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威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哈爾濱 150028)
技術進步具有“自主性”,技術的“入侵”是人類不可抗拒、無法選擇的客觀存在。“技術與它的使用之間不存在什么差別。在技術面前,個體所面臨的唯一的選擇,或者按照技術規則的要求去使用技術,或者根本就不使用技術。”[1]遠古先民以口語為媒介進行敘事,相較于口頭文學的發生與流布,書面文學如文學發展史上的“冰山一角”。伴隨著文字書寫與紙質媒介的出現,人類有了更加豐富、自由的敘事方式,原本以口頭表述和傳播的文學樣式越來越多地被固定在以書寫為媒介的龜甲、莎草紙、竹簡等上面。互聯網的出現給人類的生活和交流方式都帶來了革命性的改變,新媒體就是技術革命帶給人類最新的科技成果,之所以強調“新”,是為了突出新媒體技術“瞬息萬變”的特征,突出“數字技術、云計算、大數據、人機結合時代風馳電掣的發展速度”[2]。新媒體成為大眾日常生活的重要選擇,物理社區中的生活文化事象被轉移到新媒體中,口頭傳統的創編與傳播增加了新的空間與途徑,這一古老而常新的文化式樣在新媒體中實現了口頭—書面—電子—新媒體的轉場。“過去,口頭傳統主要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在代際之間的縱向傳承,今天,多媒體承載著音聲、文字、影像、超文本鏈接、云技術等跨越空間橫向傳播。”[3]當赫哲族伊瑪堪遇到新媒體,其在傳統社區中出現的傳承與保護困境在很大程度上迎刃而解。
赫哲族是我國人口較少民族之一。從語言分類上講,赫哲語屬于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南語支,也有學者將其歸屬為那乃語支。赫哲族有語言無文字,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一直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著民族文化。伊瑪堪是赫哲人在漫長的民族發展歷程中創造并在民族內部廣為流傳的口頭文學樣式,以頌揚赫哲族原始部落間征服與反征服中的英雄業績為其主要內容[4]。作為赫哲族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伊瑪堪被譽為“古代北方生活文化的活化石”,是赫哲族社會文化生活的百科全書。伊瑪堪演述無樂器伴奏,經常以說唱結合,徒口敘事的形式呈現,有說有唱,以說為主,輔以常伴的曲調,因此口頭性是伊瑪堪演述的主要特征。
1934年凌純聲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書中搜集了19篇赫哲族伊瑪堪(或梗概),他將伊瑪堪的演述形式稱為“北方的大鼓”“南方的蘇灘”[5]。這時的伊瑪堪只是被簡單地記錄,它的重要文化屬性還沒有被完全認識到。1997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漢譯版的《伊瑪堪》(上、下卷),收錄13部長篇伊瑪堪。2011年11月23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赫哲族伊瑪堪說唱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9年12月,《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史詩·黑龍江卷·伊瑪堪分卷》作為第一批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工程示范卷出版。《希爾達魯莫日根》被公認為當下最長的伊瑪堪,共21章,約9萬字(漢字),其中演述的詩行135段行,約占整部史詩篇幅的三分之二[6]。晚近,從口頭傳統、傳播學、非物質文化遺產等維度研究伊瑪堪的著述也大量出現,為伊瑪堪的傳承和保護做出了重要貢獻。
隨著互聯網與數字技術的發展,伊瑪堪也開始被移異到新媒體空間。根據筆者的數字田野考察,從微信、微博,到騰訊視頻、優酷等視頻網站,再到抖音、快手、嗶哩嗶哩等近年來興起的短(中)視頻APP,都可以找到伊瑪堪的蹤跡。無論是本民族的年輕成員、伊瑪堪研究者,還是相關研究機構、政府主導的文化部門都開始將視野轉向新媒體空間。筆者在上述所提到的新媒體中均找到了關于伊瑪堪的視頻、短視頻,以及書面文本資料,主要分為以下幾種情形:
1.微信作為近年來國民程度最高的社交媒體,赫哲族成員有意識的以微信作為交流傳播媒介,成立了七個以“赫哲……”命名的交流群,筆者是其中一個交流群的成員,這個群目前有233人,成員95%以上為赫哲族,其中包括俄羅斯那乃族成員以及中國的研究者、高校學生等。群內發布、交流的主要是與赫哲族傳統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相關的內容。筆者以“伊瑪堪”作為關鍵詞進行群搜索,在微信允許的搜索時間內,彈出21條關于伊瑪堪的信息。在微信視頻號搜索關鍵詞“伊瑪堪”,彈出大量與伊瑪堪有關的信息數據,其中包括傳承人在各種演述現場的演述與表演,傳承人錄制的短視頻,新聞媒體、文化宣傳部門等錄制的宣傳赫哲族傳統文化和伊瑪堪的視頻。
2.筆者在新浪微博搜索關鍵詞“伊瑪堪”,彈出的條目高度集中在官方認證機構的文化宣傳領域,少部分在高校民俗學、民族學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例如2022年5月31日,中國新聞網發布的“用英語說唱伊瑪堪”,(1)數據來源:https://weibo.com/1784473157?refer_flag=1001030103_。2023年2月13日,湖北民族大學非物質文化遺產研學發布的關于赫哲族伊瑪堪的介紹。(2)數據來源:https://weibo.com/6453969813?refer_flag=1001030103_。
3.在騰訊視頻、優酷等視頻網站中,搜索關鍵詞“伊瑪堪”,彈出的條目結合了微信視頻號與新浪微博的特點。以個體身份上傳視頻以及短視頻的實踐基本為零。
4.與上述幾種新媒體形式相較,抖音、快手、嗶哩嗶哩等以短(中)視頻為主的手機APP,則大量可見視頻號主體、UP主以個體身份上傳伊瑪堪演述、伊瑪堪宣傳等主題的短視頻,其中以兩位伊瑪堪國家級傳承人吳明新、吳寶臣現場演述的短視頻居多,其他民族成員也開始在這類新媒體中上傳自己錄制的短視頻。
通過對上述新媒體空間伊瑪堪的演述與傳播現狀的研究發現,新媒體平臺上的伊瑪堪主要分兩部分:一是(也是數量最多的部分)物理空間的伊瑪堪演述被移異到新媒體中,并成為宣傳、傳播民族文化的主體;二是在新媒體中的演述以傳承人等個體身份錄制的短視頻為主,還包括以聲音、文字媒介融合的少部分短視頻。新媒體語境下的伊瑪堪,不僅受眾的體量越來越大,留存的時間也被延長,伊瑪堪在新媒體空間被更多的文化“他者”觀察、欣賞。雖然當下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演述、流布還基本處于開發階段,但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公共主體和個人主體已經意識到新媒體為伊瑪堪傳承與保護帶來的巨大契機。
在文化生態系統中,口頭傳統是由演述人和受眾共同參與才能完成的“公共事件”,而且被民族、社會全體所需要。伊瑪堪在物理空間中,同一個故事的不同講述者都是從一部分記憶的細節中重新創造情節。故事講述者有意或無意地添加、刪除或改變某些細節來改造故事,這也是伊瑪堪在長久的傳承過程中能夠一直保持動態性發展的原因之一。伊瑪堪是赫哲人生產勞動后的娛樂活動,“過去,男人打獵回來,大家圍坐喝酒,也像我們這樣唱伊瑪堪,這是赫哲人最好的娛樂活動”[7]。伊瑪堪與具體的演述場域密切相關,演述人對不同場域中的創編是伊瑪堪生命力持久的重要原因。而對于新媒體的伊瑪堪演述主體(3)本文將所有在新媒體空間演述、傳播、宣傳赫哲族伊瑪堪的主體均稱為伊瑪堪演述主體。來說,除了本民族成員外,基本不依附于民族的文化傳統,而是把從不同路徑獲得的文本附上個體自身的需要,再經過受眾的“檢閱”,成為帶有極強目的性、交互性的伊瑪堪新媒體文本。
新媒體是一個更加巨大的公共空間,為口頭傳統的“活態傳承”開辟了新的場域。新媒體中的口頭傳統保持了傳統社區中口頭傳統的基本內容與交流規則,其演述既可以是傳統社區演述現場的忠實記錄,也可以是無文化(或多文化)背景的演述創編,是視覺轉向中跨越時空的影音圖像的多維表達。新媒體“不但能夠借助復雜的技術系統來滿足人類的各種需要,同時也能夠為人類制造各種需要;它不但能夠模擬現實,而且能夠比現實更為完美的虛擬現實。”[8]作為赫哲族口頭傳統的伊瑪堪,在新媒體技術的加持下,物理空間的演述與存在方式在新媒體空間也成為可能;在新媒體敘事的參與下,伊瑪堪演述與傳播的“復活”與嬗變、拓展與延伸也成為其在新媒體空間發展的必然結果。
新媒體對伊瑪堪的影響不僅發生在互聯網空間,進入新媒體后的伊瑪堪必然會受到社區外部文化的影響,外部文化與本民族文化發生交互,形成帶有新生性的赫哲族伊瑪堪。國家級伊瑪堪傳承人吳寶臣說:“伊瑪堪從來不拒絕改變,只要這種改變沒有使伊瑪堪徹底改頭換面,沒有喪失赫哲族藝術的本真內核,那么這種改變就是為伊瑪堪在新的文化環境下所做出的適應。”[9]新媒體中,不同的傳播主體所創編或上傳的伊瑪堪文本(4)本文將所有上傳到新媒體空間的伊瑪堪內容均稱為“伊瑪堪文本”。都存在著差異,這不僅是新媒體文化多元性特征的需要,也是為確立個體演述風格或傳播主體宣傳內容的需要。作為一項公共事件,傳統中的伊瑪堪演述從演述人到受眾都以家族、民族等群體形式呈現,演述是在民族內部公共場合現場創編并現場完成、集體接受的過程。作為傳統的文化符號,民族內部成員間的代際傳承對于赫哲族伊瑪堪的保護與傳承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同時也是民族認同的一項重要指標。
作為“過去的聲音”,赫哲族伊瑪堪歷經了各種載體的記錄,進入新媒體場域的伊瑪堪又回歸到“耳治之學”。這個過程中,“過去”被滲入現代元素,新媒體將伊瑪堪帶入傳播技術發展的最前端,面對不確定的演述人與受眾,充分發揮著口頭傳遞的優越性。如果說書面創作對于讀者來說是“以不變應萬變”,那么口頭傳統的創編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表達。無論是在新媒體中,還是在傳統場域,赫哲族伊瑪堪的個性都是通過其核心要素(母題)展現出來的,誠如施愛東在《故事法則》中所寫的那樣:“故事的結構既是穩定的,又是生長的,是一種結構穩定的功能組合、一個自組織系統,一棵生命樹。故事一旦開始其生命進程,就會自己生長、自己嫁接、自己開花、自己結果,也會隨時空的改變而變異,隨生命熵的增加而消亡。”[10]新媒體技術將當下的語境、知識和價值情感等賦能伊瑪堪,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其傳統的演述面貌,在傳統結構的基礎上,按照互聯網語境的要求,生成符合當下人們表達要求和審美價值的文本。
新媒體在某種程度上使伊瑪堪從宏大的演述系統中分解出來,成為新媒體中民族傳統文化與口頭文學創編、演述、傳播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和載體,也為新的口頭文學的產生提供令人興奮的靈感來源。在傳播有效性的維度上,視覺傳播更具有直觀性,聽覺傳播更具有流動性,伊瑪堪作為赫哲族最主要的口頭演述實踐之一,與傳統儀式等特定場域密切相連,口耳相傳的信息交流方式,演述現場的搭建,聽眾的數量、情緒與現場反應等共同構成了伊瑪堪現場演述實踐的組成部分。無論將伊瑪堪演述單獨付諸視覺抑或是聽覺,都不能完整地傳達它所要表達的文化意涵。把赫哲族伊瑪堪轉移到新媒體中,重新實現了視聽上的統一。但新媒體語境與傳統語境的巨大差異也使其失去了傳統中的文化穩定性。新媒體中語境的交融使伊瑪堪突破了傳統文化生境的范疇,生成充滿文化間性的融匯了現實生活元素的“新傳統”的文本。
以新媒體為中介的交往方式“表面上看打破了空間障礙,克服了傳統儀式對空間的極度依賴,其實質是對現實生活的‘去空間化’改造”[11]。赫哲族內部的伊瑪堪演述與本民族重大的祭祀、慶典等儀式聯系在一起(伊瑪堪大唱),但是在新媒體語境下,伊瑪堪演述基本上不表現這樣的功能,即使是那些儀式現場錄制的片段,也因鏡頭尺度等問題,而淡化其與儀式間的密切聯系。而用來表達赫哲族日常生活文化的伊瑪堪小唱,雖然更加符合新媒體的娛樂文化傳播特征,但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伊瑪堪小唱并沒有被選擇成為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演述內容,也證實了新媒體語境下傳播主體的目的性對于民族文化的選擇具有決定性作用。作為赫哲族獨有的文化意象,大眾了解、認可的伊瑪堪是凝聚赫哲人智慧和文化的符號,承載了本民族傳統的獨特的文化信息,也是民族外受眾所期待的“他者”體驗。面對新媒體技術的優越性,傳播主體首先選擇的就是為文化“他者”所期待的內容,受眾對新媒體傳播的重要性由此可見。
麥克盧漢認為:“新媒介就是新環境”而“環境不僅是容器,而且是使內容完全改變的過程。”[12]新媒體這樣一種全新的傳播空間,不僅改變了伊瑪堪的傳播方式,同時也使它的演述、創編在不停地適應新媒體的傳播要求,沿著大眾的審美方向發生著變異和裂變。正如劉愚象所言:“經典構成了一個民族文化的傳統,但它的形成、標準等又不得不隨社會和時代的演化而演化。”[13]伊瑪堪從產生到今天,無法再現其“本真”的生存文化空間,作為以口頭傳承為主的文學樣式,要想將其活態化傳承下去,最好的方式就是擁有更廣闊的傳承空間和體量更大的受眾。新媒體為傳統文學樣式帶來了深刻的影響,新媒體語境下的赫哲族伊瑪堪,因互聯網的介入被帶到了民族、物理社區之外的賽博空間,它的演述人也不再拘泥于傳承人與本民族成員,任何一個喜愛伊瑪堪的“他者”都可以通過新媒體學習并且演述,伊瑪堪的受眾從小眾變成了大眾,從社區內部成員轉變成了新媒體空間的陌生化受眾。
媒體技術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無論是書面文學還是口頭文學,都開始成為互聯網上的“移民”。赫哲族伊瑪堪從傳統場域進入到新媒體空間,是演述實踐在互聯網場域的“新生”。互聯網時代的文學性要從網絡性中重新生長出來,當口頭性與網絡性相遇,互聯網生產出的具有新媒體特征的口頭文學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傳統場域的語境特征,但它并沒有完全被技術理性“格式化”而遮蔽了文學性,依然秉承著社區內的基本結構與審美價值。較之傳統的敘事,新媒體敘事借助聲音、文字、影像,可以逼真地還原傳統場域中的演述情況。作為赫哲族內部的公共性演述事件,伊瑪堪演述的公共性特征在新媒體場域得到了比當下社區內部更加完備的再現。
保羅·萊文森將人類最初的交流方式分為兩種:說話和走路。自人類誕生之日起,這兩個功能就被分割開來,直到手機的出現才使這種狀況發生了改變[14]。移動通訊以強大的技術優勢把人類的兩種交流方式結合起來,新媒體從產生之日起就具備了這樣的功能,互聯網改變了人們的交流方式,使人類這兩種基本的交流功能在更大的場域中得到發揮,時間和距離不再是溝通交流的阻隔。作為人類傳統的交流方式和信息載體,口頭傳統隨著手機中移動新媒體的發展而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娛樂文化,甚至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當民族、民間文化傳統進入新媒體,生成附著了新媒體文化特征的新的“傳統文化”,往往會得到“意想不到”的認同和熱度。赫哲族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傳播因其傳統性的強勢保存,并沒有被新媒體消解其民族文化特性,這種保存也使得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演述、流布與傳承并沒有像其他民族文化一樣得到迅速且廣闊的傳播。
新媒體語境下,口頭傳統的功能從民族、社區性尺度向個體化標準轉變,與物理存在的真實的地方感不同,新媒體提供的是中介化的地方感,無論大眾在新媒體平臺觀察、欣賞的伊瑪堪是傳統場域演述視頻的剪輯,抑或是演述人以上傳新媒體平臺為目的錄制的短視頻,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傳統語境中民族文化的敘事特征與文化內涵。
與其他任何形式的媒介相比,新媒體從時間、空間與文化等多個維度加速了信息交換或流通的過程,客觀上對信息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構。新媒體在傳播速度、吸引力以及受眾的覆蓋廣度方面的優勢為伊瑪堪的傳播提供了更加多元的文化傳播場域,傳播主體與受眾之間突破了民族傳統社區的藩籬,受眾的文化背景向多元化轉變。在此種趨勢的影響下,伊瑪堪在新媒體場域的演述、傳播勢必要適應受眾的要求,在演述策略、演述實踐等方面發生面向互聯網、新媒體的偏向。
數字技術的發達幾乎觸及了文學的全部領域,麥克盧漢認為:“新媒介技術構成了社會機體的集體大手術。”[15]100既然不能逃避新媒體散發的鋒芒,就要適應新媒體的要求為自己打造新的創編維度、傳播平臺和文化意涵。口頭傳統在數字技術的裹挾下將創編、演述、流布與互動投放到以互聯網為媒介的新媒體中,實現了口頭文學從口頭到口頭、書面,及至從口頭到口頭、書面與影像、動畫的立體式前進。任何其他形式的媒介,只要它專門從某一個方面加速交換或信息流通的過程,都會起到分割肢解的作用[15]53。數字技術的發展使藝術形式的多重存在成為可能。伊瑪堪從物理空間移至新媒體,傳播主體從本民族成員變為互聯網用戶,它的文化特性也開始呈現民族文化屬性與互聯網文化屬性相融合的特點,被越來越多地附著上“大眾”的意味以及短視頻與直播的特點,導致時間的連續性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受眾習慣了新媒體短促而“高濃度”的感官體驗,越來越無法長時間地集中精神觀看或參與某一事象,即像傳統社區中那樣長時間、連續的伊瑪堪演述被片段化為短時間的演述(組合),直接導致其演述完整性的消失。作為赫哲族歷史見證的伊瑪堪經過新媒體的重構,部分消弭了它在社區中傳統的表現形式,成為片段化、符號化的表達。
“傳統并不是對那些業已成為化石的,一整套主題和規則的,一股腦的被動的接受,而是對它所接受和傳承的事物的再創造,傳統就是這樣一種再創造,它具有有機的習慣特性。”[16]赫哲族伊瑪堪以傳播者(演述人)預期的方式出現在新媒體中是完全合理的。互聯網技術的改進使得新媒體的力量變得愈加強勢,就像文字、文本之于語言、口頭,新媒體對舊媒體的沖擊同樣是一個長期且不可逆轉的過程。作為赫哲族的口頭傳統,伊瑪堪的演義是隨著時間緩緩地向前推移,直至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進入新媒體,伊瑪堪生成以口頭為基礎的聲像表達,其文學、文化屬性與其他藝術形式彼此交織,同構了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演述、流布與傳承、保護的圖景。
互聯網巨大的包容性使之前所有的媒體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傳播路徑,并有可能發生交互,生成更加豐滿的文本。伊瑪堪是赫哲人經過長期積累,逐步建構的動態的充滿生機的審美體系。劉魁立先生曾提出“非遺保護傳承和非遺的傳播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工作的兩翼,沒有正確廣泛有效的傳播,就不會有到位的保護和持久的傳承。”[17]與民族傳統社區中的演述相比較,新媒體中的伊瑪堪演述與傳播具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受眾可以在虛擬現場與演述人互動,現場的延續性使演述的時間、受眾互動的時間都被延伸,離場與進場具有了更多的隨機性,新媒體中的伊瑪堪演述與傳播的維度被擴大。作為一種言語行為(speech-act),伊瑪堪在新媒體平臺的實踐是立足于當下語境的闡釋,是從傳統社區向更廣闊空間的語意多元的傳播,并且在傳播中獲得了當代的傳承動力。
新媒體借助互聯網滲透到人們生活的各個節點,作為一個獨立的空間,人們越來越多地通過互聯網與新媒體來解決生活中的物質和精神需求,新媒體成為我們每天都在使用的文化生產工具,傳統在其中再現、重生,并被融入大眾的日常生活中。新媒體創造了全新的傳播生態,為普通民眾提供了一個與公共空間互動交流的平臺。通過新媒體,人人都可以成為“媒體”,消除了“民間”與大眾媒體在傳播方式上的間隔,使傳統文化以“現代性的傳統方式”重新回到大眾的視野。
新媒體的介入使傳統媒介的話語秩序與規則被改寫,媒介的話語權呈現多元放射性走向。新媒體克服了口頭、書面、電子等媒介的部分缺陷,融合發展了傳統媒體的優勢,使原本已經缺少演述、傳播場域的口頭傳統找到了新的發展與傳承空間。傳統漁獵社會生產與發展起來的赫哲族伊瑪堪因生產生活方式在一段時間里急劇勢微而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急需保護”項目。伊瑪堪進入新媒體,無論從傳播時間的延伸性,抑或是傳播空間的廣元性,以及受眾的多文化性等方面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口頭文學是嵌入生活的,是社會生活整體圖景的一個組成部分。口頭文學的創編者、操演者和受眾,都是普通民族。他們同時還是新形式的創造者,也會果斷拋下陳舊過時的形式。”[18]赫哲族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演述與傳播是自身對當下信息技術發展與社會文化背景的自覺選擇。
新媒體中的信息傳播既具有文化屬性也具有商品屬性;演述人的演述實踐既是基于自身的文化需要,也是經濟效益的要求。演述人在與受眾的互動中,實現自己的商業目的。2023年6月抖音發布了《2023非遺數據報告》,(5)數據來源:https://finance.sina.com.cn/jjxw/2023-06-09/doc-imywsuaa8438828.shtml。至2023年5月抖音平均每天有1.9萬場非遺直播,平均每分鐘13場,許多瀕危的非遺項目在以抖音為代表的新媒體空間借助短視頻與直播找到了新的受眾群體。2022年5月至2023年5月,抖音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的播放量是同比增長最高的技藝類非遺項目。同為赫哲族非物質文化遺產,伊瑪堪在新媒體中的傳播與傳承路徑可以借鑒魚皮制作技藝的新媒體實踐方式,將創新性傳承與生產性保護在新媒體中融合發展。
在傳統的演述、傳承空間不復存在的今天,在新媒體上尋求一條新的演述與傳承路徑是未來赫哲族伊瑪堪傳承保護重要的發展方向之一。新媒體被認為是一個新的并且仍在增長的、人際交流的世界[19]。隨著互聯網技術帶來的傳播渠道的擴張,新媒體的傳播模式也發生了深刻變化,“萬物皆可媒”的“泛媒”景觀越來越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慣常現象。赫哲族伊瑪堪在新媒體中不僅是場域的轉移,而且是由用戶為用戶創造的不斷發展著的赫哲族傳統文化的新的表達和傳播方式。網絡社區雖然分散,但社區內部依然有著由語言(包括電子語言)、價值觀、信仰和興趣所聯結的紐帶。因此,新媒體中的伊瑪堪演述與傳播是赫哲族人在網絡社區連接彼此的非正式的共同話語和日常知識。
赫爾曼·鮑辛格認為:“以自然而然的方式滲透到民間世界的技術給民間文化帶來的不是終結,而是改變。”[20]互聯網技術沒有顛覆口頭傳統的敘事本質,卻為傳統賦予了新的發展張力。當口頭內容的生成與互聯網結合,技術因素成為口頭傳統實踐的必要條件。新媒體是對口語媒介的補償,彌補了赫哲族語言瀕危對伊瑪堪的影響,使得伊瑪堪通過新媒體空間得以留存,傳統的“活態”伊瑪堪演述不僅為研究者,更為赫哲族成員學習和欣賞本民族文化瑰寶提供了寶貴材料,也是伊瑪堪傳承與保護路徑中不可或缺的一項。新媒體空間的廣域性和時間的延續性為伊瑪堪的傳承和保護提供了更多的受眾和更長久的保留時間,這也是當下社會語境中伊瑪堪自我選擇的客觀存在。
互聯網帶動了全球化的發展,最大限度地向大眾開放了話語權,使傳統文化很難維系原貌。新媒體改變了口頭傳統存續和傳衍機制,口頭傳統越來越多地通過新媒體被年輕人所接受和了解,尤其是那些生動、感性甚至具有視覺沖擊力的短視頻和隨時可以互動的直播間都可以為受眾提供傳統社區無法體驗的感受。新媒體中關于口頭傳統的短視頻,有的是基于傳統敘事的本來樣子,有的是對傳統元素的借用和移植而生成的與當下語境結合的“口頭傳統”(筆者竊將之定義為“廣義的口頭傳統”)。借用袁珂先生對廣義神話的界定,神話不僅產生于古代,即便在當代,也隨時有產生神話的可能[21]。口頭傳統作為社區內的文化表現形式,不僅產生于傳統社會,在當代也有產生的可能。
在層出不窮的新媒體空間,人類的一切活動都開始通過互聯網和新媒體進行架構。當下我們正處在“人人皆可媒”的時代,每個用戶都可以將自己的創作上傳到新媒體中進行分享。阿蘭·鄧迪斯說,“技術并不會消滅民俗,相反,它會成為民俗得以傳播的重要因素,而且還會為新民俗產生提供激動人心的靈感源泉”[22]。新媒體的日常生活化敘事能夠使伊瑪堪宏大、神幻的充滿傳奇色彩的敘事融進“煙火氣”,將傳統場域演述中的基本構成要素(節點)融入現實生活中,借助新媒體被重新編輯、演繹,使演述 “下移”到日常生活空間,成為互聯網場域,成為聯系傳統與現代的赫哲族精神文化紐帶。伊瑪堪凝聚了赫哲族特有的社會歷史和傳統文化意涵,是赫哲族民族品質與民族精神的體現。伊瑪堪的民族文化意涵與本真性存在于赫哲族世代變遷卻亙古未變的精神文化信仰當中。無論新媒體空間的傳承如何改變伊瑪堪的演出與創編形式,只要表達赫哲族精神的內涵依然存在,就是伊瑪堪活態保護傳承的自覺創新和有效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