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兆 涵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自晚清以來,中國開始被動地卷入世界體系,西方的思想文化傳入中國,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西方的近代民族主義思想、國家主義思想等在國內引起關注,國家、民族、主權、領土等觀念流行開來,“外部世界”的形象在當時國人的腦海中勾勒出來并愈發清晰,描述外部世界的概念、范式也逐漸固定和流傳下來。如要剖析20世紀20年代中國思想史的走向,五四運動始終是難以跨過的“分水嶺”,這不僅與五四的“繼承性”相關,也更多地取決于五四的“斷裂性”:從歐戰到巴黎和會,再到學生運動,不管是中國所處的國際大勢還是國內政局、社會各階層互動,都經歷著一次巨大的思想沖突和斷裂。先進的中國人向西方學習,是貫穿于整個五四時期的社會、政治、學術方面的特征。在“后五四時期”[筆者以1919年為節點,將整個五四時期劃分為“前五四時期”(1915—1919)和“后五四時期”(1919—1927)。如果說前五四時期更突出的是強調民主與科學的新文化運動,注重思想啟蒙,面對西學呈現出應激性和相對盲目性的傾向;那么后五四時期則從思想運動轉向社會運動、政治運動,知識分子開始嘗試從紛繁復雜的社會思潮中找尋挽救民族危亡的路徑,在國際社會的大背景下嘗試政治、社會革命的可能性],國人對待西學呈現出多歧性傾向,注重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保持中國特色,將外部世界看作一個整體,并基于此思索中國的出路。中國走向世界,是近代以來讀書人的接續追求,這一理念投射在當時知識分子最為集中的大學,則呈現為大學的辦學模式、教學特色和育人理念。當時大學培養的許多人才成為革命的中流砥柱,而世界意識和國民意識的培養,對于學生向外審視世界、向內塑造自我具有重要意義。
陳啟修曾這樣評價北京大學:“北京大學的運命,從誕生之日起,便是和侵略中國的各帝國主義者有關系的,所以今日的北京大學成為打倒帝國主義運動的中心,成為國民革命的原動力,以至于因此遂成為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等所嫉視,所欲得而甘心的對象,也并不是偶然的?!盵1]誠然,北大自誕生之日起,它的命運就始終與近代中國救亡圖存的探索相連接,一代代北大人始終肩負著這一使命。從近代以來北大對學生的培養來看,其既適應近代中國被迫融入西方世界的外部格局,又始終秉承塑造可以挽救民族危亡的新國民的目標。本文選取北大作為研究后五四時期大學積極走向外部世界、開闊學生世界視野的范本,通過研究后五四時期北大對學生世界意識的培育,不僅可以看出北大如何在世界格局劇烈變動中對教育模式進行探索和優化,更可審視近代以來中國讀書人如何學習、利用西方的學說和思潮來探索中國的救亡路徑(本文主要選取《北京大學日刊》《北京大學月刊》《北京大學學生周刊》《北大學生會周刊》《新潮》《國立北京大學社會科學季刊》等當時北大師生創辦的報刊作為史料素材,因以上報刊多為官方刊物,或當時在北大較具影響力和傳播力)。
蔡元培在五四運動爆發前夕曾說,“世界的大勢已到這個程度,我們決不能逃在這個世界以外”,只能“隨大勢而趨”[2],對世界大勢的思考也成為許多知識分子的主動作為。北大對于近代外部世界的介紹和對學生世界視野的培養經歷了一個從整體入手、逐漸深入的過程。通過刊載文章、發表演說和課堂授課等方式,介紹有關世界的基礎知識,為學生勾勒世界的整體形象,指出當時中國在國際格局中所處的位置和立場,從而塑造學生對于外部世界的整體認識。后五四時期的北大并不停留于對國際社會基本知識的普及,還廣泛宣傳當時西方國家盛行的各種主義、思潮,從比較中向學生提供審視馬克思主義的視角。
1923年實行的《國立北京大學現行學制》中,將本科的18學系分成三學組,第二學組為“國文學系、英文學系、法文學系、德文學系和俄文學系”,旨在讓學生從學習語言開始,了解這些國家的歷史、文學和思潮等。而當年北大學人的著作中,則不乏《印度哲學概論》《歐洲政治思想史》《西洋大歷史》《世界近時外交史》等介紹西方國家政治社會的書籍[3]。
多元的授課內容,旨在為學生勾勒出外部世界的整體形象,促進世界歷史、世界地理等概念在其頭腦中的初步生成。如葛拉包博士在北大的公開演講中,立足“物理情形”和“生物情形”兩個角度,從歷史的維度考察了當時世界地理的格局[4]。在《北京大學日刊》上刊載的文章中,對當時世界上的社會活動者和公共團體進行了細致介紹,如“國際公會聯合會”“法律上保護勞動家的國際公會”“國際的中等階級研究會”等[5]?!侗本┐髮W日刊》上還刊發售賣“新體中華地理掛圖”的廣告,該掛圖“全套五幅:一、天文地理圖,二、世界現勢全圖,三、中華地文概勢圖,四、中華交通全圖,五、中華沿岸圖”(第1754期,1925年),對當時中國地理和世界地理進行了概覽性的介紹。而1923年修訂的《國立北京大學招考簡章》中規定,“中外地理”是預科考試復試科目[6]。
有了對外部世界的整體認知,面對歐戰稍歇、巴黎和會召開的國際局勢,中國在當時世界格局中所處的位置和與外部世界的互動關系遂受到國人的關注。羅素在面向學生的公開演說中指出,當前的世界由于知識的增加和國際組織的發達而聯系得愈加緊密,致使“僅因為幾國的一點小嫌隙、就能使全世界的都卷入了漩渦的”[7],暗示世界范圍內的“新潮”正在涌來。羅家倫則在《新潮》上刊出《今日之世界新潮》一文,對“現在的革命”和“以前的革命”進行對比,認為當前世界范圍內的革命形勢已形成“新潮”:“柏林市上的紅旗影,可以使百戰不撓的普魯士軍隊,棄甲拋戈。這不是空前沒有的現狀嗎?……現在東西交通如是之密,中國還不會把世界的新潮卷進去嗎?”羅家倫也認為歐戰后的國際社會聯系日漸緊密,中國已然融入世界的“新潮”之中。羅素自華返英后,在倫敦埃塞克斯大學發表的演講中概括了近代中國與列強的關系,認為“列強競國染指于中原,致中國于孱弱屈曲之境域”,而不同的列強對中國的態度也不相同,“美最優而日本最劣”。羅素認為,中國唯有增加兵力、發展社會主義才能挽救民族危亡[8]。
當時最受北大學生關注和推崇的歐美學者便當屬羅素、杜威等,其演說、文章等更廣泛見諸《北京大學日刊》和《新潮》等上。這些歐美學者對于世界格局重建的構想、對于中國社會未來出路的探討,在當時的北大學生中頗受關注;杜威所主張的“互助論”和羅素常談及的“布爾塞維克”等也一度成為當時的“熱詞”。高一涵刊文介紹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并將克氏的互助論總結為“互助是進化的要素,人是由互助進化,不是由競爭進化”[9]。杜威也在演講中表達對于“互助”的支持,他將分工和互助看作生計生活的兩個基本要素,認為通過互助可“使社會上各事業都互助的并進的發展,使社會成為有機體”[10];而“社會哲學的發生,一定是在社會有病的時候;政治哲學的發生,一定是在政治有病的時候”,這既是思想的沖突,也是物質的沖突[11]。蔡元培則將互助理解為“化孤獨為共同”,并將此視為“五四以后學生界的一個新覺悟”:“五四運動而后,自己與社會發生了交涉,同學彼此間也常須互助,知道單是自己好,單是自己有學問有思想不行;如想做事真要成功,目的真要達到,非要學問思想推及于自己以外的人不可?!盵12]羅素在演講中,對俄國實行共產主義的原因進行了分析。羅素認為,當前存在世界范圍內的階級問題和不公平現象,“資本家占有了機械以后小資本家漸漸的都被他吸收了去,勞動者就日漸的加多,富的越富,貧的越貧,社會上貧富懸絕”;俄國實行共產主義,“只有一個階級的,并沒有什么不平等的和不一樣的,所以凡關于交換智識,及一切互助的同情,都很容易辦到很容易發展”,并呼吁“希望世上個個文明國,都應當以這種大好新主義來實地的試驗!”[13]北大赴美留學生何思源翻譯了羅素《布爾塞維克主義》一文,稱羅素“是一個主張社會主義的人,承認共產主義是必須的、是當然的”,并發表了他個人的認識,“布爾賽維克主義不是遽然從天上落下來的一種東西,也不是背乎時勢的一種改革社會主張,他是順世潮界流的運動,二十世紀學說思想的自然結果”,且認為中國如要走“社會共產國家”的道路,就必須打破私產的道德心[14]。
當時北大還通過在報刊上刊載西方學者的通信、推介相關報刊、介紹西方學界典型人物及其作品等方式宣傳西方的思想和學說,形式多樣地呈現西方世界的面貌。如《北京大學日刊》上刊載《雜錄:瑪志尼給朋友的兩封信》,通過日常通信來直觀地反映瑪志尼的人生觀[15]?!秶⒈本┐髮W社會科學季刊》上刊有燕樹棠、陳翰笙、周鯁生、王世杰等推薦西方法律、政治制度等方面的專著,并結合當時中國的社會現狀所寫的書評:如推介TheDecayofCapitalistCivilisation,該書指出了西方資本主義的各種弊端,提倡進行科學的社會主義改造[16];Traite'deDroitInternationalPublic介紹國際公法,論及國家間戰爭的殘酷性與國際范圍內的人道主義[17];AnIntroductiontoStatisticalMethods介紹西方的統計學方法,指出“一切的經濟理論或社會政策都是有待于正確的統計的”[18];LeDroitInternationalduTravail作為一部關于國際勞工法的系統著作,對立法運動的經過、國際勞工組織運動的現狀進行了詳細說明[19];Lestransformationsdudroitdanslesprincipauxpaysdepuiscinquanteans(1869—1919)介紹五十年來西方國家的法律變革,并進行比較研究[20];以及介紹社會主義學說的SozialismusundSozialeBewegung和DiesozialeFra_geundderSozialismus等書[21]。上述西方學說和理論的引進和介紹,可謂極大地開闊了北大學生的世界視野。
在近代中國,民族危亡的巨大壓力迫使知識分子不得不反復思考、審視本民族的地位,在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反復探索中國的真正出路。當時的大學培養了一批具有先進思想理論和卓越實踐能力的新國民,他們多數投身于革命實踐之中,成為救亡圖存探索之中的中流砥柱。杜威在北大建校22周年紀念演講中指出,好的大學應當培育學生“掌握真理的智力”和遵循“指導行為的真理”,并鼓勵北大學生參與真正的“民治”:“大學自然是個養成專門知識和技能的人材府地,他還要養成制成輿論的‘領袖’;憑他們去指導人民,使全國人民對于政府各樣事情的處理,有明白的贊成,也有明白的反對,然后才能有社會底‘力’,才能有真實的民治!”[22]學生的力量和輿論聲量已經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新潮”,也反映出青年知識分子對當時中國所處的國際地位的態度。當時的北大學生不僅在報刊上刊發許多與國際形勢、事件相關的文章,還與教師合辦了諸多組織、社團,如北大政治研究會、世界永久和平籌備會等,并利用校內的學生自治組織,如學生會等,聯合發出青年學生面向帝國主義國家的聲音。雖然較多文章或學生集體活動反映出帶有強烈民族情緒的對于帝國主義國家的仇視態度,但是也不乏對西方思潮的理性吸納與學習。
當時北大學生以“灌輸世界名家之學理,增進國民政治之常識,此外國內一切政治問題,均在探討研究之列”[23]為主旨組建北大政治研究會,并在該會報刊上刊載理論文章及譯作。如由學生鄒德高翻譯、時任北大編譯委員高一涵校對的克魯泡特金的文章,對社會主義的發展歷程進行回顧,主張在革命道路中援助“工人團體”,以反抗“資本階級”,因為“富豪階級的罪惡一日不除,則個人一日不安,社會一日不穩固也”[24]。另有以北大政治研究會名義開展的校內公開演講,如高一涵于1921年11月2日在北大第二院大講堂以《共產主義歷史的變遷》為題的演講等。北大政治研究會還刊發學生的論文,如楊安宅的文章對共產主義的定義、起源、目的、手段和派別進行詳細介紹,稱“共產主義家底理想社會,以‘正義、人道、平等、自由,人類社會最大量最多數底幸?!癁槟康?這是我們十分贊成的。這種理論能夠實現,目前更是我們極端歡迎而且盼望的”,不過“空講社會革命,慢談國際共產,是一件無益的事”[25]。
1925年,北大教職員與學生“以研究學術為宗旨”成立了北大學術研究會[26],研究會舉辦了多次中外學生交流活動,并積極邀請國外學者前來演講。1926年5月,北大學術研究會組織召開第四次課余話集,同時舉行中日學生聯歡會,邀請到了日本國際聯盟協會學生代表江尻登、木村辰雄并在京日本學生多人,江尻登還發表了即席演說《世界和平與中日關系》[27]。同年6月23日,李競何撰文指出,北大學術研究會下學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擴充國際政治研究組,“我們現在正向國外研究國際政治的機關征求他們所出的周刊和月刊,以便將來研究時容易找些材料”,“我們想刊行一種周刊,刊名大概是《國際政治周刊》,帶評論和介紹的性質”[28]。除研究國內國際政治格局外,當時的北大學生還發起組織了世界永久和平籌備會,聲稱:“永久和平為人類幸福之母,世界文化之基;乃過去所渴望,現在所必需,未來所希求……以最踏實最進步之方法,謀實現燦爛光明永久的和平世界。”[29]此外,還有馬克思學說研究會(該研究會啟事稱,因“單獨研究是件比較不甚容易完成的事業”,故由法律系學生高崇煥、英文學系學生黃紹谷、北大學生會主席朱務善等聯合發起,計劃“集馬氏學說底德英法日中文各種圖書”和“編譯刊印《馬克斯全集》和其他有關的論文”等)[30]、中國濟難會北大分會(本著“救濟一切解放運動之被難者,并發展世界被壓迫民眾之團結精神”的宗旨,1926年北大學生成立該會,并面向本校征求會員:“我校同學素以熱心解放運動稱,豈甘落人之后?凡贊成本會宗旨者、愛國志士,盡與乎來!”)[31]等,多為學生自發組織,且有校內教授、社會上層人士參與其中,可謂影響頗廣。
當時的北大學生還借助學生會等學生自治組織,傳達出青年學生面對帝國主義國家的姿態和言說,雖多數帶有民族主義情緒,但也可看出學生對于西方國家的關注、對于中國救亡道路的探索。歐戰后,北大學生總結歐戰的結局得出兩個結論,即“公理最后必能戰勝強權”和“擁護公理,人人有責”[32]。而面對五卅運動后的學生罷課,北大學生會則號召復課:“救國事業決非空言所能奏效,尤非倏爾所能完成,不有沉毅之精神、豐富之智識,徒恃呼號,終何補于實際!即使暫達其要求,恐亦無以維持于不墜”,“同人身居智識界,負指導民眾之責,雖義有不容放棄,要以不害及求學為限,所謂救國不忘讀書者是也?!盵33]1925年12月9日,北大學生會發表有關時局的宣言,判斷“民眾現在已經到了一個實際與帝國主義及軍閥爭斗,而要實行收回國民政權的時期,帝國主義統治中國的局面,與乎反動軍閥掌握政權的時期,已經快要崩潰而成為過去的事實”,并號召北大的同學“認識民眾力量的偉大;同時,我們更要去喚醒民眾,組織民眾”[34]。
此外,當時的北大學生在《北京大學學生周刊》《北大學生會周刊》等學生主辦的刊物上發表了諸多探討國際局勢的文章,亦傳遞出當時外國學生對國際格局的認知。北大學生許德珩在五四游行示威中起草的宣言中說:“我同胞處此大地,有此山河,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壓迫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不作萬死一生之呼救乎?……夫至于國家存亡、土地割裂、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作最后之憤救者,則是二十世紀之賤種,無可語于人類者矣?!?《時報》1919年5月6日)譚克敏的文章講述了俄國大學生面對19世紀末20世紀初本國爆發革命時的反應,并贊揚道:“俄國大學生去實行政治上的革命運動,替人類爭一線光明,政府壓制他們,恰好是替他們增添一番勢力,我們為這一線光明,要感激政府呀!”[35]高君宇針對山東問題撰寫文章,全面細致地分析當時中日交涉的種種利害,綜合考量中日兩國的力量對比和國際格局的變化,指出:“如果我們把山東事件提交國際聯盟公決,內有人民的努力、外有各國的援助,總會有個好的果子把山東權利收了回來?!盵36]董平輿則針對旅大與二十一條問題撰文指出:“中國應該作的,就是改良內政,整頓司法,增加自治的能力”,“我們作為國民的,更當喚起精神,力爭外交,為公理奮斗,為國家犧牲。”[37]可見,當時的北大師生面對帝國主義國家的侵逼行為,不僅是慨嘆國家蒙難、抒發義憤之情,更進一步尋求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的出路,如借助國際聯盟的力量、改良內政、整頓司法等,可以說是真正有利于中國發展的理性建議。
近代社會急速變動的助推力之一,就是學生在政治生活中的沖擊力和影響多個社會階層的穿透力。面對西方的侵略,學生自發組織起來結社、辦刊、進行社會活動,成為他們表達思想的重要途徑,并承載著他們的社會認知和社會理想。雖然多數的學生組織具有較為明顯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特征,但這也正是近代學生政治參與意識勃興的鮮明表達。
顧頡剛認為,中國史的近世期是“東西洋文明的接近時代”,許多新生事物都是東西洋交通背景下的產物[38]。因此,無論是大學生的學習生活還是當時大學的課程建設,都不能忽視西學的影響。特別是歐戰稍歇這樣的國際形勢必然會引發教育方針的變革和塑造國民實踐的改良:“世界戰爭,倏忽四載,結果雖未可預卜,要其國際地位,必有一極大之變動,而教育方針,亦必隨之俱變。”[39]后五四時期,北大對學生世界視野的培養和擴展即順應了國民教育近代化和高等教育、精英教育國際化的趨勢,客觀上推進教育手段適應國際格局的變動,為塑造新國民做出了有效探索與嘗試。北大通過多種手段拉近學生與外部世界的距離的過程,也是從學科到教學模式到育人目標不斷走向世界、逐步現代化的過程。
首先,西方學科架構和課程設置對當時北大學科建設和改革頗具參考價值,社會學、教育學、哲學等人文學科和廣義來講的自然學科建設問題引起當時北大學者的關注。法國社會學家來維勃呂爾博士的演講為北大師生初步介紹了法國近代社會學學科的成立與發展[40];英國學者Beveridge的文章介紹了“公民學政治學社會經濟學的教法”,為當時的北大如何培育現代公民提供了參考[41];鄒蘊真的文章梳理了北大的學科設置,認為北大之前對自然科學的教授和探索相對不足,主張以西方的劃分體系進行學科分類[42];《北京大學日刊》轉載的《新教育》第5卷第5期孟憲承的文章,對杜威來華后所作有關教育哲學的論述進行了整理,并梳理了教育哲學的含義、內容和價值,文中所說的“近年來教育上科學方法的發展,同時帶著對于根本問題的比較的忽視”[43]引發了時人對于教育問題的進一步思考。
其次,隨著后五四時期大量西方學說和思潮涌入北大,很多西方的科研手段和教學模式也在客觀上影響和改造著北大固有傳統。變化較為顯著的是對于外國語學習的要求,1925年哲學系發布的課程指導書,規定學生“除外國語外,每學年至少須及格八單位;除外國語外,每學年至多只能選習二十單位”[44]。慮及當時教育界長期存在的教育應堅持國家主義還是國際主義的爭論,1925年3月中華教育界社制定了一個征求意見表,針對今后教育方針、新制小學是否教授英語和有關留學生等問題征求相關專家意見[45]。西方的科學手段還被應用于當時北大風行的“整理國故”運動中,蔣夢麟在演說中談及:“整理國學,非用西洋的科學方法不可。所以第一步辦法還是先要研究西學”,這樣“便可以知個國學的大概,用不著再要拿許多的書來讀才知道。這不是求學的經濟方法么?”[46]此外,西方的建模方法也被應用于時人對問題的分析中,如吳康的文章為了探討生活與道德之間的關系,采用了數學中設置未知數的方式進行分析:將道德設為X、生活設為Y,并引入常數M[47],是引入西方實證手段解釋社會科學問題的典型。
再次,主張吸收和借鑒西方的教育思想和教育主義,促進東西溝通。歐戰后,蔡元培回顧總結戰前各國的教育主義之異同,將各國的教育主義概括為“軍國民教育”“紳士教育”“資本家教育”“宗教教育”等,并認為經過歐戰這幾種教育主義均暴露出很多結構性的不足,從而反思“既受此大戰之教訓、鑒于各國教育界之革新,宜如何奮勉”,進而主張積極從西方多國的教育主義中尋求經驗進行革新,實現中西文明的交流互鑒[48]?!侗本┐髮W日刊》曾轉載《新中國報》上劉文典的文章,文中也呼吁只有“東西的學術思想的互相印證、互相發明”,方可“產出大同小異的思想學派”[49]。日本學者Lombard在北大的演講中,對歐戰前后日本的教育情況進行了對比,指出戰后“(學生)個人的思想,所答的問題,并且多半是關乎國家國際的問題”,并認為日本的教育模式在美國、英國、中國同樣適用,且可“造成真正的民主政治,促進世界的永久和平”[50]。
在對教育模式和教育理念進行改革的過程中,對于新國民素質的培育成了重要落腳點。對于新國民的塑造,同時包含了民族國家性和世界性這兩種傾向,要求國人既秉承強烈的愛國心、了解當時中國所面臨的內憂外患的時代困局,又要清楚國際環境實為中國實現民族獨立解放的制約因素。基于此,教育的國家目的和社會目的構成了一種既彼此對立又相互依存、既相輔相成又相互制約的關系,從而使教育、國民都在努力走向世界,自覺或不自覺地擁抱世界。與當時北大所倡導之“真教育”的主張一致,愛羅先珂在演講中批判中國知識分子沒有俄國知識分子的犧牲精神:“俄國的智識階級,就是末日臨頭,依然挾著他們的理想去奮斗,去犧牲;中國的智識階級似乎連愛及生活的理想都沒有,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的,但我很希望我的見解是錯誤的?!彼魡局袊闹R分子要用“更純潔的心,更尊貴的靈魂,更偉大的精神”去教導民眾,并為國家的自由奮斗到底[51]。如何“造”社會、如何“造”國民,是當時知識分子關注的命題,傅斯年說:“所謂造有組織的社會,一面是養成‘社會的責任心’,一面是‘個人間的黏結性’養成對于公眾的情義與見識、與擔當。”[52]余家菊則認為,開展國民教育,要彌合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培養學生的世界視野,因為“若就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關系言之,則世界為擴展線,民族為出發點,世界為集團,民族為分子”[53]。蔣夢麟亦主張對教育進行改良,指出“無論以國家或個人立論,教育最后之目的在增進人類之各種幸福”[54]。
但是學習和借鑒西方的先進教育模式和教育手段,最根本的是為了推進中國國民教育的近代化,也即并不是簡單的西方化,而是帶有相當的中國特色。正如1919年《北京大學月刊》發刊詞所講的:“所謂大學者,非僅為多數學生按時授課,造成一畢業生之資格而已也,實以是為共同研究學術之機關。研究也者,非徒輸入歐化,而必于歐化之中為更進之發明;非徒保存國粹,而必以科學方法,揭國粹之真相?!睍r任北大教授的顧孟余在演說中強調:“現在無論那一個學校、那一種科目,都是用外國文的教科書,研究的是外國人的東西、曉得的是外國的事情,想的是外國人的思想、感的是外國人的感情。永遠這樣下去,豈不永遠是外國的精神的附屬品么?”;“我們現在第一件要緊的事,就是恢復中國語言文字的信用?!盵55]江亢虎在給當時北大校長的函中也傳達出相似的意旨:“保存發揮中國舊文化,介紹輸入歐美新文化,激勵民族之自尊性以對外而獨立,啟發青年之自動力以向上而奮斗,喚起束身自好者之責任心?!盵56]
梁啟超在民國初立時曾說:“今日世界作何趨勢?我國在世界現居何等位置?將來所以順應之以謀決勝于外競者,其道何由?”[57]想要“進入”世界,成為“世界的中國”,這是好幾代中國讀書人向往和努力的目標,也是一個充滿了彷徨的探索進程[58]。當時的知識分子意識到,“弱小民族”想實現獨立和解放,則必須在世界的大背景下開展運動,掀起世界革命。正如蔡和森指出:“經濟落后國和弱小民族生存于這樣可怕的帝國主義國際情形中,除甘愿永為他們的奴隸及常常被他們不時而起的帝國主義戰爭犧牲外,只有結合全世界被壓迫的民族,掀起世界革命?!盵59]蔡元培同樣認為歐戰后世界主義得到發展,因此對于新學生的培養應該兼顧愛國心與世界意識。他在對清華學生的演講中說,“今日為國家主義與世界主義過渡時代”,國人應“同時抱愛國心與人道主義”,且“不能不調劑之,使其不相沖突也”[60]。
隨著世界視野的打開和對國際格局的深入了解,北大同人對中國救亡之路的思索更加深入和開闊。傅斯年在《〈新潮〉發刊旨趣書》中寫道:“對于本國學術之地位有自覺心,然后可以漸漸導引此‘塊然獨存’之中國同浴于世界文化之流也,此本志之第一責任也?!边@樣的思路也讓當時的北大同人將中國革命與世界革命的進程視為一體,恰如陳獨秀所言,各國的革命已“匯合起來成了整個的世界革命”,中國革命就是“世界革命之一部分”[61]。傅斯年也說:“我們在世界上,并不僅僅是一國的人,還是世界中的市民?!晕覀儗τ诠姷呢熑问莾擅娴?一面是一國的市民,一面是世界的市民?!盵52]
在思索中國社會未來道路問題時,由于受到西方思潮和主義的影響,“民主”“德謨克拉西”“社會改制”“社會改造”等關鍵詞頗受當時北大師生的關注。當時北大同人對于救亡道路的思索既立足于國情,又廣泛吸取其他國家的經驗和教訓,并將救亡圖存與歐戰后世界格局的重建結合起來思考,主張在世界范圍內消弭軍國主義、實行和平主義(陶履恭認為,歐戰后世界上多國盛行軍國主義浪潮,特別是德國和日本有極多鼓吹者。他又指出,軍國主義與平和主義是正相對的,軍國主義的政治觀念是權威,平和主義的政治觀念是自由,“軍國政策在根本上與人民的利益相矛盾,也就是與人類全體的利益相沖突”,而“可以監督軍國的專橫,維持平和的狀態的,就是國際主義”)[62]。正如當時在北大旁聽的王光祈所講的,“我是一位夢想大同世界的人,我將中國這個地方看作世界的一部分,要想達到世界大同的地位,非先把中國這個地方看作世界的一部分不可”。他認為要使中國的風俗、學術等“適合于世界人類進化的潮流,而且配得上為大同世界的一部分”(王光祈:《“少年中國”之創造》,1919年7月)。
當時北大同人受到西方廣泛倡導的“德謨克拉西主義”的影響,諸多學者將實行民主看作改變中國現狀的出路。譚鳴謙撰文從政治、經濟、精神、社會四個層面對民主這一概念進行了全面的闡釋,主張“步文明先進國之后塵,于共和政體之下,發揮社會的‘德謨克拉西’之真精神,無論政治經濟教育莫不循此正軌漸進于完滿境地,而尤宜急于社會政策之實行,社會問題之解決,使現實社會得復返于安穩狀態”[63]。他又另撰文講述“資產的托辣斯”的產生和勞動階級被“托辣斯”支配壓迫、飽嘗苦痛的現狀,指出應“反對資本的托辣斯”,倡導勞動階級追求“生活解放”“機會平等”,從而踐行現代民治主義精神[64]。陳啟修指出,“庶民主義者”“西歐語系之Democracy之譯語也”,民主是世界范圍的潮流,中國也不例外。在他看來,實行“庶民主義”具有相當充分的理論基礎,包括人生哲學基礎、國家學基礎、心理學基礎和倫理學基礎[65]。
除了推行民主,實行根本的思想改造與社會改造亦是當時北大師生所認同的?!缎鲁薄冯s志的創辦者之一吳康對進行思想改造和社會改造的難點進行了分析,并主張只有堅持“理性的懷疑”,才能使改造的事業“做下去,時代環境的變遷轉換,沒有止境”[66]。《新潮》的主筆之一陳達材則對社會改制問題進行了詳細的分析。他的文章談及歐美多國接受歐戰的教訓,主張從事社會改良,且大體上分為列寧派和威爾遜派,并由此反觀中國的社會制度,認為“若法律因勢利導,把阻礙新制度進行的條文,一為修改,則新制度自然可推行無礙的”[67]。
北大同人不僅將眼光和探索聚焦于國內,更建立起相對完備的世界視野,倡導打破國界、實現協同發展,追求全人類的共治共享,故聯治主義和互助主義也得到推崇。李大釗肯定西方實行的聯治主義,因為聯治主義既能保持各國家、地方、民族的自由,不受他方的侵犯,又能保持共性,使其結成一種平等的組織,達到互助的目的。他主張通過聯治主義的實行推進世界聯合政府的成立,“合世界人類組織一個人類的聯合,把種界國界完全打破。”[68]與聯治主義主張相似的社會共同化理論將全人類共治看作理想目標,故也頗受當時北大學生的推崇。1921年冬,華盛頓會議開幕,何思源作為中國留美學生代表出席會議,并寫有時評,將社會共同化看作人類社會的進化結果[69]。
與聯治主義的主張類似,蔡元培等人主張的互助主義也將為全世界謀真實的幸福作為目標。蔡元培對歐戰中德、俄等國的不同結果進行了對比,認為“克氏的‘互助主義’主張聯合眾弱抵抗強權,叫強的永不能凌弱的,不但人與人如是,即國與國也如是了!現今世界大戰的結果,就給互助主義增了最重大證據”,且互助主義與孟子之說相契合,故“就望大家照這主義進行,自不愁不進化了”[70]。章士釗的學生高元撰文指出,世界上的種種罪惡皆是由秘密主義造成的,而歐戰后國際上秘密主義流行,針對秘密主義就要實行解放主義和互助主義,“使強弱都立于平等的地位,共同商議國際的事情,才可以為全世界謀真實的幸福”,“要想實行互助主義,有事就要大家商量,所以秘密主義就不能不推翻了?!盵71]聯治主義和互助主義都主張在世界范圍內消弭戰爭、倡導各國、各民族的和諧和團結。傅斯年曾在北大以《去兵》為題發表演說,這里的“兵”不僅代表戰爭,也代表舊的社會制度,是“遺傳的黑暗與拘束”。他指出,“就表面情形而論,中國內憂外患極多,好像離不了兵的;其實考究起來,中國去兵比別國尤其容易”,中國應當“廢兵”“弭兵”,“若是獨能替世界造個新紀元,為大國作個好榜樣,從此中國在歷史上占個領袖的地位,這是何等榮譽的事”[72]。
近代中國學生群體身份的構建,始終與救亡圖存的主題緊密聯系著。后五四時期北大對于學生世界意識的培育,一方面促使學生認清了中國所處的位置和國際地位,另一方面引導學生以一種開放、互鑒的心態學習西方政治、科技、思想等,進而考量如何將其與中國的傳統相結合,從而塑造出“內圖個性發展,外圖貢獻于群”[73]的一批新青年。
總的來看,救亡圖存、民族國家和西學東漸等關鍵詞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所面臨的時代主題,探討中華民族出路的問題意識深深地影響到了當時的高等教育界。北大作為近代中國大學的杰出代表,不僅給學生提供多元的學習場域,培養學生關注社會和時事的習慣,推進學生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的轉化,進而實現自我意識與社會意識的統一,更注重塑造學生的愛國心,使其從紛繁復雜的西學思潮中認清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與革命性,由世界意識出發最終回歸于中國的民族救亡問題,從而推進學生實現從“坐而論”到“起而行”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