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悟

新冠病毒大疫之前,我去過兩次威尼斯,都是匆忙的一日游,雖然照了一堆喜氣洋洋的照片,但無法感受一個城市的悲歡愁樂。在我看來,要走進一個城市的內心,一定不能錯過黃昏、深夜和黎明,這幾個時間段發生的故事不易為人察覺,暗流涌動中,一些悠遠而神秘的畫面會被夜燈或者晨光點亮。
要想挖掘絕妙的素材,你必須在威尼斯住上幾夜。
威尼斯本島的酒店不便宜,條件過得去的、包早餐的,動不動就是100 多歐元,但是物有所值,會讓你的旅行途中收獲意外的驚喜,因為住下來,才能收起忙碌的心,享受放松的時光,悠閑穿過曲折的小巷,漫步運河之畔。運河水道是城市的路,船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不妨買張通票,跳上水上公交船,公交船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當公交船穿過狹窄而喧囂的運河,沖向廣闊的外海,視野一下子就明朗綺麗起來,遙遙看見遠方一個綠色小島,四周環繞著紅磚城墻,城門莊嚴而華麗。當地人告訴我,那是公墓島,威尼斯人去世后就葬在那里。
公墓島允許游人參觀,面朝大海的小島寧靜肅穆,精美的花園、典雅的雕塑、古色古香的教堂、夕陽西下的墓地,小天使的墓碑讓人涌起無限的哀思:生在威尼斯,葬在威尼斯。悵惘千秋,誰在時光的深處黯然淚下?縱然如流星劃過的剎那,愛與紀念也永遠留給了人間的親人。
我的房間面朝運河,夜里常有各種聲音:長長短短的船笛聲,轟轟隆隆的機器聲。一道光突然照過窗前,似乎穿透了時光的塵埃,前世的故事隱約浮動。我下床推開窗戶,看見一艘機動船開過來,載了一些奇怪的家具,細細一看,哪是家具,是兩口重疊的棺材。船到岸后,幾個高大魁梧的年輕男人,齊心協力地將棺材抬走,步伐穩健而小心,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們的行蹤。借著路燈,我看見他們走向一面斑駁的紅色房墻,黑色的鐵門嘩啦打開,幾個人和棺材都進去了。很快地,鐵門關上了,外面的世界云淡風輕,不遠處傳來一聲貓叫,還有兩聲狗叫。我看了一眼時間:凌晨四點。黎明前的天真是黑,但很快就會破曉,天邊一片一片的曙光。
黃金一樣的曙光,落在一處修道院的塔尖上,塔尖上立著神的圣像,無言的華美與神圣,莊嚴和輝煌。我坐在公交船上看風景,只當眼前的修道院是威尼斯的一棟古建筑。船上有人告訴我,這家修道院有四百年的歷史了,如今改建成威尼斯最大的醫院。跟我交談的是個美國女子,她在威尼斯已工作兩年。她進醫院看望過朋友,修道院的內部結構很美,華麗的穹頂、精美的雕塑、彩色的玻璃花窗,你根本無法想象是醫院,走過長長的走廊才是住院部。她跟醫生交談過,醫院目前資金充足,但員工不足,最缺的是護士。
她說她喜歡歐洲的文化氣息:安全、和諧、交通方便。提及美國,我們都感嘆美國確實有些混亂,而且物價飛漲。她指著醫院碼頭的船舶說,那是急救船,碼頭的對岸就是公墓島。我想說,如果醫院急救不過來,是不是直接就往公墓島送?醫院每天都有生與死的故事。我們聊著,看見一對年輕的夫婦,一臉的歡喜,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走出來,滿世界的陽光擁抱著他們。
我喜歡陽光下的威尼斯,陽光下隨心所欲的日子。那日坐船去了威尼斯的幾個外島,回到本島后饑渴交加,在運河邊的餐廳,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一般人都喜歡賓客盈門的飯館,而我喜歡人少,因為上菜快。我相信,能夠在威尼斯開飯店的,沒有美食是扛不住的。餐廳經理給我推薦墨魚汁海鮮意面,他說他的華人朋友都喜歡這道菜,還說他曾經的老板是華人,疫情暴發期回了中國,再也沒有回威尼斯。
經理名叫里亞,25 歲上下,黑眼明亮,長發飄飄自帶一股隨性的瀟灑風范,意大利的風范。他告訴我,他是第二代移民,父母來自孟加拉國。父母年老后歸鄉,他每月給他們郵寄2000 歐元,父母在故鄉的生活富足安逸。我夸贊他勤勞奮斗,又有愛心和孝心。他說移民都是努力的,沒有天生的資源。如果是威尼斯人呢?一出生就是貴族,祖上只要有房子,哪怕小小的一套,租出去就能保障歲歲年年的吃喝玩么一家小餐廳,什么活都不干,包給他,每個月付他4000 歐元當經理,他管里忙外,累得半死,而老板天天喝酒、看球,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人與人命不同,古今中外都一樣。
我說我看見很多努力工作的威尼斯人,他說不是本土人,都是移民或是來自窮區的外地人,那些開船的、卸貨的、餐廳打雜的,絕對沒有本地人,當然,打工者都能說地道的意大利語,讓人誤以為是威尼斯人。威尼斯人當然也會工作,比如政府的官員,集團公司的白領,都是些時尚而高檔的職業,體體面面就能掙很多錢。
我相信教育會改變命運。我想起在公交船上相遇的美國女子,提及醫院護士不足,如果有相關技能,就能找到高薪工作。里亞告訴我,因為忙著掙錢,她兩年前就休學了,最終還是要回到學校把學業完成。
我們閑閑地聊著,看運河兩岸彩色繽紛的房墻,還有墻上那些玲瓏可愛的窗戶,有的窗戶半開著,有的窗戶關上了。里亞對我說,好好注意看,那些緊閉的窗戶還釘了鐵釘,里面的主人已經死了。我嚇了一跳,問她怎么知道?她說這是一棟老年公寓,只有威尼斯的本地居民才能享受福利免費長居,如果去世了,遺體被抬出,房間立刻封閉,需要兩個月的時間清理整頓,然后才給下一位申請者。如果她不說,哪個游客知道這樣的秘密?那些緊閉窗戶的后面,一個個生命已經遠去,窗臺上的盆花,也是奄奄一息的垂死之狀。而那些打開的窗戶的主人多半還硬朗,他們窗前的植物也蔥蘢繁茂。日月流轉, 生死不斷循環。
不覺間想起夕陽下的公墓島,想起夜燈下的抬棺人,想起修道院碼頭的急救船,還有懷抱新生嬰兒的父母,生與死,陰與陽,正如花開花落,四季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