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里的媽媽

商玉玲

正在上班，接到媽媽連續幾個電話的轟炸，老太太現在耳朵很背，所以自覺代入每個人都和她一樣，聲音大得幾乎同事們都聽見了，主題很明確：“中午下班趕緊來我這兒，我又給你找了一件特別漂亮的花衣服，你穿上肯定好看！”

同事們都被逗笑了，說，花衣服啊，趕緊回去穿出來讓我們看看。

我一路上心事重重，想著如何拒絕媽媽一個勁兒要盛情打扮我的那份熱心。

我實在是怕了，怕了在舊時光里來回翻騰的媽媽。

去年夏天，媽媽從箱底翻出一件碎花娃娃領的裙子，喜滋滋地對我說，這個衣服我記得你那年穿著可漂亮了，現在也不過時，你身材也沒咋變，還是娃娃臉，趕緊穿上，風一吹裙擺散開，又好看又洋氣。

我接過來打量了又打量，認出來是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北京旅游時買的，這20多年過去了，早就與我的年齡格格不入。

我撇嘴說，媽，我不想穿這個，壓根就不好看。

媽媽在我身上比畫了半天，我不為所動，她只好怏怏地放下了。

去年秋天，媽媽又神秘地打電話告訴我，說，我給你找到了一雙特別漂亮的高跟鞋，你趕緊來穿走。

我風風火火跑去，天哪，你們能猜到嗎？那竟然是我20 歲時買的一雙鮮紅鮮紅的高跟皮鞋。隱約記得，是當年流行《九月的高跟鞋》這首歌時滿心歡喜買下來的，自認為搖曳風情了那兩年的青春時光?？墒牵@鞋子跟歲月一樣，早就回不來了呀，我現在怎么可能穿這么扎眼的紅色款式？

我表達了自己的不情愿，媽媽卻批駁我，那怎么了？我看依然挺好看的呀，紅顏色，多鮮亮，多年輕，穿著指定漂亮。

諸如此類的舊時光戲碼，每隔一段就要上演一次，這次，又是哪件陳年的衣物要閃亮登場？

推開媽媽的臥室門，她正在擺弄著一件衣服，是一件領口與前胸都繡著花兒的長款的薄棉襖，我的心忽然就被觸動了一下，這件衣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我當年纏著媽媽改制的。

那年讀《紅樓夢》，我最喜歡看關于林妹妹的服飾描寫，印象最深的就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那次，漫天大雪里，林妹妹披著一件紅斗篷：“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絳……”

當時讀給媽媽聽這一段，我說，我也想要這種大紅的“鶴氅”，下雪的時候穿著，多美呀。

媽媽犯難了，最后，折中了下，去商店給我買了一件大紅色長棉襖，領子邊別出心裁，加縫了兩根長長的飄帶，然后給我做了個鑲著金邊的腰帶，更奇妙的是，又在領口與前胸繡了好幾朵秀麗的花兒，于是，一件貌似斗篷的衣服就誕生了。

年代久遠，其實我已經忘了當時如何得意、如何興奮的心情，只回憶起了一個小細節，就是我的一個同學重復說過的一句話：“哎呦，你媽可真寵你，連一件衣服都這么上心。”

我拿著這件衣服愣了神。媽媽開心地說，這次這件“花衣服”總不錯吧？當年這些花還是我手工繡上的呢，今年涼得早，冬天就要來了，我可是在柜子里翻來翻去才翻到的，趕緊給你預備個衣服。

我一時語塞。我的媽媽，已經是位86 歲的老太太，思維并不是非常的清晰了，說話有時候也顛三倒四，但竟然在這個秋日的午后，給她的老幺找到了一件冬天要穿的衣服。并且，是舊時光里那么久遠的、我記憶里很有浪漫情結的一件衣服。

我看著媽媽，忽然地就理解了她。歲月長啊衣衫薄，媽媽的愛卻總是能越過時光厚厚的墻，準確無誤地找尋到童年時光里的那個孩子，她怎么可以長大？怎么可以躲開她的羽翼？

呆站著，我又想起來，媽媽每次去我家的時候，總愛在我的衣柜前流連徘徊，她喜歡看我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來回撫摸。有次我跟她開玩笑：“媽媽，你86 了身材還這么苗條，是個大美女，我的衣服你都能穿，你看哪件喜歡你都可以穿呀?！?/p>

媽媽搖頭：“我年輕時候確實可講究了，但我們那個年代，連個漂亮的連衣裙都沒有穿過，現在不行了，我有點腰彎背駝，穿不出了。我現在就喜歡看看這些漂亮衣服，更喜歡看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反正我就覺得，從小時候到現在，就沒有你穿上不好看的衣服……”

我拿著這件紅棉襖，這件媽媽心目中的漂亮“花衣服”，堅定地告訴她：“媽，今年冬天，我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