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龍
關于魏源文學思想的闡釋,已有許多學者做過相關的工作,比較有影響的論文有管林的《論魏源的文學思想》、《龔自珍、魏源文學思想之比較》、李景華的《論魏源的文學思想與文學成就》、陳旭東《魏源美學思想初探》、黎聰的《從〈默觚〉探窺魏源的文學主張》等,其中管林對魏源的文學思想論述最為全面,從文學觀、詩歌創作、文學與生活以及個人的修養等方面進行了論述,但不夠深入。而其他學者在論述魏源的文學思想時,過多地采用詩歌來論證,很少涉及其散文、書信、序跋等,其文學思想難以涵蓋魏源的整個文學創作過程。因此,本人不揣淺陋,試稍加深入地闡述之。
魏源的文學思想主要體現在《默觚》《詩古微》等著作以及與朋友來往的書信中,還有一些體現在書的序言和碑的銘文中。他雖然沒有專門論述文學思想的著作,但在著作中所發散出來的學術、文藝思想,卻影響了近代以來的許多仁人志士。所以深入研究他的文學思想,對于我們當前文學的發展和繁榮是有重大意義的。
魏源的文學思想總體來說還是文以載道的文學教化觀,難以脫離儒家倫理道德的影響。但他能根據當時特定的客觀形勢,尋找和運用傳統文化的相關理論,對儒家的文藝理論學說進行重新闡釋,破除枷鎖和藩籬,做出一些適應時代性的變遷,是難能可貴的。
那么經過他重新闡釋過的儒家文學觀有哪些呢?
魏源秉承儒家文以載道、經世致用的文學觀,尤其注重其直面現實重視實用的功能。在他的詩文里,既有對“不憂一家寒,所憂四海饑”的憂憤,也有對“上規主缺下民隱”“誰道所用非所養”的悲憤,更有對“朝野嗜好殊燕越”“溺仙溺佛皆玩物”的文恬武嬉的憤怒,甚至有對“維帝高冥冥,安聞下士怨”的最高統治者的直斥。在他的詩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清朝的君昏臣暗、文恬武嬉、列強環視、民不聊生的風雨飄搖之危局。
面對如此危局,魏源在《皇朝經世文編·五例》中,闡述了其經世文學思想的基本原則——“道存乎實用,文資乎救時”。要求以“切時之言”直陳時政之弊、補救之策。他所作的《籌河》《籌漕》《籌鹺》諸議,就鮮明地體現了魏源的文學主張:以“切時之言”實現“道存乎實用,文資乎救時”的目的,實現了他作為封建制度的維護者的“補天”的志愿與抱負。
不僅如此,魏源對阻礙社會發展的科舉取士制度進行了激烈的批判。他在《都中吟》用辛辣的詞句諷刺和批判這些憑著漂亮的字跡而走上高位的官僚們:“書小楷,詩八韻,將相文武此中進”“屠龍技竟雕蟲仿,誰道所用非所養”“昨日大河決金堤,遣使合工桃浪詩。昨日樓船防海口,推轂先推寫檄手!”指出這些八股文所取之士,能口吐芬芳,能寫錦繡文章以逢迎君上,卻毫無實干之能,表達了魏源對八股取士制度壓抑人才、埋沒人才的極大憤慨。
同時對昏聵無能、諱疾忌醫的最高統治者,也借用歷史典故進行了辛辣的嘲諷。
魏源在《行路難·其六》中,把清朝皇帝比作諱疾忌醫的田侯,認為如果再不接受治療,將病入膏肓,不可救藥:“針灸苦膚藥苦口,攻泄恐傷元氣厚。何如勿藥得中醫,國老衣缽為君授”“娠童媚子環芻狗,堂上稱觴萬年壽”。
魏源把扁鵲三見田侯的故事作為詩的題材,通過田侯怕“苦膚”“苦口”而“勿藥”,譏諷了清朝最高統治者不愿接受那些有治國安民之略的臣僚的建議,而甘愿接受奸佞之徒的蠱惑,不愿及時進行改革,以致坐失良機,自貽伊戚。
在《行路難·其二》中,魏源寫道:“有客色難心畏潔,欲浴先必謀蟣虱,甘聽群污飽膏血。”通過對有客寧讓群污飽餐膏血也不愿洗澡清除污垢,尖銳地指出最高統治者寧愿讓尸位素餐的官員將朝政搞得烏煙瘴氣,也不愿下定決心進行革新朝政,辛辣地諷刺了最高統治者的顢頇昏聵。
但身為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魏源,還是大聲疾呼,希望最高統治者能接受改革刷新朝政的建議:“君不見,燭花不剪燭不然,蟫蠹不捐書不全,素女善革媧皇弦。”
面對晚清風雨飄搖、萬馬齊喑的社會局勢,盡管有魏源等人力陳革新的主張,但無力補天,卻為后來者提供了精神資源和思想武器。
儒家的文學思想是為政治教化服務的,但是如果儒家的傳統文化文學思想對當前社會的發展有了束縛,許多儒家思想者就會對相關的思想進行重新闡釋,以適應政治需求和社會改革。魏源在《詩古微》對《詩經》相關經學的重新闡釋和對“興刺”的批判即是如此,它體現了魏源因時制變的文學革新思想。
在我國,《詩經》經學解釋權基本上是由《毛詩》一家壟斷,形成了比較僵化的美教化刺淫邪,以正人心風俗的基本闡釋模式。許多說詩者往往罔顧詩篇產生的社會生活背景,以儒家的政治倫理進行牽強附會的解釋,使詩篇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本意,只剩下赤裸直白的儒家倫理的說教。于是,作詩者的原義被說詩者闡釋的意義所遮蔽,因而《毛詩》所解析的意義固化為經學權威,成為后世追隨的典范。到了晚清,這種教條式的規范已成為文化思想發展的束縛,所以魏源在《詩古微》中對“作詩者”“采詩者”“說詩者”之心進行區分,指出這三者的區別:
“夫《詩》有作《詩》者之心,而又有采《詩》、編《詩》者之心焉;有說《詩》者之義而又有賦《詩》、引《詩》者之義焉。作《詩》者自道其情,情達而止,不計聞者之如何也;即事而詠,不求致此者之何自也;諷上而作,但蘄上悟,不為他人之勸懲也。”
魏源此說不僅對《詩經》作詩者的本意與采詩者、說詩者衍生意義做了明確的區分,而且也論證了其衍生意義是在采、編、說、賦、引等接受過程逐漸形成的。這種衍生意義,因闡釋人的權威,又往往遮蔽了其本意。魏源的這種區分,無疑破除了以比附為核心的儒家詩論的闡釋模式,為其經世致用的今文經學思想提供了理論支撐,同時也為《詩經》的審美解讀提供了理論依據。故梁啟超曾贊其說“直破二千年來文家之束縛”“深合‘為文藝而文藝’之旨”。
正是在破除人們對毛家詩論的闡釋模式的枷鎖下,魏源對儒家詩論中的情性進行了新的闡釋,這就構成了他的文學創作思想。
儒家的情性觀,在兩千多的歷史長河中,在不同的階段,有著不同的演繹變化。從孔子最初的“仁愛”說,到思孟派的“性其情”說,到宋時程朱的“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的興盛,到明代陽明心學的興起以及王學左派對程朱理學的批判,最后到清代戴震對“知”“情”“欲”三者關系的辯證解析,但總體上是越來越偏離孔子最初的“仁愛”的本源情性觀:“仁者,愛人。”
魏源敏銳地覺察到了后世儒家學說的情形本源的偏離與缺失,才提出了“反情復性”的思想主張:“‘《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吾讀《國風》始《二南》終《豳》,而知圣人治情之政焉;讀《大》、《小雅》文王、周公之詩,而知圣人反情于性;讀《大》、《小雅》文王、周公之詩,而知圣人盡性至命之學焉。烏乎!盡性至命之學,不可以語中人明矣;反情復性之學,不可語中人以下又明矣。……然則發情止禮義者,惟士庶人是治,非王侯大人性命本原之學明矣。……禮樂而崩喪矣,誦其詞,通其詁訓,論其世,逆其志,果遂能反情復性,同功于古之詩教乎?”
通過這段文字,魏源至少闡明了兩點:一是反情復性的對象是“中人”“庶人”,因為這些人容易受到“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儒家倫理的教條的束縛,無法表達自己的真性情。二是說明反情復性的目的是要恢復“古之詩教”。古之詩教是什么?是孔子的“仁愛”說。魏源在《默觚·治篇一》中寫道:“人有恒言曰‘才情’,才生于情,未有無情而有才者也。……無情于民物而能才濟民物,自古至今未之有也。”這一論述正是基于孔子的仁愛的情性觀,亦即“古之詩教”。只有這種有民胞物與仁愛之心的人,才能“達性情于政事”“融政事于性情”。否則,就無法“才濟民物”,甚至會貽害民眾。所以,魏源才說“無情于民物而能才濟民物,自古至今未之有也”。
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魏源反對美教化,刺淫邪的儒家詩教觀對普通民眾情性的束縛,主張文學創作是抒情發憤之作,認為“三百篇,皆仁賢發憤之作焉”。
而發憤之作正是基于對孔子的仁愛情性觀的基礎上對現實社會生活的真實揭露,這種對現實生活的揭露和批判之作,往往緣事而發,不加修飾,真率質樸,直抒胸臆,不受儒家詩教觀的束縛,是人的真性情的自然流露。魏源認為這種真率質樸的情感抒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需要長久積累,認為文學創作有“三要”:“厚”“真”“重”。所謂“厚”,指博觀約取,厚積薄發。學識要淵博、生活閱歷要廣闊;所謂“真”,指“景觸于無心”而“情迫于不得已”的抒發而成的文字,所流露出來的性情,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不受壓抑的自然流露;所謂“厚”,指寫作的態度慎重,要充分積累生活經驗和醞釀情感,不要草率倉促,要深入事物的本質,讓作品的主題意蘊蘊含深刻的思想。
可知魏源所提倡的反情復性,就是主張回歸人的本性,回歸人的自然本真,不為禮教所束縛、所壓抑。所以,在文學創作中,尤其是在他的山水詩中,追求一種道家的率真,反對儒家“禮義”對人的本性和情感的壓抑。
魏源在詩文創作中強調字字必須“真誠”,必須做到“詩與人為一”,認為“使無一字非真誠流出,而必三百篇焉”。又說:“情至詩自真,無心于杜而自杜。”他還在《致陳松心書》中說 “詩以言志,取達性情為上……此詩家真偽關,不可濫借”。
魏源所強調的真是性情之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內心情感自然流露,是反情復性的結果,與宋以后那種為儒家道義所加持的溫柔敦厚的真性情完全不同,它要求詩人以赤子之心真誠地展露自己的自然率真的情懷,反映社會的真實面目,以達到譏世刺邪而救濟天下的目的。
有很多學者都發現魏源的山水詩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他不像先前的詩人們以出世的超然身份醉情于山水之美而忘卻塵世的紛擾,而是在山水的游歷中時時不忘對現實的關注,這恰恰是魏源赤子之心的表現,正如屈原在游歷沅湘之際時時關懷楚國的命運。這就是真性情!魏源的這種以真為基礎的善美統一的美學觀,使他在詩文中將對山水的自然美與對民瘼疾苦、民族危難的關注的社會真實描寫統一起來,讓人不覺得有違和之感。所以我們看到魏源詩歌中在山水的描繪中經常嵌入對現實社會的描寫與感慨:“登臨不獨貪春色,要看千家雨后田”“湖邊無處看山色,但愛千家帶雨耕” “月華如水秋如海,弗照游船照賑船”。
比較有代表性的如《錢塘觀潮行》:“世間瑰絕豈有此:江逆飛,海立起。天風刮海見海底,涌作銀濤劈天駛。病者睹之氣皆生,勇者睹之神皆死。如何十萬貔貅夾江峙,但有死氣無生氣?……潮如行軍有進止,進時強弩射不靡,退時怒毫鼓不起。……倒驅江海回暮濤,海風蕭屑江天高。傳語萬古觀濤客,莫觀老潮觀壯潮。”
江水滔天天,潮水洶涌而至,如急速行進之軍旅,似噴薄東升之旭日,氣勢磅礴,勢不可擋!而作者在展示錢塘江潮雄奇壯美的同時,又強烈地透露出作者那種強烈的憂國憂民的情懷:“潮如行軍有進止,進時強弩射不靡,退時怒毫鼓不起”,希望當時的滿清政府加強軍事訓練,能令行禁止,有強大的戰斗力。“傳語萬古觀濤客,莫觀老潮觀壯潮”,作者希望當時的有識之士能順應社會發展的潮流,促進新生事物的發展壯大,而不要像衰敗的“老潮”“但有死氣無生氣”,而阻礙社會的發展。
正是魏源的這種憂國憂民的赤誠情懷,使他無法做到太上之忘情的隱士名士風范,超然于衰頹腐朽的滿清末世動蕩之外,而以積極進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姿態力圖振弊救世。這種熾熱誠摯的直率情性,使他無法像前世的山水詩人一樣淡然于現實,沉醉于山水的自然純真之美中。所以魏源的審美不再是道家的樂山樂水的純粹的自然審美,而是融合了儒家的“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濟世情懷的審美。這種氣度與胸襟遠超“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傳統情懷。
魏源的文學思想既有著傳統的儒道釋文化觀念的雜糅融合,但更多的是先秦儒家“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的濟世情懷所致。在魏源的意識里,文學當然是抒發情性的,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擺脫不了文以載道的儒家傳統的文學觀,極為注重文學的社會功用:文以貫道,特別關注文學、學術的實用功能和政治教化。“詩以言志”也好,“真知實行”還是游歷山水也好,都不能離開這一社會功用。文學必須經世致用,這對于當時晚清空疏玄談脫離現實的文風是一大改變,在當時有著重大的意義。這種文學思想,雖有著偏頗,但對于當前的文藝創作有著一定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