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緣

全秋生

一

與北國似粉如沙的飛雪相比，南國的雪花自然是另有一番風韻的：飄飄灑灑、隨風起舞，一朵接一朵地如滿天的蝴蝶一般紛紛揚揚，天地之間仿佛有一雙無形大手在一夜之間用涂料把大地均勻地裝潢一新。走進熟悉的路邊樹林，往日的枯藤老樹搖身一變已是冰清玉潔、晶瑩剔透，渾身上下耀眼極了。快樂的鳥兒早已無影無蹤了，奔走的狡兔也躲進了神秘的窟洞里，只有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在清晰地撞擊著自己的耳膜。此時此刻，我仿佛聽見有許多唐宋時代的文人騷客在一片最大的云——天頂上吟詩賦詞，抑揚頓挫的聲音從玉樹瓊枝的上空遙遙傳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些因詩人稱贊而得意起來的雪花又從云層中鉆出腦袋，一眼就看見了我在雪地里孤獨前行的瘦長身影。

二

踏著軟綿綿、亮晶晶的雪絨慢步前行，掛滿冰刀霜劍的樹們仿佛全副武裝的斗士在整裝待命，個個挺起高聳的胸膛等候過往的將軍或國王巡回檢閱、視察。在這無人光顧的雪地上，我不再是我，樹們也不再是樹，仿佛我們前生就已約定：此時此刻此地有緣相遇相知！我情不自禁地抓起一把白雪輕輕地送進干渴的口中細細品嘗，一股清涼直透心底：雪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是誰緣定今生，誘它年年依約而至？這些雨的精靈，有誰知道它們經歷了多少旅程磨難，穿過了多少塵埃、風雨、樹林花草的阻擋才化為純潔晶瑩的飛雪來到我的手中，進入我的身體？由此可知造物主的艱辛和神奇。一滴水，一片云，一朵雪，都是天地之間輪回的密碼，是歲月風云饋贈給我們的珍貴禮品。如此看來，宇宙萬物本身就是一種神性和詩性的結合體，如果愿意低下高昂的頭顱，萬物都會令我們敬畏的！

三

太陽出來了，白茫茫的天空轉眼又是一片湛藍，千嬌百媚的雪們突然間哭泣起來，滿臉清淚，順著河溝港汊縱橫流淌，這時我才發現了雪們的脆弱。其實在它們光彩照人的背后有著太多太多的秘密和無奈！它們確實太嬌柔了，面對太陽的蹂躪和摧殘竟然不敢有絲毫的抵抗，有的只是莫名的哀傷、恐懼乃至形散骨銷。雪因陽光而顯得脆弱的時候，我在雪地里竟然看不到純潔，滿眼只有雪的可憐和罪惡的溝溝壑壑在大地上縱橫交錯。

起風了，陽痿的太陽又悄悄地躲藏到厚厚的云層里，雪花又紛紛飄下，雪又成了一位風情萬種、撩魂攝魄的絕妙佳人，它用潔白的童貞接納人類平和的愛撫，毫無保留地奉獻出自己的柔情和圣潔。

撒腿逃命的野兔、覓食充饑的鳥們、手拿獵槍匆匆追蹤前行的獵人都在雪地里來回穿行，這時候的雪圣潔得像一位處子，像一位年輕的婉約派詩人：它以不染纖塵的透明、博大的愛捕捉著宇宙萬物的美，在它的懷抱里宇宙萬物都變成亦真亦幻的詩的意象。

四

一朵輕盈的雪花永遠不能充當點綴裝飾的極品，只有無數的雪花飄然而至，綿綿不絕，才能扮靚大地蒼老的容顏，掩藏大地陳舊的污垢和無知的罪惡。雪花永遠是結伴同行的、前呼后擁的，這種景象是美麗的，這種情形是感人的。雪花年年依約而至，永遠愿意裝扮大地的四方八極，這是一幕偉大而真實的詩劇，在天地之間年年上演。

五

我知道，走在紛紛揚揚的雪地里，分不清哪是第一朵落地的雪之精靈，哪是最后一朵落地的雪之舞者，亦無法辨認出它們之中哪一朵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伴，哪一朵是唐時輕風宋時雨的魂。但從雪的輕盈舞姿中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命的輪回：四周挺拔的青綠山峰都已長成白頭翁，嶙峋著人世間悲壯的舞臺；滔滔的江水永遠不停地向前奔流，保持著逝者如斯的瀟灑。

一只野兔從遠方跑來，躲避著獵人的追蹤，踏在雪地里的腳印恰好和我留下的腳印重疊在一起，它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也變成了它的一部分，要流逝多少歲月才會發現一次這樣的巧合？我要輪回轉世多少年才會遇見這只野兔？

雪是創造緣分的大師，在雪地里一切都顯得純潔，大地上的雪，就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情緣！

六

抓起一把柔情的雪，捏成堅硬的雪球飛曳而出，雪球劃過的弧線曾牽引出多少動人的情緣，從我手里飛出去的雪球，千年之后會落在哪個人的秀發上？雪花永遠在天地之間輪回，雪飄千年，不變的是人類那顆圣潔的童心！

百年以后，雪飄依然，藏我于雪中，我會為你的多情塑封，我會為你裝潢修補那貧瘠的不毛之地，低下頭來尋找我吧，我會小心地提起你飄落的雪裙，托著你穩步前行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