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霖
五四時期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中,歷來是被關注的焦點。這一時期所處的特殊歷史節點使其在思想文化領域呈現出新舊交織、論爭不斷的價值多元狀態。新派勢力堅決站在西方科學、民主的旗幟下,學習現代西方文明成為一大潮流;舊派勢力則仍延續著傳統中國的學術方向,在新形勢中堅持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在這一關于傳統與現代的思想斗爭中,關于國學、國粹以及國故的種種論爭也隨之而起(對國粹、國學和國故這三個在二十世紀初期爭論較多概念的關系問題,學界有專門討論。參見謝保成:《20世紀前期兩次關于“國學”與“國粹”、“國故”的論辯》,載《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11期)。從以往關于五四時期國故問題的研究情況來看,多是以“整理國故”運動為中心展開的,但對于最早系統闡述國故問題的毛子水(1893-1988年)的專門討論還稍顯不足。本文即以五四時期毛子水對國故問題的論述為中心,梳理其國故觀的內容以及在當時的反響。
關于“國故”的論爭,實質上反映的是在近代西方主流文化(西方近代文化的主要成分是民主、科學、人道主義、個性主義等。歐陽哲生:《五四運動的歷史詮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1頁)沖擊下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時代課題,其所關涉的也不僅僅是學術層面,更是直接觸及中國向何處去這一歷史方向性的大問題。在這樣的核心關切下,新派知識分子就不能不重新審視其所面對的有關“學”的問題,以期契合中國未來命運之大勢。
近代以來,受西方外來文化的強烈沖擊,民族性特征逐漸彰顯出來,在思想學術領域,“國學”“國粹”等概念頻繁出現。學者研究已經指出,“‘國學’一詞的發生場域,恰恰就在這種‘國將不國’的危殆局面……他們之所以挑起了‘國學’二字,并不是固步自封地要做井底之蛙,相反倒首先意味著在面對文化他者、尤其是壓強巨大的西方學術時,由于已經明確意識到了對手的強大,才轉而發出對于本土學術文化的自限性定義。”(劉東:《國學:六種視角與六重定義》,載劉東、文韜編《審問與明辨——晚清民國的“國學”論爭》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12頁)這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知識界有著強烈的反響。比如,創刊于1905年的《國粹學報》即是以“發明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抵抗西方外來學術沖擊的民族性反映。從《國粹學報》的發刊詞中可以看出當時知識界一些人士對民族文化的強烈危機意識,“海通以來,泰西學術,輸入中邦,震旦文明,不絕一線。無識陋儒,或揚西抑中,視舊籍如苴土。夫天下之理,窮則必通。士生今日,不能籍西學證明中學,而徒炫皙種之長,是猶有良田而不知辟,徒咎兇年;有甘泉而不知疏,徒虞水竭……鉤元提要,括垢磨光,以求學術會通之旨,使東土光明,廣照大千,神州舊學,不遠而復,是則下士區區保種愛國存學之志也。”(《〈國粹學報〉發刊詞》,載《國粹學報》第一年第一號,1905年)這一思想傾向即為二十世紀初期(新文化運動之前)中國知識界普遍出現的情況,其與新文化運動中新派人士的思想主張還有著較大的區別。
最早在近代意義上使用“國故”一詞的是章太炎所著的《國故論衡》。這部書正是二十世紀初期傳統文化危機意識盛行時代潮流中的著作,但又不同于一般意義上對國學(國粹)的探討。之所以采用“國故”一詞,而不用當時所流行的“國學”或“國粹”,有學者指出,這“體現了章氏對當時風行一時的國粹主義思潮之取舍,以及對自己治學路數的認知和堅持。”(王銳:《〈國故論衡〉何以名“國故”》,載《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盡管在對本民族傳統的理解上展現出不同于晚清國粹派的傾向,具有一定的獨特之處,但在總的大方向上都意在發揚中國的思想文化傳統。這種現象亦是當時思想文化界的一種普遍狀況。在西學的廣泛沖擊下,闡釋中國固有文化傳統的路徑有諸多分歧,標準亦不統一。正是在這一特殊的文化背景中,毛子水創造性且系統地闡述了自己的國故觀,重新對“國故”這一概念以及相關問題做出了審視和界定。
毛子水首先于1919年在傳播新文化的刊物《新潮》上發表了一篇討論中國傳統文化的文章,題為《國故和科學的精神》。在這篇文章里,毛子水較為系統地表明了自己對中國固有之歷史文化的觀點。他采用章太炎所使用的“國故”的說法并對其進行了重新界定,以此為基礎詳細展開了自己關于國故問題的態度和看法,以下就從幾個方面具體闡明其國故觀的展開邏輯和要點。
第一,關于“國故”一詞的界定問題。在涉及具體概念的探討時,清晰地進行定義是理性討論的前提,且對于“國故”概念的界定在當時是尤為必要的。前文在對其基本背景的說明中也提及了當時對于彰顯中國學術文化傳統理解的多樣性問題;另外,也誠如毛子水所說:“什么是國故呢?我們倘若把這個問題,問起那些講國故的人,所得的回答,恐怕沒有相同的……國故這個名詞,沒有很清楚很一定的意義,就可從此知道了。”(毛子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載《新潮》第一卷第五號,1919年5月)由此可見,時人對“國故”(泛指中國固有之傳統文化)并不十分明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可謂莫衷一是。毛子水對“國故”最先做出了十分明確的界定,即包括“中國古代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過去的歷史”(同上)這兩個組成部分。這一明確的界定正是為其整個國故觀奠定了基礎。
第二,關于國故在當時世界學術中的地位問題。從上述對國故的基本內涵界定出發,毛子水首先批判了當時的一些讀書人對國故的錯誤觀念。他指出,現在的讀書人對國故主要有兩種誤解:一是將國故與“歐化”(歐洲現在的學術思想)平等視之;二是認為國故里面無所不有,即便當今歐洲的現代化的學術思想也已經包含在國故之中了。正是這兩種誤解觀念的存在,導致當時相當一部分讀書人將國故抬到了過高的位置上,乃至于更勝過當時盛行的“歐化”,這在毛子水看來是極其錯誤的導向。他重點批評并分析了第一種誤解的根源,即“沒有曉得學術的性質和歷史”(同上)。也就是說,從學術的生命力看,他把國故當作已經停滯不前的、死去的東西,歐化則是當今世界正在蓬勃生長的東西;從學術的體系看,國故是全無體系可言的零碎知識,而歐化則是有條理的、系統化的知識。基于這一基本判斷,從而得出國故與歐化斷無對等之理的觀點。與此同時,他還順帶提出了一個新概念——“國新”,這是指“現在我們中國人的學術思想——是一個正當的名稱。”(同上)這一概念似乎與歐化具有一致性,都是針對當時正在進行中的學術思想而言的。從“國新”的內涵來看,它是極具可塑性和創新性的特質的,如毛子水所言:“倘若現在我們中國人的學術思想的程度,同歐洲人的一樣,這個‘國新’就和歐化一樣。這個和歐化一樣的‘國新’無論是我們自己創造的,或從歐化里面吸收來的,都是正當的。”(同上)這里實際上是在談論怎么發展當今的學術思想問題,是取資于傳統還是歐洲現代學術,這是當時一個重要的爭論焦點之所在。毛子水明確表明了自己取向于歐化的當代學術發展路徑,并將這一主張絕對化,表現出全然逆反于贊揚國故者的思想觀念。他說:“中國的學術史,就重要的方面講起來,不要說比不上歐洲近世的學術史,還比不上希臘羅馬的……還有一層,因為我們中國民族,從前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業;對于世界的文明,沒有重大的貢獻;所以我們的歷史,亦就不見得有什么重要。有這些緣故,所以國故在今日世界學術上,占不了什么重要的位置。”(同上)
第三,關于國故所具有的價值問題。依上述毛子水對國故在當今世界幾乎毫無地位的觀點,國故似乎并無什么研究價值可言。實際上,毛子水認為國故縱然無所謂重要地位,但仍有其研究價值。毛子水將國故的價值分為兩種:一是國故所特有的,二是國故所偶有的。首先,按毛子水對國故的定義而言,“一國的學術史和一國民族的歷史,無論重要不重要,在世界學術上,總算占了一個位置,所以我們便可以去研究它。”(同上)這正是國故所特有的價值之所在,只是由于國故是作為古人的且已死的學術,當今的人去研究國故就如同研究死人一般,可以了解“中國從前的學術思想和中國民族所以不很發達的緣故,我們亦就可以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救濟也。”(同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國故便可以作為“反面教材”而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還需提及的是,毛子水在這里創造性地提出了“國故學”的概念,用于指稱當今時代的人研究古人的學術思想和歷史的學問,并特別指出,國故學本身并不等于國故,其所用的材料才是國故。實際上,在毛子水的觀念里,國故學也就屬于當今時代的“國新”了。其次,針對國故本身的特點,毛子水又指出了國故所偶有的價值,即“國故的研究,大半的事情就是疏證……它的最大的利益就是能夠使人生成‘重征’‘求是’的心習。這種心習,是研究各種科學的根本。”(同上)這是從國故自身所固有的獨特之處延伸出其精神價值而言的。雖然毛子水承認國故有以上的研究價值存在,但是在五四時期,以當時中國所面臨的局勢來看,首要的任務還應是大力學習現代西方文明,力爭趕上世界大潮之發展。所以,在論述國故價值之后,仍不忘重申其所處地位的微不足道,“國故雖然應當研究,但是比較起現在世人所應當研究的科學起來,真是‘九牛一毛’……現在我們中國人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吸收歐洲現代確有價值的學術,一來醫治我們學術思想上的痼疾,二來造成一個能夠和歐化‘并駕齊驅’的‘國新’。”(同上)
第四,關于如何對待國故研究的問題。上述分析已說明,一方面國故是有研究價值的,且現在應當研究;另一方面,國故研究又非當今緊要任務,不可過于推崇。那么,在毛子水所生活的現代中國初期,應當如何對待國故研究的問題也就成為當時所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毛子水對此明確指出,“必須具有‘科學的精神’的人,才可以去研究國故……對于一種事實,有一個精確的,公平的解析,不盲從他人的說話,不固守自己的意思,擇善而從。這都是‘科學的精神’。”(同上)這里,“科學的精神”就是毛子水所提出的在現代中國研究國故者所應具備的基本要求。具體到國故研究中,要做到所謂“科學”,研究者就應十分明確國故的性質,本著科學的立場,把古人的意思講清楚,再以我們當今的眼光,評論出是非即可,不能再有什么價值訴求,比如企圖以國故“發揚國光”之類。基于此,理清古人的意思和歷史的原委就成為研究國故的首要任務。因此,以科學的精神搜集并分析材料以達到材料上的精確是國故研究的重中之重。毛子水總結道:“能夠用科學的精神去研究國故,便能夠用科學的精神去選擇材料;能夠用科學的精神去選擇材料,就沒有這樣的毛病(筆者按:指因材料不準確而使論斷沒有價值)。”(同上)以上所論皆著眼于以“科學的精神”研究國故這一點。與此同時,毛子水還專門補充到:“我說研究國故必須有‘科學的精神’的人,我并沒有把‘有科學的精神的人便知道國故’這個意思包括進去。”(同上)這也說明了“科學的精神”是五四時期新派人士所著力強調的一種順應世界思想潮流的基本原則,一切學術工作都應當在科學的旗幟下展開,而國故學作為一種研究過去的東西,也不能置于科學潮流之外,但畢竟不是當時最要緊的研究任務,故而在整個科學的學術氣氛中所占甚微。
通過上述四個方面的闡述,基本勾勒出了五四時期毛子水國故觀的基本主張。從其國故觀的四個基本要點可以看出其中的整體性特征。他從對“國故”一詞的基本界定出發,分別向內、外兩個方向作出了說明,從外部來看,國故在世界學術中的地位極其低下;從內部來看,國故仍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進而指出研究國故應當具備“科學的精神”這一基本原則。整個思想環環相扣,形成了一種關于國故問題的整體性論述。
毛子水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發表后,在知識界曾引發截然不同的反響:堅持傳統文化本位的一派,對國故尤為推崇,反對毛子水貶低國故的觀念,比如《國故》月刊創辦者之一的張煊曾公開發文直接駁斥毛子水這篇文章的觀點;而新文化陣營中的新派人士則基本表示贊同,并在其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毛子水的國故觀念,比如傅斯年、胡適等人。以下就以毛子水的國故觀為中心,對這兩種相反的取向及其相互關系予以簡要闡述,以便看清其后續的發展情況,進一步豐富對其國故觀的闡釋過程。
在《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發表的同月,張煊就在《國故》上刊發了《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的駁論性文章,矛頭直指毛子水的國故觀;而緊接著,毛子水亦發文回應張煊的駁斥,在《新潮》第二卷第一號上發表了《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訂誤》來重申自己的國故觀并就張煊的反駁作出一定補充。由此,也就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揭開了以毛、張為代表的《國故》與《新潮》的論爭(在這場論爭中,雙方都逐漸萌發出一種整理國故的意識,并且對胡適有很大啟迪意義,為其后來闡明“整理國故”和“再造文明”具有重要影響。見盧毅:《〈國故〉與〈新潮〉之爭述評》,載《人文雜志》2004年第1期)。在這場論爭中,毛子水仍以之前在《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系統表達的國故觀為立足點,針對張煊用以反駁的論點一一進行回駁,指出張煊關于國故的種種觀念的不合理性。在回應張煊的論辯過程中,對先前闡述的國故觀念又做了一定補充。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毛子水否定了科學與國故之間的發展關聯性,即不能認為科學就是從古代學術思想演化出來的產物,只靠“溫故”是遠遠不夠的;而舊學術與新學術也不是全然無關,他說:“我們研究學術所以要從古人所已知道的入手,不過是一種節省時間和腦力的方法。這是學術所以進步的道理,并不是學術所以生產的道理”(毛子水:《駁〈新潮〉“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篇訂誤》,載《新潮》第二卷第一號,1919年10月)。第二,對國故而言,只可言“詮釋”,而不可說“創造”。“我們講到研究國故,有‘前修未密后起轉精’的說話,是指著詮釋國故的而言,是指著‘國故學’而言,并非說國故的自身。”(同上)這就是說,國故是在不斷被詮釋著的,但這始終只能算過去的東西,而不能由此開出新學術。第三,國故相較于歐化,距離當今時代的真理是相差甚遠的。依毛子水所言,國故始終未能走上正當的軌道,“簡單說起來,就是要達到究竟的真理,須照著正當的軌道,但是中國過去的學者,就全體講起來,還沒有走入這個正當的軌道。”(同上)因此,在當今時代,“如果要在將來世界新文明上立一點功勞,我們就應趕快動手,向最要緊最正當的事情做去,這個最要緊最正當的事情的第一步,就是研究近世的科學。”(同上)第四,要具備“科學的精神”就必須學習過歐化,以此才能形成一套科學的方法,然后來研究國故,才叫做“合法的學術”。第五,國故的知識本身不成系統,從而要求以科學的原則和方法應用于國故中,其實質就是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
與堅持傳統文化本位的反對派不同,在新文化陣營內部則逐漸導向了“整理國故”的文化發展路徑。毛子水的《國故和科學的精神》發表后,傅斯年即表示對其觀點的贊同,并在此文的末尾寫了個《附識》,明確表明了其最佩服的國故研究手段即是“整理國故”。(傅斯年:《〈國故和科學的精神〉識語》,載《新潮》第一卷第五號,1919年5月)而另一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則在同年的十二月于《新青年》雜志上發表了《新思潮的意義》一文。在該文中,胡適首次正式提出了“整理國故”的口號以及具體的主張,并將其納入“再造文明”的宏偉目標中,由此開啟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整理國故”運動,這對中國現代學術的發展具有重大影響。
綜上所述,從毛子水系統闡述其國故觀,一直到胡適正式發起“整理國故”運動,其間可以勾勒出一條相承接的發展線索。毛子水作為五四時期國故論爭的發起者,其國故觀念在當時無疑具有歷史進步意義,在中國現代學術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