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在經典廣義相對論中,因為所有已知的科學定律在大爆炸奇點處失敗,人們不能預言宇宙是如何開始的。宇宙可以從一個非常光滑和有序的狀態開始,這就會導致正如我們所觀察到的、定義很好的熱力學和宇宙學的時間箭頭。但是,它可以同樣合理地從一個非常波浪起伏的無序狀態開始。那種情況下,宇宙已經處于一種完全無序的狀態,所以無序度不會隨時間而增加。或者它保持常數,這時就沒有定義很好的熱力學時間箭頭;或者它會減小,這時熱力學時間箭頭就會和宇宙學時間箭頭相反。
我一點也不懷疑專業人士可以讀懂這樣的論述,可是,我讀不懂。因為讀不懂,我反而喜歡這樣的語言。我不知道這樣的閱讀心理是不是健康——就一般的情況而言,一個人去讀他完全讀不懂的東西多多少少有一點自虐,很變態。可我依然要說,我并不自虐,也不變態。因為我知道,喜愛讀《時間簡史》的人是海量的。我和許多人討論過這本書,有一句話我問得特別多:“你讀得懂嗎?”得到的回答令人欣慰:“讀不懂。”迄今為止,我還沒有遇上能夠讀懂《時間簡史》的人,可我并沒有做這樣的詢問:“讀不懂你為什么還要讀?”因為我知道,這樣問很愚蠢。
《時間簡史》這本書我讀過許多遍,沒有一次有收獲。每一次讀《時間簡史》我都覺得自己在旅游,在西藏,或者在新疆。窗外就是雪山,雪峰皚皚,陡峭、圣潔,離我非常遠。我清楚地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登上去。但是,浪漫一點說,我為什么一定要登上去呢?再浪漫一點說,隔著窗戶,遠遠地望著它們“在那兒”,這不是很好么?
那一年的四月,我去了一趟新疆,隔著天池,我見到了群峰背后的博斯騰峰。它雪白雪白的,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結晶體才有的炫目的反光。天上沒有云,博斯騰峰徹底失去了參照,它的白和它的靜讓我很難平靜。我就那么望著它,仿佛洞穿了史前。在那個剎那,我認準了我是世界上最圓滿的人,唯一的遺憾是我不是石頭——可這又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呢?
和霍金相比,愛因斯坦更像一個小說家。我喜歡他。許多人問愛因斯坦,相對論到底是什么?每一次,愛因斯坦都要不厭其煩地解釋他的相對論。但是,情況并不妙,權威的說法是,在當時,可以理解相對論的人“全世界不會超過五個”,懷疑愛因斯坦的人也不是沒有。最為吊詭的一件事是這樣的,1905年,《論動體的電動力學》的編輯其實也沒能看懂。天才的力量就在這里:看不懂又有什么關系呢?既然看不懂,那就發表出來給看得懂的人看唄,哪怕只有五個。
人類的文明史上最偉大的一次見面就這樣發生了:愛因斯坦,還有居里夫人——兩座白雪皚皚的、散發著晶體反光的雪峰走到一起了。他們是在一個亭子里見面的。根據在場的人回憶,他們的交談用的是德語。所有在場的人都精通德語,但是,沒有一個通曉德語的人能聽明白愛因斯坦和居里夫人“說的是什么”。是的,他們只是說了一些語言。
然而,在普林斯頓,愛因斯坦這樣給年輕的大學生解釋了相對論——
一列火車,無論它有多快,它也追不上光的速度。因為火車越快,它自身的質量就越大,阻力也就越大。火車的質量會伴隨火車速度的變化而變化。火車的質量是相對的,它不可能趕上光。(大意)
當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這段話的時候,我高興得不知所以,就差抓耳撓腮了。我居然“聽懂”相對論了。這是我創造的一個奇跡。但是,我立即就冷靜下來了,我并沒有創造奇跡。理性一點說,愛因斯坦的這番話一頭驢都能聽得懂。我只能說,在愛因斯坦用火車這個意象去描繪相對論的時候,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在那個剎那,愛因斯坦和歌德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