郋園與遐庵

姚一鳴

壬寅年初秋，天剛蒙蒙亮即赴福佑路舊書市場，一路上丹桂飄香，陣陣的香氣沁人心田，這是申城最美的季節。七點至福佑地下室，已是人聲鼎沸，擺攤的、淘書的自是不少，大家都趁著好天氣趕個早趟。在舊書市場轉了幾趟后，也收了一些舊書，但大多數為殘本，只能作資料之用。見小朱的書攤前圍了不少人，便也前去湊個熱鬧。多年前就認識小朱了，常見他在古籍書店和上海舊書店買書，是個資深的書蟲，他多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文史類書籍，且有復本；幾年前曾見他在豆瓣網以“朱衣點頭”之名賣書，很是熱鬧。今年以來，小朱在福佑路舊書市場設攤賣書，我從他書攤上買過不少的書，他定價一般參照網上的，所以無漏可撿，只是有自己喜歡的書，價格合適就成。正挑書時，小朱說新帶來一些書，讓我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他拿出一個紙箱，我和來自浦東的小周一起挑，我淘到本《周佛海獄中日記》（中國文史出版社１９９１年版），扉頁處有原收藏者筆跡，“云室王嘉妹女士六十晉九生日購于南京東路新華書店唐平。壬申正月初七記”，又是一本有意思的書。

只見浦東小周挑了一摞書，因他在浦東周浦開了家書店，稍好點的文史書全被他收了。他也客氣，問有我喜歡的可以讓我，我便挑了一本《葉德輝評傳》（杜邁之、張承宗著，岳麓書社１９８６年２月版）。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標價３０元，還是拿下了。知葉德輝是近代史上有個性有爭議的人物，一方面是有代表性的封建頑固派，也是湖南有名的劣紳；另一方面，葉德輝又是著名的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著有《書林清話》《觀古堂藏書目錄》《郋園讀書志》等。而其中影響最大的即是《書林清話》，也是版本目錄學的必讀之書。

葉德輝作為清末民初著名的藏書家，其所著《書林清話》一書根據豐富的資料，用筆記體裁說明書籍和版本的各種名稱，歷代刻書規格、材料以及工料價值的比較，印刷、裝訂、鑒別、保存方法等，并敘述了古代活字印刷、彩色套印的創始和傳播，各時代的著名刻本，刻書、鈔書、賣書、藏書的諸多掌故。葉啟崟在《書林清話》的跋語中曾言：“于刻本之得失、鈔本之異同，撮其要領，補其闕遺；推而及于宋元明官刻書前牒文、校勘諸人姓名、版刻名稱，或一版而轉鬻數人，雖至坊估之微，如有涉于掌故者，援引舊記，按語益以加詳，凡自來藏書家所未措意者，靡不博考周稽，條分縷析。此在東漢劉班、南宋晁陳以外，別自開一蹊徑也。”

郋園是葉德輝的堂號、齋名，也是他藏書和讀書的地方，葉德輝祖籍蘇州吳縣（今蘇州市）洞庭東山，因幼年隨父至湖南，遂注籍為長沙人。葉德輝十七歲就讀岳麓書院，二十一歲中舉人，二十八歲中進士，與蔡元培、張元濟、趙啟霖等同榜，旋授吏部主事，不過兩年便告假歸里，自此不再出仕。葉德輝的郋園位于湖南長沙蘇家巷至紅牌樓（今黃興南路的一段）路口觀古堂，那里既是葉德輝的居室，又是他的藏書樓。１９３８年長沙大火中，連同葉氏《郋園叢書》版片及未刊遺稿，均付之一炬。好在大火之前，葉的兒子已將觀古堂大部分藏書賣給了日本人山本，今藏日本國家圖書館。葉氏有《憶藏書》詩云：“四千余冊手常披，坐擁書囊作絳帷。百宋千元猶有待，廿年一刻未相離。別來似隔良朋面，亂后如同故國思。記得銘廚留祖訓，借人不孝鬻非兒。”

葉德輝著有《郋園讀書志》十六卷，是在其身后由子侄輩匯集的葉德輝讀書題跋集，是書大量錄入所題跋之書的各種印章，前十一卷及第十六卷為葉氏所撰藏書題跋，這些書是其自藏及子侄輩所藏，其他四卷是其為自藏清人詩文集所撰寫的提要。另葉德輝還撰有《郋園六十自敘》，此書為其為慶六十壽辰之自敘，書附朱錫梁撰宴集序、金天翮撰六十壽言等。葉德輝在自敘中曾言：“數十年轟轟烈烈，天子不得臣，國人皆欲殺，海內誦其著述，遐荒識其姓名之葉德輝，至是而年始六十。”葉德輝“國人皆欲殺”，三年后一語成讖，１９２７年因破壞北伐和工農運動，葉德輝被農民所殺。

讀《葉德輝評傳》，不由使人感嘆良多。不久后，在朋友的舊書店里看到一本《鷗波眷屬》（蓉莊先生一家書畫集），小八開，前有葉恭綽、徐悲鴻、費行簡、吳昌碩等名家題詞，書中書畫大多為海上名家所作，如吳昌碩的書法對聯、王一亭寫的潤例。“蓉莊先生一家”指的是江蘇宜興朱蓉莊一家。而《鷗波眷屬》封面題字者就是葉恭綽。對于葉恭綽、葉德輝、葉楚傖、葉昌熾等近代名人，一般人常常容易搞混。其中葉昌熾是晚清金石學家、文獻學家、收藏家，著有《藏書紀事詩》《緣督廬日記》；葉楚傖是政治活動家、南社詩人，著有《楚傖文存》《葉楚傖詩文集》等。

葉恭綽是著名書畫家、收藏家和政治活動家，號遐庵，晚年別署矩園。祖籍浙江余姚，生于廣東番禺書香門第，祖父葉衍蘭以金石、書、畫均聞名于時，其父葉佩含詩、書、文亦俱佳。葉恭綽早年畢業于京師大學堂仕學館，后留學日本，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廣州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南京國民政府鐵道部部長等職，１９２７年出任北京大學國學館館長。張中行曾在《葉恭綽》一文中寫道：“可貴的是他不同于一般的政客，心目中只有權和利。他還用相當多的力量從事于‘文’或‘藝文’。他能詩能文，能書能畫。已出版的著作，我見到的有《遐庵匯稿》《廣篋中詞》《遐庵談藝錄》等。談到書法，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寫得好，而是有獨特風格的書法家。他的字集剛勁、厚重、奔放于一體……他的廣泛興趣是整理、欣賞、收藏文物（包括圖書）。在這方面，他的經歷和收獲幾乎是說不盡的。他送給我一本八開大、宣紙印的《淮海長短句》，是他根據兩種宋本影印的。他還輯過清代學者畫像，影印成書，名《清代學者像傳》，像這種集若干家藏于一書的工作，沒有廣泛的藝文界的社交關系是做不到的。他同我說，他還輯過石刻拓片，數量太多，可以裝滿兩麻袋，因為自己無力整理，都送給江南某寺的和尚了。”

葉恭綽是個政治家也是個文人，中年以后于詩文、考古、書畫、鑒賞無不精湛。搜藏歷代文物，特別長于書法。主要著作有《遐庵詩稿》《遐庵清秘錄》《遐庵詞》《遐庵談藝錄》《遐庵匯稿》《矩園余墨》《歷代藏經考略》《梁代陵墓考》《交通救國論》《葉恭綽書畫選集》《葉恭綽畫集》等。另編有《全清詞鈔》《五代十國文》《廣東叢書》《清代學者像傳合集》等。那么，葉恭綽與葉德輝有沒有關系和交集，這是個令人感興趣的話題。

葉德輝生于１８６４年，葉恭綽生于１８８１年，兩人相差有十七歲之多。葉德輝１９１０年因屯米風波被清廷革去功名遠離官場后，開始了他三十多年的治學生涯，自由自在地做他喜愛的藏書、讀書、著書、刻書事業。葉恭綽那時已步入政壇，于１９１１年９月調任鐵路總局提調代理局長，１９１２年任交通總長。而葉恭綽與葉德輝交集發生在民國元年，也就是１９１２年，那時葉德輝已退隱湖南。

民國元年（１９１２）１０月，開國元勛黃興回到故鄉，湖南都督譚延闿為了向他表示敬意，將長沙坡子街口的德潤門更名為黃興門，將坡子街更名為黃興街。聽到這個消息后，葉德輝很生氣。他雖無力阻止中華民國的成立，但在感情上對前朝或曰對君主制極為留戀，他可以維持舊日的生活方式，以“遺民”自居，聊盡余生……極有風度的黃興在湖南政府做出更名決定后不過一個月，便致函譚延闿，婉言謝絕將德潤門、坡子街改稱黃興名號。譚延闿對此表示理解。隨后，兩處地名恢復了原稱。按說此事告結，不應再起波瀾，誰料葉德輝意猶未盡，于次年寫了一篇《光復坡子街地名記》，沿街散發，對黃興進行激烈的人身攻擊。然而，葉德輝當時并未因此而付出代價。這倒不是他的僥幸，而是黃興的寬厚致之；或者說，這是革命成功后的一段時間內，言論自由的權利受到保障的具體體現。

不過，沒多久，葉德輝再次攻擊政府長官，差點殺身成仁。這回的苦主是湖南都督湯薌銘。湯氏繼任前屆湖南都督譚延闿上任后，一則大肆誅殺國民黨員，前任財政司長、警察局長、會計檢查院長等人只因掛了國民黨黨籍，被他一律槍決；一則紊亂財政，隨意變更幣制，導致商家紛紛倒閉。葉德輝見義勇為，為民申冤，致函楊度，托其將湯氏劣跡轉告總統袁世凱。不巧的是，《亞細亞報》主編看到這封信后，欣賞“其文之峭厲”，自作主張，為之刊布。湯氏見后不由勃然大怒，乃于民國三年（１９１４）春間抓捕了葉德輝，欲行殺害。葉德輝的朋友易培基聞信，立即告知黎元洪，請他出面營救。隨后，徐世昌、徐樹錚、葉恭綽、李燮和等達官名流紛紛致電湖南，嚴誡湯薌銘，要他不要輕舉妄動。甚至，前此欲對葉德輝下手的熊希齡與梁啟超也來聲援他。最后，托各路貴人之福，葉德輝逃過一劫。（《毛澤東與蘇州文人軼事》，選自《世紀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