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守生
中國語言學史研究主要涉及語言學學科,還涉及一系列的“外科”。這些“外科”中,關聯最密切的就是中國歷史學科,其他的還包括中國文學(語言與文學的互動)、政治學(對語言本體的重塑)、經濟學(語言政策的選擇)、哲學(如何處理“語言關系”)等等。
在學科的溝通、互動方面,這些“外科”與“語言學史”存在著一定的障礙。這些障礙、誤解,常常與“史觀”有關。
在語言學專業著作之外,“語言進化”“文字進化”等表述方式多見,例如說“漢語處在人類語言進化的初級階段”。按照語言學的現代觀念,那是錯誤的表述方式。
在語言學史上,“語言進化論”曾大行其道,這大概與“歷史比較語言學”學科的發展有關系。歷史比較語言學在發展、成熟的過程中,曾深受“生物進化論”的影響,“語言進化論”近乎是一種比附,這種史觀又被稱之為“自然主義語言觀”。現在,我們一般稱之為“語言變化”(在側重于歷史進程時也被稱之為“語言演化”),以區別于“進化”和“退化”。這個問題可能與“語言規劃是對語言變化的評價”有關(薄守生、賴慧玲:《區域視角:中國語言規劃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4-5頁),在把“語言”與“操語言的人”關聯起來時“,進化”是一個高度敏感的詞,這正如除了生物學家以外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與猴子放在一起比“進退”一樣。
“文字進化”常常被用于比較世界上不同文明(民族)的文字體系,例如,把“形意文字→ 意音文字 → 表音文字”看成“文字進化”或者“文字改革”的方向。但是,現如今已經跨越了“文字改革”的時代。“漢字演變”是我們習慣使用的表述方式,“漢字進化”這種表達自古至今都不常用。
概念與詞語不同,即使不是在哲學(邏輯學)領域,我們也不應該輕易混同。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們不能把它們簡單地放在一個“共時”層面來理解,詞語可以跨越歷史(縱然有古義、今義之別),概念卻包含很強的歷史維度。在“語言學”之外,概念與詞語的區分可能沒那么困難、模糊,因為它們在“語言之外”,因“內外有別”而顯得比較簡單。然而,官話、國語、普通話、方言等本身就是“語言(學)”的組成部分,它們同時存在于“語言之內”和“語言之外”,所以很容易被誤解。
在學術上,我們需要使用各種概念。官話、國語、普通話、方言都有明確的時空定位。“官話”一般只指明清官話。至于“北方官話”“西南官話”等,它們只表示某一種方言,而不是作為“共同語”概念理解的“官話”。“國語”在中國大陸主要用于晚清、民國時期,與古書《國語》無關(“古書《國語》”或者適宜于改為“古書‘國語’”,不特指專書,只是泛指某本書)。在古代,“方言”可以指中國的少數民族語言、外國的語言。方言在歷時變化之后“方言這個詞語”可以不變,但“方言這個概念”卻早已不同。作為概念或者詞語,“方言”都非常復雜,并且它還涉及政治學的內容(比如說,“民族”“國家”對方言劃分的影響)。有人把“方言”詞義范圍的擴大、縮小歸結為“中國古代本沒有民族國家的概念”(林翔:《論“方言”概念在近代中國之演變》,載《北京社會科學》2023年第1期),“民族國家”這一個詞未必好用,這主要是因為“方言涉及政治學的內容”。
在“國語運動”時期,“國語”只是一個虛概念,實際上還不存在(有名無實),所以胡適等人要求人們趕緊去“造”國語。與此相似,“古代‘存雅求正’的‘官話’只是一種‘意念上的存在’,并不一定就是真實的存在,我們實在不好說古人在‘意念上’究竟有幾種官話”(薄守生、賴慧玲:《中國語言學史理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21頁)。定義(內涵)不統一的概念并不是同一個概念,它們所使用的詞語卻可以是同一個詞語。
口語與書面語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長期以來,很多人把它們的區別理解得太過絕對、水火不容。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讀書人看重的是書面語,普遍輕視口語。近年來,語言學進一步重視口語研究,有人誤認為“口語和書面語最終會完全同一(傳統意義上的書面語會最終消失)”。這種“同一(消失)說”抹殺了口語和書面語的對立統一,其實“口語的書面化”和“書面語的口語化”相互依存,是能夠相互轉換的。甚至可以說,只要人類仍舊使用文字書寫,口語和書面語的區別永遠都會存在,只是它們的差異可能會減小、“相互轉換”可能會越來越快捷。通常,書面語包含了反復思考、斟酌、修改的過程,而口語交流的即時性、線性常常容不得人們反復修改、不停地糾正。當然,古代的書面語(文言文)因其具有仿古、復古的傾向,直接模仿先秦書面語的程度更深一些,而“口語的書面化”程度可能更淺一些,這涉及文言和白話的區別問題。
但是,文言和白話沒有絕對的界限。特別是,“白話”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區分標準,以至于胡適“認定《史記》《漢書》里有許多白話”。文言主要是先秦時期的書面語以及后來仿古的書面語。大概,古白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古代的口語,五四新白話的一部分成分接近于五四時期的口語。
近代以來,人們在提及“言、文分離(文、言分離)”時,強調“書面語”與“口語”的背離,強調的是“文”和“言”的沖突。如果按照這樣來理解,“文言”一詞在構詞上的兩個詞素“文”和“言”就前后矛盾,即使是在后面再加上一個詞素“文”組成“文言文”也無法避免這種自相矛盾。所以,我們或者可以考慮復以舊稱“古文”一詞,來代替“文言”和“文言文”這兩個詞。近百年來,著名學者周作人、魏建功等人都常用“古文”一詞,他們似乎不大愿意使用“文言”一詞。
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和《國語文學史》基本上屬于同一本書的不同版本,這導致人們產生了“白話”等同于“國語”的誤解。事實上,“《國語文學史》由黎錦熙等人組織出版,出版時并未征求作者胡適的意見,未經作者胡適同意就出版了”(薄守生、賴慧玲:《“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邏輯辯證》,載《南寧師范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這么重要的史實常常被“中國文學”學科的研究者所忽略。
在諸“外科”中,文言(文)、白話、口語、書面語等常被用作“普通名詞”(而非專業名詞)。特別是,很多歷史學研究者對它們作通俗的理解,稱述比較隨意。
可能是受傅斯年“史學即史料學”的影響,長期以來,某些語言學史研究者把“學史”與“學理”分開——那是片面的做法。其實,“學理(史論)”只是“學史”的一個組成部分。正確的語言學史研究,應該是史觀、史論、史料三者融合統一,缺一不可。
在中國語言學史的相關研究中,“史論結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觀念,值得再三地強調。但是,在中國語言學史研究領域內(在此僅限于在此領域內進行討論),“史論結合”、“學史”、“學理”、“史論”、“史料”幾個名詞容易引起誤解,我們有必要作出進一步的解釋:“‘學史’與‘學理’并不是對等的概念,‘學史’包含著‘學理’,但‘學理’并非僅僅歸屬于‘學史’,任何一項研究都應該包含‘學理’的內容。我們指出‘學史’與‘學理’不對等,同時強調不能把這兩個詞對立起來,不能把‘學史’與‘學理’看成是兩條各自分布的平行線。‘學史’包括‘史料’和‘史論’。‘史論結合’中的‘論’是指‘史論’。但是,〔‘論’是指‘史論’〕之中的‘史論’這兩個字是一個詞,而‘史論結合’四個字中的‘史論’這兩個字是兩個詞,也許,‘史論結合’如果寫成‘史、論結合’可能會減少這種誤解。‘史、論結合’中的‘史’,主要是指‘史料’。在專業領域,‘史論結合’習用,一般不存在誤解,一般不必寫成‘史、論結合’”(薄守生:《〈中國語言學史理論研究〉后記》,載《西吳史學》2023年第1期)。對此,那些側重于研究“語言本體”的語言學家總覺得拗口,總是不能理解上面的這一段話,這讓人十分遺憾。對于“史、論結合”的不同理解,這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史觀”問題。
史觀的選擇,可能會影響人們對史料的判斷。在細微層面,我們應該把“正確的語言學觀念”作為中國語言學史研究的“史料”之一,這不應被諸“外科”忽略(由于“語言學”冷僻、艱深、枯燥,各個“外科”學者避而遠之)。在語言學之內,許多學者對于“史觀”二字很無知,這也對語言學史研究不利。
比如說,關于共同語史的正確的觀念就應該受到重視。人類起源是單一起源還是多源的問題,會影響人們對語言發展演變規律的判斷。當然,我們今天所說的“共同語”多側重于探討《切韻》以降(隋唐以來)的共同語,這與人類起源類型的關系不大。
無論是“外科”,還是“語言學”,史料都是研究中國語言學史的基礎,這從無爭議。在當下,我們尤其要重視“史論結合”,因為這是在此之前研究者的弱項、短板。作為各個“外科”,特別是“歷史學”學科,所秉持的史觀中應該包括“語言學觀念作為史料之一”這一“史觀”。在語言學“之內”,人們不能不明辨“史觀”,但“亦不以史觀為急圖”為宜。這樣一來,諸“外科”與“語言學史”就能夠得到較好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