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關前走一遭

張沈昌

當時，我在當地的一家鄉鎮企業做管理工作。

那時的鄉鎮企業是新興的行業，地方政府大力支持。但企業在資金、設備和技術人員等方面都很匱乏的情況下想謀生存，光靠地方政府的支持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每次接到加工業務，企業就不分晝夜、加班加點地趕時間、趕進度。

我所在的鄉鎮企業美其名曰“機械修配廠”，主要是給農村的脫粒機等農機具修修補補，配配螺絲什么的，順帶從大的廠礦接一些粗加工業務。廠里加工業務就一個車間，兩臺舊車床和一臺老式牛頭刨床。

操作車床、刨床是個技術活，不懂技術只能干瞪眼。當時開刨床的只有一個年輕小伙子，沒人能接替他的工作，他又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見廠里的領導急得慌，我主動請纓做年輕小伙子的徒弟。三兩天時間的學習，初步掌握了簡單的操作要領，我白天正常工作，晚上就直接頂班。

當時的工作是從市里的一家鋼廠接來的爐門頂座鑄件。鑄件先粗刨，后精細刨。刨刀每刨一次，刨出的鐵屑往往散落在工件上，必須及時用毛刷清除，否則，刀架退回來或下一刀過來時，殘留在工件上的鐵屑被刨刀帶著前行或后移均會磨壞工件。鐵屑在刨刀對著操作員這一面可以隨時清掃去，要是在刨刀的那一面，就要趕在刨刀沒有退回到工件或下一次沖到工件前，快速地從刨床滑枕的下方伸出左手或右手去清掃。滑枕下方和刨床床身之間的距離至多二十來厘米，手伸過去時稍不留神，就會碰到滑枕或床身。如果速度慢了，萬一伸出去的手來不及立即縮回來，退刀時還好點，至多刀架把手撞傷，倘若是進刀，眨眼間刀架沖過來了，輕者軋斷手背，嚴重的會賠上小命。

刨床右邊的床身上有個半張撲克牌大小的按鈕操作臺，上、中、下豎著鑲嵌著三個按鈕，依次是“順、停、倒”。按“順”字按鈕，刨床啟動工作，滑枕勻速來回游走；按“停”字按鈕，刨床停止工作，因慣性，“停”字按鈕按過后，滑枕仍然會前行或后退一段距離；如刨刀已經到了工件跟前卻發現工件上還殘留著鐵屑沒有清掃干凈，又來不及清掃時，就不能按“停”字按鈕，必須瞬間停止滑枕前進或后退，緊急按“倒”字按鈕。不過，“倒”字按鈕一般情況下不用，因為正在高速旋轉的齒輪突然停住，會損傷齒輪。

盛夏的一天，天氣非常悶熱。晚飯后九點，我就開始接班。

整個車間三間房連通，三臺機床各占一間房子，共五個人在操作，兩臺車床分別兩個人操作，我一個人操作刨床。

我面對著兩臺車床，身后是墻壁，右邊有個沒有窗芯的窗戶。

因為機械運轉巨大的轟鳴聲，其他聲音都被淹沒了，除非特殊情況，彼此間互不說話。

夜里一點鐘左右，幾臺機械長時間的轟鳴聲讓人心煩意躁。漸漸地，我非常困了，上下眼皮打起架來……

忽然，刀架退回后，我迷糊中發現工件上已殘留了幾卷廢鋼屑。本應從刨床的滑枕下方伸出右手去清掃，我卻鬼使神差地彎下腰把頭也跟著從滑枕下方伸過去了，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了鬼門關前。

說時遲，那時快，我突然聽到右邊的窗戶旁什么人大叫了一聲，我一下子驚醒了。當我連忙縮回頭和右手時，意外地發現，刨床瞬間停住了，刀架再前移哪怕三兩厘米，就抵到我的頭了。

幾乎同時，車間的另外四個師傅邊驚叫邊同時向我跑了過來，驚恐地問我怎么了？我呆若木雞般的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知是嚇蒙了，還是靈魂出竅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幾個人把我圍了起來，扶著我，關切地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始終沒有回答。

沒辦法，他們只得在刨床上四處亂找。找來找去，只見刨床右邊操作臺上的“倒”字按鈕被按下去了，紅紅地亮著。

過了一會兒，我的意識漸漸恢復了，知道自己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在同車間幾位師傅的一再追問下，我用顫抖的聲音把剛才發生的情況簡要地告訴了他們。他們目瞪口呆，說，他們正在操作，突然聽到我這邊發出了炸雷般的聲響，頓時驚詫莫名，什么也不顧就隨手關了機械的電源，跑過來了。說著，一位師傅連忙跑出去向在廠里休息的領導匯報。那位師傅剛出車間大門，迎面碰到向車間匆匆趕來的廠領導。

領導說，他睡夢中被一聲炸雷驚醒，他首先想到的是天要下雨了。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晚上臨睡時還萬里無云，剛睡下不久，哪來的炸雷呢？就翻身下床來到窗子前看了看，見滿天星斗。他又躺到床上，準備繼續休息，但轉念一想，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就急忙來車間看看。

大家都非常后怕，如果我的頭和手沒有及時縮回來，刨床滑枕巨大的沖擊力將瞬間把我的頭顱擠壓得粉碎……

大家都覺得怪，手伸過去了是正常的，頭也伸過去了，這是絕不應該的，說明我當時頭腦處在完全迷糊狀態。讓大家不解的是，即使后來我頭腦清醒了，即使來得及把頭和手縮回來了，“倒”字按鈕那么小，平時眼看著按都要細細地瞅，何況頭和手都伸了過去。慌亂中，短短縮回來的時間怎么來得及按“倒”字呢？怎么能準確地按下“倒”字按鈕呢？再說，刨床滑枕的刀架到臺鉗僅那么點大的距離，頭伸過去容易，緊急時，怎么就能順當地縮回來呢？

最讓大家不解的是：那一聲驚雷般的聲音從何而來？

大家什么議論都有，大都說我命大，祖墳有氣力，不然，悲劇在任何人身上都避免不了。

打那以后，廠里的領導再也不敢讓我夜間頂班了，連那個刨床操作員小伙子也不讓他夜晚加班了。

幾天后，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三點多鐘，那個刨床操作員小伙子就沒有我幸運，他在把右手從刨床滑枕下方伸過去清掃工件上的鐵屑時，沒來得及縮回，刨床滑枕刀架強大的沖擊力把整個手臂軋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