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利 侯雪玥 李 陽
(山西中醫藥大學第一臨床學院,山西太原 030024)
霉菌性食管炎,又稱念珠菌性食管炎,是指食管黏膜受白色念珠菌入侵所致的潰瘍性偽膜性感染,屬于消化道念珠菌病,以黏膜表面附著有乳酪、豆渣樣白色物為特征[1]。患者臨床癥狀主要表現為上消化道感染,但無明確的特征性,大多數患者并無食管相關癥狀,臨床易被誤診及漏診[2-3]。近年來,隨著電子內鏡等檢查技術的廣泛應用、抗生素和激素的濫用,患有消化系統疾病以及糖尿病的人數不斷增加,霉菌性食管炎的發病率亦隨之上升[4],且有研究顯示霉菌性食管炎患者的癌變率高達17.3%[5],因此在病變發生之時進行積極干預具有重要意義。目前,對本病的治療臨床尚無統一療法,西醫治療多選用氟康唑、酮康唑等吡咯類抗真菌藥,但長期使用存在毒副作用積累、耐藥性及停藥后易復發等諸多問題。本病據其臨床表現,可歸屬于中醫學“噎膈”“胸痹”“胃痛”等范疇,中醫藥在辨治本病方面具有較大優勢,可有效改善癥狀和逆轉病理,且遠期療效更優[6]。
任順平教授為山西省名中醫,從事消化系統疾病臨床診療工作30余年,對霉菌性食管炎的治療有獨到的見解。任師認為,本病病位雖在食管,但屬脾胃所主,脾易生濕,加之當今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及嗜肥甘厚味、辛辣刺激等不良飲食習慣,結合霉菌喜溫暖、潮濕環境,總結其發病關鍵為“濕”,且貫穿疾病始終,治療當健脾固本、祛濕顧標,兼活血化瘀以防濕毒釀生,驗之臨床,療效顯著。筆者有幸師從任教授,侍診于側,受益匪淺,現將任師從濕論治霉菌性食管炎之經驗介紹如下。
1.1 脾虛失運為發病基礎 霉菌性食管炎的好發人群為中老年人,且部分患者臨床癥狀表現為上腹部不適、憋脹及納差等。多因年老體弱,脾運失職,無以濡養食管,而發為本病。如《金匱翼·膈噎反胃統論》[7]所載:“膈噎之證,大都年逾五十者,是津液枯槁者居多。”故任師認為脾虛失運是本病發病之始動因素。《素問·評熱病論》云:“邪之所湊,其氣必虛。”脾為中土,氣血生化之源,若脾胃納運相成、升降相因、燥濕相濟,則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得養。反之,若脾虛運化失職,則氣血化源不足、水濕痰飲凝聚而生百病。而濕濁內生亦可影響脾氣升散,致水液無法布散全身,水濕停聚更甚。脾虛生濕-濕困脾-脾愈虛-濕愈重,循環往復,致疾病纏綿難愈,反復發作。《素問·至真要大論》云:“諸濕腫滿,皆屬于脾”,可見其根本仍為脾虛失運。
1.2 濕濁內蘊為發病關鍵 霉菌性食管炎患者臨床表現為倦怠乏力,不思飲食,咽部阻擋感,此乃脾運無權,水濕內聚所致。千寒易除,一濕難祛。濕性黏滯,易滯氣機,“非若寒邪之一汗即解,溫熱之一涼即退”,難以速已,是故任師認為濕濁內蘊為霉菌性食管炎發病的關鍵因素。濕邪日久困阻中焦脾胃,或因恣飲熱酒煎煿,或情志不遂,郁久化熱,或久居濕熱之地,可化為濕熱;或因素體陽虛,濕邪從陰而化,或屢用苦寒清利,或復餐生冷寒涼,傷及脾陽,與陰寒相結,可化為寒濕。正如《溫病條辨·中焦篇·寒濕》[8]所言:“濕之入中焦,有寒濕,有熱濕。”
濕熱搏結,常常相互為患,濕聚可生內熱,火熱亦能生濕。如《黃帝素問宣明論方·論風熱濕燥寒》所云:“濕本土氣,火熱能生土濕……濕病本不自生,因于火熱怫郁,水液不能宣行,即停滯而生水濕也,故凡病濕者多自熱生,而熱氣尚多以為兼證,當云濕熱。”[9]濕與熱相合,熱得濕而愈熾,濕得熱而愈橫,致使疾病遷延難愈。
《溫病條辨·卷二》[8]云:“寒濕者,濕與寒水之氣相搏也,蓋濕水同類……易于相合,最損人之陽氣。”寒性凝滯,易致氣血津液凝結;濕性黏滯,易阻氣機。寒濕阻滯困脾,則清氣不升,濕愈重,寒濕凝滯與脾陽不升互為因果,常常是導致霉菌性食管炎纏綿難愈的重要原因。
1.3 濕瘀釀毒為進展要素 霉菌性食管炎發病日久,常有吞咽疼痛不利、胸膈以及胃脘悶痛不適等癥,由其病久,濕濁內蘊,氣血郁滯,或平素體虛,后天失調,氣血陰陽俱虛,氣虛則血行無力,血虛則血脈空虛,陽虛則脈道無以溫通,陰虛則脈道無以柔潤,俱可致血行不暢,停聚于脈,化生瘀血,損傷食道。而瘀血作為有形之邪,必然影響和加重氣機郁滯,臟腑機能失常,水濕津液運化不及,聚而為濕,正如張仲景所言“血不利則為水”。瘀血致病具有病證繁多、病勢纏綿等特點,易瘀阻氣機、瘀滯經脈、瘀閉臟腑,病機錯綜復雜,故任師認為霉菌性食管炎疾病的進展關鍵為濕瘀釀毒。
濕邪日久內蘊,與瘀血、寒邪、熱邪相互兼夾,可釀生濕毒,其性質險惡、危害更甚[10],是霉菌性食管炎遷延難愈的重要病理因素。如清代尤在涇《金匱要略心典》[11]云:“毒,邪氣蘊結不解之謂。”此外,濕毒留滯臟腑經絡,阻遏氣機升降,陽氣難以通達,變證百出;陰邪之濕毒常襲下焦之肝腎,肝腎“乙癸同源”,濕毒入侵,正氣虛衰,正虛邪戀,膠著難解,也是導致霉菌性食管炎證候復雜、遷延難愈甚至癌變的重要因素。
2.1 扶正為根本,治濕首健脾 正所謂“治濕不治脾非其治也”。脾,中央土以灌四傍,為水液升降輸布的樞紐。脾虛不運則水濕內生。治療上,任師強調應時時顧護脾胃:一則脾氣健旺,運化水濕之功正常,自然無痰飲水濕的停聚;二則防止苦寒或苦溫之品損傷脾陽或胃陰。因此任師從健脾著手,恢復脾胃之納運之功、升降之用、燥濕之性。然此時濕已存,亦不能過于補益。在治療過程中,任師也十分重視肝之疏泄功能對中焦脾胃的影響。肝木疏土助其運化之功,脾土營木利其疏泄之用,肝脾生理上相互為用,病理上相互影響,一方面氣機不暢影響脾胃運化水濕而致疾病的產生,另一方面疾病本身亦影響了正常的氣機升降。故任師常參以行氣化濕之品令補而不滯,常用參苓白術散化裁方(黨參、茯苓、白術、山藥、薏苡仁、白扁豆、砂仁、陳皮、木香)。考慮患者脾虛日久,將大補元氣之人參易性平之黨參,取其“少火生氣”之意,以防虛不受補,與白術、山藥、茯苓同用,以增補氣健脾之效;薏苡仁健脾滲濕、白扁豆健脾化濕,標本兼顧,使濕無所聚;佐以砂仁醒脾開胃;陳皮辛香走竄,木香芳香氣烈,梳理三焦、肝膽之氣機,著眼于氣滯,防滯氣之弊。全方輕巧靈活,復其性而健其用,以令全身之氣流動如環,氣血津液運行暢達無阻。此外,“治濕不治脾非其治也”,但也不是指獨治脾,五臟本為一體,病理上相互影響,應以健脾為要,還應注意肺之宣發肅降、肝之疏泄、腎之主水之功。
2.2 祛濕以治標,辨清寒與熱 任師認為濕邪貫穿于疾病始終,治以祛濕為重,但濕邪易與寒邪、熱邪相合,化為寒濕或濕熱之證。因此在診療過程中,任師通過寒熱的喜惡、口渴與否、面色的赤白、四肢的溫涼、二便、舌苔、脈象等四診合參,首要辨別病邪的寒熱屬性,分別予以辛溫或苦寒之燥濕藥物,酌情配伍溫中祛寒或清熱之品。
濕與熱合,一陰一陽,如油裹面,不可分割,治療時當慎察之,不可一味清熱,更不能一味祛濕,如吳鞠通所言:“徒清熱則濕不退,徒祛濕則熱愈熾。”清熱與祛濕同施,應辨清濕與熱之偏重。而辨濕熱之偏重,任師尤重察其舌苔,觀其黃白所占之比。若黃白相差無幾,常于參苓白術散化裁方中加入黃連、苦參、蒼術、生姜。黃連大苦大寒,尤長于清泄中焦脾胃濕熱;苦參清熱燥濕,又兼以利尿,使濕熱之邪得以外出;苦溫辛香之蒼術,苦溫燥濕以除濕阻之標,辛香健脾以顧生濕之本,直達中州,與黃連相互制約苦寒或溫燥之性;生姜調和諸藥,其辛散之性可助濕祛,亦可防黃連、苦參苦寒傷中。若黃多白少,則熱重于濕,加用苦寒之大黃、黃柏、黃芩、梔子清熱燥濕。若白多黃少,則濕重于熱,選用甘寒之滑石、竹葉行利濕清熱之效,重用薏苡仁、白蔻仁以助濕祛,使熱無所依。
濕與寒結,治宜溫燥,多選用辛溫、甘溫之品以治寒濕。如《素問·至真要大論》云:“寒淫于內,治以甘熱,佐以苦辛,以苦堅之。”任師多選用辛溫香燥之化濕藥如廣藿香、佩蘭、蒼術、厚樸、砂仁、草豆蔻等。若寒濕困阻,陽氣未傷,則配伍溫中祛寒之品。如辛熱燥烈之干姜,主入脾胃而尤善溫中散寒;辛苦之吳茱萸,性熱祛寒;辛溫之小茴香,溫中散寒;辛熱之高良姜,祛寒濕、溫脾胃。若寒濕內盛,可加草果,《本草綱目》載“草果治太陰獨盛之寒”。若寒濕傷陽,可加甘溫之桂枝,與茯苓相伍,溫陽行水之效著,佐以白術增健脾祛濕之力。若火不暖土、命門火衰,可加大辛大熱之肉桂溫補元陽,配伍酸收之白芍,以防肉桂燥熱傷陰,而無溫燥之弊。
2.3 祛濕兼通絡,以截斷傳變 濕邪久聚,泛溢經絡,阻遏氣血運行,隨著病情進一步發展,入血入絡,終致濕瘀互結。任師認為“瘀”為濕的演變,由濕致瘀,而濕與瘀雖同為病理產物,但亦可為致病因素,濕瘀互裹,濕不去則瘀易生,瘀不去則濕難化,故任師認為應在祛濕的基礎上配伍活血化瘀之品,如延胡索、川芎、郁金、丹參、赤芍等,達“化瘀不傷正”之效。若濕瘀釀毒,則輔以少量破血消癥之品,如三棱、莪術、水蛭等,并配伍解毒利濕之土茯苓,使濕毒得化的同時也避免了濕毒的釀生。
2.4 個體化治療,用藥應靈活 霉菌性食管炎的發病與生活方式、飲食習慣、藥毒手術、情志因素均有關,因此在遣方用藥時,任師指出治療切不可過于機械,對于不同兼癥,臨證需靈活加減。若兼肝氣郁滯者,可加柴胡、香附、枳殼等疏肝理氣之品;若兼夜寐不安者,可加首烏藤、酸棗仁、茯神等寧心安神之品;若兼宿食不消者,可加焦山楂、雞內金等消食健胃之品;若兼熱盛傷陰者,可加竹葉、石膏等清熱生津之品;若兼頑痰凝結者,可加海藻、昆布等化痰消積之品;若兼瘀阻顯著者,可加丹參、三棱、莪術等活血通絡之品;若夏月感寒傷濕者,可配伍藿香正氣散等。臨證當細審病機,謹慎配伍。
王某,男,65歲。2022年5月24日初診。
主訴:胃脘部脹滿1月余。患者于1個月前無明顯誘因出現胃脘部脹滿,曾服用雷貝拉唑治療,效不佳,遂至任師門診就診。刻下:胃脘部脹滿,食后不消,周身困重、乏力,無反酸、燒心,納少,寐可,小便調,大便2~3日一行,成形,質黏。舌淡胖有齒痕、苔薄膩稍黃,脈沉。查胃鏡示:霉菌性食管炎,慢性淺表性胃炎。西醫診斷:霉菌性食管炎;中醫診斷:胃痞(脾虛濕阻氣滯,郁而化熱證)。治以健脾祛濕理氣,佐以清熱。方選參苓白術散化裁方。處方:
黨參10 g,炒白術10 g,茯苓20 g,陳皮10 g,木香10 g,砂仁9 g,薏苡仁20 g,山藥12 g,扁豆10 g,大黃6 g,厚樸6 g,神曲9 g,雞內金9 g,焦山楂9 g,苦參6 g。7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分服。
2022年5月31日二診:諸癥減,大便1~2日一行,成形。舌淡、苔黃膩,脈沉。予初診方中大黃減至3 g,薏苡仁加至30 g,加黃芩9 g,14劑。
2022年6月14日三診:患者訴心煩、偶有口干咽干,大便日1次,余癥減輕。舌淡、苔白稍膩、舌下脈絡紫暗,脈沉。予初診方去大黃,加竹葉10 g、丹參10 g、三棱6 g、莪術6 g,14劑。
2022年6月28日四診:患者已無明顯不適,納可,舌淡、苔薄白,脈沉。守三診方治療以固療效,囑注意飲食及生活日常調護。
4個月后復查胃鏡示:慢性淺表性胃炎。
按語:本案為中老年患者,又因常年偏嗜肥甘厚膩、飲酒如漿,致使脾胃受損,健運失職,水濕內停,故可見胃脘部脹滿、周身困重、乏力、舌淡胖伴有齒痕;察其身形瘦弱、面色萎黃,乃脾虛之象;納少、食后不消乃飲食傷胃,腐熟無力所致;觀其舌苔薄膩、稍黃,乃濕濁內阻,郁而化熱之象;視其大便2~3日一行,乃氣機郁滯所致。四診合參,當治以健脾祛濕理氣,佐以清熱,方選參苓白術散化裁方治療。方中黨參、炒白術、山藥、茯苓同用,共增健脾之效;厚樸、扁豆、薏苡仁助茯苓、炒白術化濕;砂仁化濕開胃;木香、陳皮行氣除脹;神曲、雞內金、焦山楂健胃消食;苦參清熱燥濕以遏化熱之勢;大黃瀉積,亦可助苦參清熱之力。二診時患者大便情況好轉,故減少大黃用量,但濕熱仍存,且熱有復盛之狀,故重用薏苡仁,又加黃芩增清熱之效。三診時患者熱雖已退,但陰已傷,且濕存瘀生,故加竹葉清熱除煩生津,加丹參、三棱、莪術活血。四診時患者諸癥好轉,守方治療,以固療效。
在霉菌性食管炎的診療中,任師緊抓核心致病因素——濕邪,從濕論治。施治時,健脾以護本,除濕以祛邪,標本兼顧,并輔以活血祛瘀,以防濕瘀釀毒。同時,任師重視日常調護:告誡患者飲食有節、三餐有時、細嚼慢咽;調暢情志,豁達面對生活,避免過大的精神心理壓力;適當鍛煉,如中醫保健方法八段錦、太極拳等,有研究表明八段錦可以促進胃腸蠕動和消化腺分泌[12];避免久居濕熱之地,勿濫用藥物。任師臨證根據不同兼癥,靈活化裁處方,充分體現了中醫診療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