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2023年一開年,一部聚焦掃黑除惡和政法隊伍教育整頓的電視劇——《狂飆》爆了。它的豆瓣評分一度高達9.1分。根據云合數據,《狂飆》的正片有效播放市場占有率達63.6%,相當于有一大半劇集觀眾,都在看《狂飆》。
《狂飆》有著非常清晰的三幕式結構,劇情分為2000年、2006年、2021年三部分。由張譯和張頌文飾演的角色安欣與高啟強,從“朋友”漸向“對手”轉變,他們的過去和現在形成巨大反差,一個從意氣風發的警察,變成了飽經風霜、謹小慎微的宣傳科干部;一個從常被欺負的“老實人”,變成了無視法律的“惡龍”。
《狂飆》之所以能一“飆”到底,緣于它對人性的揭示,對一個時代的記錄,它展現了一場跨越20年掃黑除惡的斗爭故事,描摹的是一個特定歷史階段里中國基層的社會生態,老百姓生存環境的生態,以及權力生態。
近年來,反映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影視作品不在少數,小熒幕和大銀幕都有呈現。在此之前,《掃黑風暴》通過改編真實案例收獲過較高的關注度。與前作不同,失去改編真實案例機會的《狂飆》創作者們跳出了掃黑劇依靠案件慘烈度吸引觀眾的“舒適區”,轉變思路,刻畫反派被黑惡勢力腐蝕的過程,這期間關于人性的博弈激起觀眾的討論欲。
無疑,反一號高啟強是《狂飆》的戲點,甚至有觀眾說,這部劇更像是黑老大的發家史。這并非編劇存有私心,交代黑惡勢力的形成與發展,才能更清晰地揭示黑惡勢力背后藏身于政法系統高層的“保護傘”。這些不同的人在威脅與誘惑面前,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體現了人性的復雜。
正如本在菜市場里老實本分做著小魚販的高啟強,被小混混欺壓而逐漸被大環境改變。因為“打架”,高啟強在大年三十進了派出所,結識了安欣。安欣釋放出的善意既讓高啟強感到溫暖,也讓他體會到了有“靠山”和“背景”帶來的好處。2000年,他和弟弟高啟盛想要開小靈通專賣店,需要兩萬塊錢,為了這筆錢,高啟強進一步卷入了黑老大徐江和白江波的恩怨里。
高啟強的出身,讓觀眾同情,當他走上歧途,也曾掙扎過,但是最終沒有戰勝欲望。觀眾“恨不起來”的,并不是作惡的高啟強,而是曾經辛苦奮斗、關愛家人的普通人高啟強。
《狂飆》還借一眾骨血豐滿的人物,揭示了人性的善惡抉擇——老默面對女兒心存愧疚;行事狠辣的惡霸徐江也有軟肋……他們的善惡不是天生的,更重要的是如何選擇。
在安欣的戰友李響和師父曹闖身上,都有關于他們的追求和命運的討論。曹闖以為自己可以按部就班升副局,但恰巧碰到了體制內用人標準改革,學歷成了門檻,眼看升不上去的他選擇了歧途。
臨死前,曹闖讓李響拿自己去搏一個前程,李響猶豫了,短暫地拋棄了警察的身份去縱容自己滑向妥協,這成了京海埋在海平面下的一顆雷。在黑白之間輾轉掙扎的李響最終在自我譴責中選擇孤注一擲,在與黑惡勢力的斗爭中奉獻了生命,成為觀眾“意難平”的豐滿角色。
以“惡”拷問人性,引發對“善”的反思,給壞人的故事留出足夠的創作空間,并非《狂飆》獨創。2004年以前,國產劇曾經有過涉案劇的黃金期,2001年的《黑冰》就是以涉黑組織老大為男主角的代表作。在《黑冰》中,王志文飾演的男主角郭小鵬是個大毒梟,兒童經歷的創傷讓他走向人格變態,但多數時候,他又顯得儒雅、博學、自信、風度翩翩;陳道明飾演的《黑洞》男主角聶明宇,表面上是副市長之子、大集團董事長,一表人才、斯文有禮,實際上卻是當地最大的地下黑社會頭目。《狂飆》的“文藝復興”給主旋律影視劇注入了新的活力,反派角色脫離“工具人”身份的桎梏,從扁平的“壞種”變得立體圓潤、有血有肉,有效避免了主旋律影視劇濃厚的說教味。
如導演徐紀周所說,《狂飆》是“一場慘勝”,劇中所有人物都沒有收獲圓滿的結局。正是因為反派的“強大”,從正面人物警察安欣的視角來觀看這部劇,更能體會到掃黑除惡之艱難不易。
在無數次的失敗磨礪下依舊堅守正義的安欣,將自己變成了“孤臣孽子”,不計后果、不計前途,賭上了青春,賭上了愛情,甚至賭上了自己的全部人生,與黑惡勢力對抗20年。這樣的人物更像是理想與正義的意象化表達,在被黑惡勢力籠罩的京海市,依然有如安欣這樣的小人物為了老百姓的安心奔走拼命。以蚍蜉之力撬動龐然大物,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殘酷現實中帶有壯烈色彩的浪漫英雄故事。
較為遺憾的是,安欣和眾多受害者失去的生活沒有被呈現,也正是因為受害者缺失,讓正面人物顯得較為扁平。
導演徐紀周在接受采訪時提到,如果《狂飆》換個名字的話,可能會叫作《70后》。劇中以2000年、2006年、2021年三個時間節點采用倒敘、插敘的方式講述的20年,恰恰是“70后”完整經歷過的年代。
2006年2月,中央政法委部署全國開展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在中央成立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協調小組,并設立全國打黑辦。之后,每年召開一次全國會議。2018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決定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2020年,建立健全長效機制,取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壓倒性勝利。
雖然“掃”和“打”只有一字之差,區別卻很大。“打黑”更多是從社會治安角度出發,強調點對點打擊黑惡勢力犯罪,而“掃黑”不僅要打擊涉黑的社會人員,更要掃除利用手中權力參與涉黑涉惡違法犯罪,為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提供便利條件,幫助黑惡勢力逃避懲處的國家公職人員。
《狂飆》的時代特性,也體現在其中。早年以徐江為首的黑社會還處于以暴制暴的階段,這也是大部分觀眾傳統印象中的黑社會形象。還有像莽村這樣極具封建色彩的,依靠血緣和地緣關系結成的團伙組織,在奪取社會資源時蠻橫霸道,正如村名。而到高啟強上位后,深諳《孫子兵法》的他已經學會用企業的方式為自己塑金身。他在暴力事件上不出面、不沾手,警察拿不到證據就對他無可奈何。后期,他甚至通過捐建幼兒園和養老院的方式來“收買”基層公務員和離退休干部,賄賂、威脅手段隱蔽且有效,為自己建立起更牢固的關系網。
除此之外,《狂飆》在場景布置、服裝造型設計等細節方面進行了把控:宏觀處,有著大量能勾起不同時期過往回憶的場景,比如劇中常常提到的有黑道背景的下灣采砂場和白金瀚KTV;細微處,能看到裝著餃子的鋁制飯盒、翻毛領的皮夾克、等離子彩電、小靈通……在一個個“潤物細無聲”的細節基礎之上,觀眾在時代坐標中找到相應的定位。
高啟強跨越20年的不同造型,也幫助演員準確地塑造人物。2000年,作為魚販子的高啟強穿著皮衣,看起來臟兮兮的,他撈完魚隨手在衣服上擦水,是菜市場里魚販的真實狀態;2006年,在“大嫂”陳書婷的“包裝”下,高啟強身著撞色西服,戴著墨鏡,梳起背頭,一副時下黑老大的形象;2021年,隨著掃黑除惡專項行動開展,高啟強的違法手段越來越隱蔽,逐步“洗白上岸”的他穿衣風格也向“保護傘”靠攏,變得低調樸素……
從個體的命運起伏看到社會發展的進程,這樣的創作思路,近年來在《大江大河》《人世間》等現實主義題材的年代劇中較為多見,在涉案劇中,《狂飆》算是做出了優秀的示范。
但是和過往作品不同,《狂飆》有著濃厚的悲劇色彩,它并非一部鼓吹“正能量不可戰勝”的傳統意義主旋律電視劇,它殘忍地揭示了正義的力量想要成功并不容易,經歷失敗、面對曲折是必然的。就像20年間,關于京海市的舉報信像雪花一樣寄出,卻始終無法放在應該看到的人的桌上。也正是如此,觀眾才更深刻地意識到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取得壓倒性勝利并非易事,主旋律影視作品才得以煥發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