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杰
《諧與謔:作為漫畫的另類視角》是屈健先生一部獨具特色的新作集。文如其題,他有意借用“漫畫”簡潔明快的筆法直面“互聯網+”時代飛速流轉的社會節奏賦予人們的暈眩與困頓,通過“喵老師”“灰兔子”“跳跳鼠”“吉祥鳥”等高度擬人化動物IP的創設,暢快淋漓地表達了藝術家對于內在生命價值的覺解與探尋。縱觀其作,除卻具有時代鏡鑒的功能外,亦蘊含著如下新意:
近年來日益豐富的物質條件和不斷增長的審美需求之間形成了一組共生共存、難以割舍的矛盾關系。人們如若追求高水平的物質生活就必須適應快節奏、高效率的時代需求,但是生活本是物質與精神的雙贏,純粹的審美品格旨在實現內在生命的安頓,其前提是要求人們必須摒棄功利性的外在目的。于是,工作的“動”與心靈的“靜”之間成為困擾時代人群的生命之“輕”,如何把握二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就成為新時代藝術美育的重要命題。
對此,屈健將目光投向了作為舶來品的“漫畫”。他說“現代意義上的漫畫,應是十八世紀伴隨西方報業興盛而誕生的繪畫形式”,其后逐漸流行于歐美及日本,傳入我國后與五四啟蒙、抗戰救亡、社會改革等思潮相結合,形成了“諷刺漫畫”“抗戰漫畫”和“民族漫畫”等藝術形式。可以說,在近代中國的現代轉型中,漫畫先后發揮了“諷刺與幽默”“斗爭與批判”的文化功能。進入新世紀以來,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鋼筋水泥搭建的城市森林使得霓虹閃爍的不夜燈火遮蔽了田園牧歌式的燦爛星河,也為棲身于其中的都市人群增添了難以紓解的陰霾。在此背景下,對于漫畫內含“心理建設與療愈”的需求呼之欲出。
基于上述原因,屈健以貓兔牛羊、犬馬龜豕等生活中所習見的動物為例,創作了以“喵老師”“灰兔子”“跳跳鼠”“吉祥鳥”為中心的IP動漫,圍繞著衣食住行,以及學習、職場、醫療等現代人所面臨的生活情境展開生動敘事。如:《當年鏖戰急》《擊破C門》《擁C自雄》《瞌睡蟲》《紅衣主編》《占住》等作品以幽默詼諧的筆觸描繪了唯項目、唯論文、唯獲獎、唯帽子等風氣下高校教師的生存困境;《不妨半躺》《客官不要忘了我》《叫不醒》《瞌睡蟲》《青梅煮茶好讀書》《美麗時光》等作品則表達了對于無功利目的的讀書、自由生活的向往;《下樓做核酸》《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綠馬》《馬踏肺炎》則戲說了新冠疫情肆虐以來百般無奈的眾生相;《慈母手中線》《臘八粥》《背井離鄉》《老鄉別走》《少小離家老大回》等作品表達了游子對于故土的離愁與哀思,不自覺地揭示了城市與鄉土共生互存的內在關系。
他的這批作品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其中反復申說的“擺爛”“躺平”并不是宣揚逃避主義,而是在反諷中宣告自然之性的偉大,是在提醒人們要與自己和解。誠如作者所言,旨在借用漫畫體裁“傳達幽默、詼諧、樂觀的人生態度,希望藉此達到派遣人們的心理壓力,療愈創傷,引導人們積極面對社會、人生之種種磨礪,構建更為健康的心理結構,達到在個性發展條件下美美與共的審美理想”。
作為來自古都西安的藝術家,屈健的身上凝結著濃郁的古典文化情節。他曾跟隨文史專家劉寶才先生研習傳統文化(韓星:《劉寶才教授的先秦思想文化研究》,《唐都學刊》2022年第5期),又在周積寅先生門下以《20世紀“長安畫派”及其影響研究》獲得博士學位,并贏得學界的廣泛贊譽。學術與藝術的雙向熏育,鍛造了屈健理論與實踐相得益彰的藝術特色,這一點突出表現在他以花鳥為中心的藝術創作上。
眾所周知,花鳥圖式的生成淵源于老莊哲學所追求遁隱的自由思想。《莊子》依托譎怪綺麗的寓言,賦予山木、花鳥以靈魂,抒發了對“游心于物”逍遙境界的向往。魏晉名士,歸隱田園、寄情山水,花鳥逐漸成為他們宣泄內心情感、追求自由靈魂的重要媒介。經過隋唐五代的積淀,漸積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的風格體系。行至明清,受早期啟蒙思潮的影響,花鳥畫的取徑亦走出山林,成為激揚個性、陶鑄性靈的藝術哲思,如徐渭《題畫梅》稱“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著便成春”。
伴隨著都市化的發展,花鳥圖式的更新成為當代花鳥畫家的藝術使命。對此,屈健秉承“允執厥中”的原則,一方面潛心研習傳統,其工筆遠宗五代的徐熙和黃荃,博采兩宋院體及眾家之長,其寫意兼收書法的用筆,努力沖破傳統圖式的束縛;另一方面常年堅持寫生和訓練,注重以心靈統攝所表達之物象,并賦予它們以人格化的精神內涵。薛輯評價其作“工寫兼備,講章法,重筆墨,尚意趣,畫面清新明快,格調淳樸自然”(薛輯:《行走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屈健藝術簡評》,《西北大學學報》(哲社版)2014年第3期)。以此觀察《諧與謔》,可知此類動物IP漫畫的創設正是他花鳥畫的跨界延伸,在以往用筆嚴謹、構圖精巧、造型生動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了漫畫簡潔明快、借物寫心的藝術志趣。賀萬里稱其作品“令人觀之有如煙如夢,如醉如茗的感受,恍惚間就讓我們沉迷于他所營造的幻境中”,其言甚確。在他簡約而不失準確的漫畫構圖中,為我們展示了當下都市生活的光怪陸離,詩意地表達了時人的彷徨與掙扎,以莊禪的睿智精神拓展了都市空間語境下花鳥體裁的圖式創新。
傳統文人畫的筆墨精神是屈健花鳥畫的顯著特征,多年來他堅持臨摹經典,尤其側重于對徐渭、惲壽平、鄭燮、齊白石等文人畫精髓的攝取,此外還繼承了劉保申、周積寅等先生的墨色技巧,善于用筆墨營造花鳥、枝葉的靈動意境。 他強調“筆墨”的運用并非單純的“物化”,而是“審美主體作用客體后情感、理念和心靈感應雜宣紙上的宣泄”(屈健:《吳冠中“筆墨等于零”的再思考》,《藝術評論》2014年第5期)。“工筆花鳥畫意境的營造因人因地因情因景而不同,它的顯現,不是對自然物象作表面的、純客觀的模仿,而是深入到被表現主體的內層,在造化自然的基礎上,有所思想,有所寄寓,用藝術家獨有的稟賦與詩心,感悟自然精神,化景物為情思,達到情境融合、物我同一、意象相通、詩情畫意的寶貴傳統”(屈健:《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文藝研究》2003年第1期)。縱觀屈健的花鳥作品,重在以意帶筆,畫中造境,參乎造化,景象出于心源,再現自然造物之神奇,更寄予藝術家借由筆墨而圖現造化生命之藝術本懷。其筆墨于奔放處不失法度,于微著處寫就生動氣韻。用筆遒勁老練,于點劃縱橫恣肆,墨法濃郁酣暢而重古樸典雅,在起承轉合間而寫就濃淡相宜,設色洗盡鉛華而具見文人畫神韻。在寫意與傳神的寫照中,飛白的穿插與墨韻變化相得益彰,畫面虛實相生,一花一葉一蟲的處理匠心獨運、栩栩如生,于謹嚴的筆墨法度之間更具活潑生趣。
屈健將自己的藝術追求概括為“畫境文心”:所謂“境”,包含情境、意境、幻境,旨在通過畫面傳遞藝術創作者的內心世界,因此必須是建立在心靈的震顫之上;而“文心”則多指赤子之心,《禮記·樂記》云:“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即強調真正的藝術能夠培育平易、正直、慈愛、誠信等心靈的增長。傳統文人畫的精神不僅用來寄托個體的情思,更是“位卑未敢忘憂國”(陸游:《病起書懷》)式家國情懷的浪漫表達。依此來看,他的《諧與謔》并非對傳統的揚棄與割裂,而是在新的都市語境下,以寫意化的漫畫語言抒發對于時世人情的冷觀與自省,更是他對于傳統筆墨詮釋、學習中而自出機杼,注入了現代藝術形式的張力與表現,此種探索精神或許將成為他藝術道路轉折、升華的一個重要節點,為其后的花鳥畫蓄積新的力量,我們對此予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