想寫作業(yè)，我們兩個慢悠悠地在塑膠操場上閑逛，聊了很多東西，包括學校里某個人的八卦、很難的數(shù)學題。她的啰唆在空蕩蕩的校園里第一次發(fā)揮了作用，我們聊了一上午，又好像什么都沒有說。中午，我請她吃湯面。面的味道不錯，切片的香菇和油浮在湯面上，蔥放得有些少。她坐在我對面，低垂著眼眸，用筷子挑出粘在面條上的蔥，甩在湯里，也沒有看我一眼。我們很默契地沒有再多說話，卻像兩個齒輪在不停地磨合轉(zhuǎn)動。

最終是我先開的口：“小石，你的名字，和我以前畫的漫畫人物的名字一樣。”她聽到這個很感興趣，問我：“那本漫畫的內(nèi)容是什么？”我說：“我記得當時只畫了一個封面，就算我繼續(xù)往下畫了，現(xiàn)在也記不得了。但我印象深刻的是，當時我后面坐著一個長相甜美、畫技高超的女孩子，她經(jīng)常和男同桌搞曖昧，那個男生動不動就捏捏她白凈的臉，我很嫉妒她。”

小石聽到這里嘿嘿地笑了，她津津有味地吃掉香菇片，問：“老邱，那你的同桌呢？”我說：“我小學走非主流路線，沒有人愿意做我同桌。”她很驚訝：“怎么可能？你什么都會，怎么會沒有朋友！”接著她就開始講自己的悲慘故事，說父母重男輕女，只顧著她的弟弟，不怎么管她，就算她比弟弟的成績更好。又說自己初中時很邋遢，把校服和粉色秋衣一起塞進褲子里，鼓鼓囊囊地囤在褲腰上方，我是她的第一個朋友……說到這里，她又感覺這樣說自己的父母不對，于是強調(diào)在家里開燈睡覺也是家人默許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好像只是在朗讀課文，語速稍快，帶著香菇的味道。我附和道：“是的，是的，這些我都知道，你在以前的某一天都和我講過，還有你那雙一下雨連襪子都濕透的鞋子。”她笑著說：“那雙鞋子我早就丟掉了。”

晚上的空氣變得微妙，我在想等會兒應該怎樣搶占先機關掉燈，還是等小石自己關。我故意放慢洗漱的速度，但還是比小石更早地躺在床上。她磨磨蹭蹭地在廁所里刷牙。我能聽見她刷牙時尼龍毛刷和牙齒摩擦的聲音，甚至可以聞到她牙膏沫子里薄荷的味道。刷完牙后，她走過來問我：“老邱，今天我能和你一起睡嗎？”我想了想，說：“可以。”

小石去關了燈，躺在我身邊。她問我：“你還記得我們是什么時候成為好朋友的嗎？”我說：“記得，怎么了？”她說：“沒什么，早點睡吧。”

我想起來，我們兩個真正認識，是在去年秋季。學校組織了一場秋游，規(guī)定不準落單。我選擇了一個女生同行。讓我惱怒的是，那個女生居然不舍得花一分錢，卻把我的大部分零食占為己有，氣得我當即決定拋下她，自己一個人走。然后我遇到了同樣落單的小石。我們都是沒什么目的性的游玩者，在綠色的草坪和硬邦邦的黃色泥巴路上走來走去，還為了活字印章該選什么字挑了半個小時，進店兩次。那時候自熱火鍋還沒有普及，景區(qū)也不肯免費借開水給我們泡方便面，我們只能用保溫杯里的熱水泡面，最后面也沒有泡開。我們硬著頭皮吃完了面，然后跟隨心情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我第一次有了隨心所欲的感覺。

那天下午，我們?nèi)ズ向T水上自行車，每個人交25 元錢就可以玩一個小時。我們筋疲力盡地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騎行，眼里好像自動加了一層銳化效果。抬頭的時候，陽光包裹著人，不熱，有種泡在溫水里的感覺；低頭的時候，可見湖水包裹著白色塑料的車底。在湖面上遇到討厭的女生，就迅速掉頭，不給她們揮手打招呼的機會，這是我們能做到的對她們最大的懲罰。湖周圍的小山丘是青綠色的，種了很多竹子。在靠近湖心小洲的地方，周圍的湖水變成了透明的藍綠色，可以看見底下的砂石。所謂的小洲也只是淺水中堆積的無數(shù)小石子。在小洲的邊緣處，有幾塊大石板，上面附著大大小小的烏螺。我想下去抓，但小石提醒我，如果我下去，水上自行車就會翻了。我們只好繼續(xù)騎行，中途偶爾交換位置。水從中央的小孔上來又下去，洗掉了我們留在白色塑料面上的泥腳印。

小石到底在害怕什么？即使我們兩個并沒有靠在一起，但身上共用的被褥讓我察覺到了她緊繃的身體。她為什么非得開燈才能睡覺？她在害怕失去什么東西？她總是擔心死亡，擔心丟掉自己來之不易的生命，她怕失去朋友，她怕被人遺忘。難道說，她眼里的世界和我眼里的是不一樣的？或許我才是那個被困在黑夜里的怪胎？我甚至還沒有開始了解真正的世界，就已經(jīng)被困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如果可以，我相信她一定會選擇永遠留在那個波光粼粼的下午，好像每天都是陽光明媚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在黑夜里度過了漫長的時光，每天都有人被困在當下或過去。

我撐起身子，打開了燈，強光刺得我難以睜眼。我憑借感覺向小石靠近，她的身體一下子舒展開來。眼前的光是白的，穿過我的眼皮，透著淺膚色，我從未如此愜意。我仿佛回到了小學教室，窗外的灌木叢葉子像是打了蠟，泛著青綠色的油光，金色的陽光在葉尖跳躍。我挨著小石，告訴她，不要害怕。我回到了那個波光粼粼的下午，在湖面上筋疲力盡地騎車。眼前是如此開闊，我永遠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失去那些令人心安的下午。我不停地咕噥著，你不用怕，不用怕，直到在這溫暖燈光的照耀下，在她的懷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