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旭東
銀色的犁鏵,在一塊撂荒多年的黃土地上匍匐徐行,一路發出噗噗噗的聲響,大地隨之裂開一道道嘴唇,露出久違的笑容……
是的,這是我兒時,跟隨大人們在大山深處種植苦蕎那段往事最深切的記憶。那垅荒地自是高興了,而開荒牛的眼里卻布滿了血絲;在野外半勞作半撒歡的孩子們自是高興了,而大人們的臉上總是掛著難言的酸楚,額頭上板結著連牛都犁不開的疙瘩。
苦蕎,從開荒、燒荒,到耙土,撒種,一共要經歷大小幾十道工序。然而,這種作物從其味覺而言,卻遠不如玉米小麥好吃。小時候的我一直不理解,為何大人們放著身邊的常耕地不好好種些包谷小麥蠶豆什么的,偏要每年都到深山里去種又苦又難吃且產量不高的苦蕎。時至今日,問村里的長老,這個問題他們依舊答不上來。可是遇到問題必鉆牛角尖的我,怎耐得住“且聽下回分解”的折磨?但也沒辦法,這似一道斯芬克斯之謎——無解!直到有一天,我聽了爺爺的故事,心中才有了一個懵懂的答案。
我的爺爺字寧禎生于清光緒二十八年,生得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材,更有一股子暴脾氣。記得已是年屆七旬的他還曾吊打過我的叔叔。但爺爺也是村里最受敬重的一個大善人。爺爺的母親,即我的曾祖母,在我爺爺才十來歲時就過世了,過世的原因是懸梁,懸梁的原因是苦蕎!在那個饑荒肆虐的日子,曾祖母在羅里密后山種了一片苦蕎,每隔幾天,她都上山去照料這塊苦蕎地,直至收割前一天,她還看到這塊地里的苦蕎長得好好的,心中充滿歡喜。第二天一早,曾祖母請了幾個姐妹一起去收苦蕎,到地里一看,傻眼了,苦蕎全沒了!原來是昨天夜里突如其來的一場大冰雹把苦蕎給打沒了。兩天后,曾祖母也隨那片苦蕎失蹤了,人們漫山遍野四處尋找,卻不見蹤影,后來發現曾祖母居然就在自家的房門背后懸梁自盡了。
也說不清這世上究竟是黃連苦,還是苦蕎苦?我心頭暗忖,幸虧還有爺爺這個孤兒,不然我們祖孫三代都得跟苦蕎去續寫《西行漫記》了。
羅里密,彝語意為“老虎出沒的地方”,位于漾濞、云龍、永平、洱源四縣交界地,這里因人煙稀少,森林茂密,生態完好,時有老虎出沒,故而得此稱謂。舊社會時是“四不管”地帶。未曾想,這么個“四不管”的地帶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一度上了“熱搜”,成了土匪流寇的樂園。據說那幾年,但凡能見到冒煙的村子都被各路土匪給洗劫了,羅里密村的長輩們很厲害,暗中告誡村民把所有的糧食都藏在地下,深夜做蕎粑,白天偷著吃,使人看不到煙火,這才躲過一劫。然而,匪患侵擾的后果依舊非常嚴重,由于他們的“功勞”,往日里鹽馬古道上來來往往的馬幫已絕跡多年,全村因此連年鬧鹽荒,怪病頻發。爺爺在少兒時期那段沒娘的日子里,受鄉親們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菜的接濟才熬過時艱,他印象中吃的全是苦蕎雜糧,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愛也由它,恨也由它”。
眼看村里深受鹽荒之苦,爺爺自告奮勇,趕著村里僅有的兩頭牛外出尋鹽。出發前,奶奶在火塘邊烤了十幾個苦蕎粑粑,算是給爺爺備的盤纏。在尋鹽的路上,爺爺竟一個多月沒生煙火,每當餓了,就從馬馱上取下褡褳,掰一塊苦蕎粑粑,就幾口山泉充饑。奇怪的是,這樣一路走來,居然沒把肚子吃壞,身子骨照樣硬朗,力氣還滿滿的。
說到這,也許大家都跟我一樣,對之前那個為何放著好田好地不種好吃的作物,而偏要到深山種又苦又累又難吃的苦蕎之問有了自己的答案。其一,苦蕎作物只適應在貧瘠的土壤里生長,好田好地反倒難以成活。其二,苦蕎是自然界里唯一的一種抗逆性藥食同源作物,富集五谷之營養元素,越吃越健康,故而在古代被譽為五谷之王。其三,與其它糧食作物相比,苦蕎有金剛不壞之身,不僅隔夜能吃,甚至隔十天半月還能吃,所以苦蕎雖然不救窮,但在關鍵時候,它能救急還救命!
是的,這就是答案,而且是唯一的標準答案!
長大后,逐漸淡忘了兒時對苦蕎的那種憎厭,隨著人生閱歷的增長,不知不覺中還增添了對它的幾分好感,只是對苦蕎這種作物為什么不會發霉,不易變質,究竟有什么特異功能的疑問,總想刨根究底,弄個明白。
當然,在知識匱乏、信息閉塞的年代,這個問題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如今不同了,我們迎來了一位比孔老夫子還厲害百倍的老師,他姓“谷”名“歌”,后來我們中國也有了姓“百”名“度”。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百度上卻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百度知,是知也”。且看,古往今來,人們對苦蕎的評價:
日本科學家稱苦蕎為長生不老的食品,是人類自己能種植的植物胰島素,健康長壽之秘方。韓國科學家稱苦蕎為“神仙的食糧”,珍貴之藥品,上層交往的高貴禮物。德國科學家稱苦蕎為中國高原上生長的“東方神草”。國際醫學家稱苦蕎是三降(降血壓、降血脂、降血糖)金丹。《本草綱目》《中藥大辭典》與《備急千金要方》稱苦蕎為唯一無毒副作用的藥食同源作物,胃腸道疾病的克星。中國科學家稱苦蕎是“五谷之王”,是預防衰老的良藥。
國際學術界專家一致認為,苦蕎神奇功效的發現是人類食療和醫療史上一次重大革命。
得,就此打住!
不得不佩服古人的睿智與洞見。然而,我的苦蕎情結與上述那些先知圣賢們可不太一樣,他們也許光說不練,而我卻從小到大天天練,刻骨銘心地練。反正是苦蕎,可也有不同的味道,小時候,最盼望吃到的一道美味佳肴是苦蕎粑粑蘸蜂蜜。關于它的美味可用三句歇后語來概括:
句一:苦蕎粑粑蘸蜂蜜,苦到嘴邊甜到心。
句二:苦蕎粑粑蘸蜂蜜,又苦又甜又傷心。
句三:苦蕎粑粑蘸蜂蜜,有苦有甜有回味。

民間文學總是很接地氣,也很生動。細細玩味,這三句“苦蕎粑粑蘸蜂蜜”的歇后語中,最耐人尋味的是“又苦又甜又傷心”這一句。這個三味中,苦的是蕎,甜的是蜜,傷心的是蜜蜂。而又有誰能懂得,這苦這甜與這傷心,又何嘗不是我祖上幾代人的人生經歷與心中況味呢?
我的母親字潤美是十里八鄉中最有名的釀酒能手,尤其是她釀的苦蕎酒更是一絕,曾以“四親酒”之名寫進了《人民文學》,還登上了《中國民航》。所謂“四親酒”就是指我母親親自選種、親自播種、親自收割、親自釀造的苦蕎酒。這酒喝著不打頭,喝多不傷胃,喝醉如“神仙”,醉醒似場夢,我把它概括為:不打頭、不傷胃、醉得舒服醒得快。通觀天下名酒,凡是上乘的好酒都是精釀而成,并非酒精勾兌,所以不打頭。但是不傷胃的說法,估計沒有哪家好酒有此神功。這還得從《本草綱目》說起,醫典中說,苦蕎是治胃病的良藥,把苦蕎釀成酒,喝了自然不會傷胃。所謂的“醉得舒服”,就是喝過苦蕎酒后,腸胃暖暖的,身子軟軟的,腳底有種飄飄欲仙之感,這是苦蕎的藥效發揮的興奮作用。如若以此為標準對比天下美酒,估計全都得趴下臣服。而所謂的“醒得快”是指喝苦蕎美酒,哪怕喝成酩酊大醉,好好睡一覺,第二天早上醒來,身體自會恢復如常,就像沒有醉過一樣。俗話說大醉如半死,說明酒醉是一種很痛苦的事,就像害了一場大病,身體得過幾天后才能恢復。而苦蕎釀的酒則不一樣,它給人的醉是一種恍若神仙般的陶醉,哪怕是酩酊一場,這等好酒,天上有沒有我不知道,這地上,我知道只有羅里密村的字媽媽那里有。
漾濞縣地處“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的縱深腹地,這里的山多得出奇,不像平原地帶,一望無際的寬廣。大自然是和諧的,但它絕對不是公平的,比如中東有石油,南非有鉆石,巴西有祖母綠,而我們只有一望無際的山。這山你愛也好、恨也好,它就扎堆在那里,既撼不動也吆不走。它們的由來絕不是什么造山運動的結果,一定是中原大地的一次深呼吸與擴胸運動,才把它們擠壓到我們這個地球的胳肢窩里來的!
將橫斷山脈比作地球的胳肢窩,別誤以為我不喜歡這里,說實話,我非常非常喜歡這些大山!正是大山的起伏褶皺,造就了高高低低的樹、重重疊疊的景、彎彎曲曲的路、叮叮咚咚的泉。再說,胳肢窩是隱蔽的、溫潤的、暖和的,是大學者用來寫教案、有情人用來相互攙扶的,它能不好嗎?
人們說我是一位山村逆行者。也就是說,但凡從山村走進城市的人都不愿再回來,而我卻與眾不同。我喜歡大山,也很喜歡“山村逆行者”的稱謂,因為它將我與大山緊緊地連在一起。古有“智水仁山”之說,那是古代賢達之人的志趣愛好,與我無關。我愛山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從小在那里生長,老家就在大山深處,那里寄存著我的童年夢想,也寄存著我對苦蕎的深切記憶。說句掏心窩的話,要是哪天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我的靈魂只會回到自己熟悉并熱愛的地方,絕對不會跑到別人的山頭上去!
當然,我喜歡大山,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比起城里的規矩方整、一切存在都有邊界,大山里不僅少了一些框框套套,還多了一些無邊際。這里,目之所觸皆是無邊無際,比如:藍天白云無邊際,青山綠水無邊際,鳥語花香無邊際,鄉音鄉情無邊際……當然,還有詩和遠方也是無邊際的。遠方,到底有多遠,以至于人們都在尋找,而無人找到它。而我的遠方,想它肯定不在大平原,而在大山深處!一個廣袤無垠的地方或許有“詩”,但不可能有“遠方”。遠方是一個更行更遠還更渺遙的地方,也許風才能到達,但風在大山深處行走也會覺得累,于是在它歇腳的地方就成了風景,成了世人心中的那個詩和遠方!
在眾多深山里,有一個地方叫“佬婺山陬”,是彝族佬婺部落居住的一個山野村落。陬者,山之角落也,所以這里也被稱為“巖羊摔跤”的地方。它在哪?它在祖國的大西南,云南的大滇西,大理的蒼山西,漾濞的最西北。電影《心花路放》里有一句歌詞叫“一路向西去大理”,如果你到了大理,還不停下腳步,走著走著,也許有一天,你會冷不丁地和它相遇。
還有,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如果你也想尋找心中的詩和遠方,千萬別去東方,因為那地方的盡頭是大海,兩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就已試過了。
不可否認,一個人所處的環境,就是他內心的化現。我說的這個地方,可稱之為現代生活的“遁世園”“人的精神加油站”“時間的拐點”,幽居于此,能讓匍匐在骨子里、血脈里的靈魂重新站立起來!倘若有一天,你要路過這里,別忘了提前給我打個招呼,不然我擔心你會錯過。
這地方雖然偏遠、閉塞、落后,但它有我、有蕎、有酒,還有我一直在心靈深處守望的那塊苦蕎地。到那時,閑坐,一同追憶那些過往歲月與如煙往事,尤其是在蕎花盛開的時候,我們什么都不想,而是默默地欣賞風在吹蕎的葉,蕎在結它的籽,云在過它的天,溪在尋它的路,鳥在唱它的曲……花影過處,蝶兒蹁躚,蕎麥一浪接一浪,送來陣陣芳香。人在此間,或是杯盞在手,低酌淺飲;或是圍爐烹茶,林間長嘯。舒眉望,心醉處,滿目盡是山外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