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牛街尋遇徐霞客足跡

●劉冬

從巍山古城出發，翻過陰山，經過豬食河，穿過老鼠街后，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繞過山梁子，我一路找尋著徐霞客的足跡。

正值春分時日，山坡地中的小麥和蠶豆正綠，早日的晨光射在綠叢中的株株梨花上，愈發顯得亮眼，路旁叢叢點點的白與粉將這青山點綴得嬌俏可愛，隨著汽車的奔馳前行，眼前突然閃過的團團粉色桃花，于清秀間添加了許多靈氣。老鼠街的河流還是那么清澈，淙淙流水淌出了五印的樸質與清麗，山間的這幅春日圖景真讓人醉心不已。由于拉礦石的大車常年碾壓，公路早已變得坑洼不平，身體隨著車輛晃動搖擺，顛簸之中遙想起徐霞客當年正是沿著這條崎嶇不平的山間小路經過老鼠街和豬食河，越過崇山峻嶺，翻過山頂塘后，巍山壩子便出現在了徐霞客的眼前，俊秀的山景豁然開朗，進入巍山壩子后，他便順著陽瓜江北岸東行，經永春橋渡江后由西城門進入蒙化城。

一邊遙想著徐霞客的游覽蹤跡，一邊觀賞著春和景明的路旁風景，與友人談笑間不覺就到了牛街格登村，還未走進上格登村陳家國的家里，一陣酒香便隨著風悄悄飄來。我雖不會喝酒，但對于牛街格登酒并不陌生，牛街格登矮老倌家的包谷酒名聲在外，小甑制作，酒醇香遠，因此地水的緣故矮老倌家的酒水呈微黃色，致使酒帶上了特殊的“防偽標簽”。矮老倌慢工出細活，往往是隨心性熬酒，只在牛街街天時往背簍里背上十來斤到街場上賣，常常供不應求，縣城里喜好喝酒的人，常常托人從格登村帶酒出來作為禮物送給友人，此后多年，矮老倌因年老體衰，制作的酒量越發少了，但牛街格登酒的名字卻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陳家國是格登村13家釀酒戶之一，世世代代靠釀酒為生，到陳家國其子已是第5代。老陳向我們介紹著格登酒的制作過程，選擇上好的包谷挑出仄種，洗糧泡水，讓包谷籽充分吸水，再經過煮酒飯、排澀味、撒酒曲、糖化等一系列復雜程序，飄香久遠的格登酒才能滴滴瀝出，在時間的熏染中經過發酵變得愈發香醇。老陳說，在巍山有很多地方釀酒，而格登酒“好吃”，根源是村旁山坡地腹涌出的清泉，格登村子海拔不算高，加之臨近江邊，地腹藏礦，這里的氣候均比縣城和緊鄰的鄉鎮要稍高兩三度，巧的是老陳自家山地里涌出的這股泉水卻是格外甘甜，甘冽的山泉水又恰是格登酒古法造藝中必不可少的關鍵所在，汩汩淌出的山間甘泉讓老陳一家和格登村的釀酒人在這遠離世囂的山鄉小村得以世代為生，讓許多人聞酒而至，把酒言歡。熱情好客的老陳陸續拿出一年雜糧釀、三年包谷釀、五年包谷釀來讓大家品嘗，酒香醇美，連對酒一竅不通的我都忍不住端起一杯，輕抿小口，來自大自然的糧食飽吮日曬風霜后，加上老陳的古法造藝，那份香醇柔醉于心。遙想那時，徐霞客從鳳慶出發來到牛街，在村中客店住宿，中秋月夜，月亮甚明，他獨宿旅店，無飲酒的旅伴而悵然睡下，惜之！在《徐霞客游記》中系統記載了他的日常生活記錄，酒，在徐霞客的旅行中發揮著極大的作用。在旅途孤苦寂寞時一杯清酒可以解乏，在風景秀麗處借酒抒懷，與友人相聚時暢飲同樂，行至農家村舍品嘗當地的土酒村醪亦情趣盎然。若是徐霞客再行幾里來到格登，他定能與格登村人在這醇美飄香的格登酒里暢談至通明，以一壺格登美酒，慰一路山河風塵。

車子行至牛街街場，街場中央的大銅牛塑像角力強勁，姿態雄健，這天恰逢牛街的街天，看著琳瑯滿目的各種商品，讓人斷不會認為這是距離縣城70多公里遠的山區集市。牛街鄉愛民村委會盛產銻礦和鉛鋅礦，早年間人們從四處聞風而來開礦洞、挖礦石，這些閃爍著亮光的石頭讓許多人瞬時暴富，鼓起的錢囊在這片山頭平地上拔起了熱鬧非凡的鄉鎮集市，餐館歌廳、超市店鋪處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如今由于政府加大了對礦山開采的管控力度，加之礦價下跌，牛街的礦業遠不如前。今日的牛街街場雖不如昔日繁華，但于山區鄉鎮而言當屬是難得的熱鬧，若是徐霞客穿越時空再次重走這條路，他定會訝異此時的巨大變化：黃澄澄的油粉皮、甜滋滋的粟米糖、白糯糯的嫩豆腐讓人垂涎三尺，各式糖果糕點、山間珍品、時鮮蔬果讓人喜愛不已。街場上的房屋均為清一色的鋼混結構，鋁合金鋼窗、彩繪外墻體，三四層樓的小洋房鱗次櫛比，一樓大多作為商鋪，院中拉有五彩小旗，大門外的紅色對聯在陽光下格外耀眼，走進人家戶中，庭院干凈整潔，虎頭蘭馨香撲鼻，讓人斷不會認為這竟是遠離縣城的山區農家。街場上，商品琳瑯滿目，應季的新鮮水果、款式新穎的衣鞋服飾、品種繁多的零食飲料等應有盡有，幾乎縣城市場上賣有的商品這里均可看到。小喇叭的吆喝聲、彝族話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而在眾多商品中最讓我心儀的還是牛街當地的谷花糖。“阿妹，來吃一坨谷花糖！”賣糖的阿姨看我徑直朝她的攤子前走過去，熱情地招呼著，隨即切下一大塊谷花糖給我品嘗，我正要分開遞一塊給友人品嘗時，阿姨見狀連忙又切了一大塊遞給她，笑瞇瞇地說：“不用分了，我另切給你，自家做的吃不完才街天來賣點。”現做的谷花糖還是軟軟的，撕扯下的糖絲迎著陽光晶瑩透亮，顆顆谷粒白中微黃，嚼在口中麥芽味清香濃郁卻甜而不膩，同行友人連連稱贊這谷花糖正宗好吃，都買了許多帶回去。

在《徐霞客游記》中，徐霞客對巍山的行程作了詳盡記述，他在鳳慶便找好了托運行李書籍的馬幫，與寓居該地的巍山籍僧人妙樂約定結伴同行來巍山，在鳳慶城外的山上，他觀察著瀾滄江和周圍山脈，思索著瀾滄江、黑潓江在臨滄鳳慶、保山昌寧、普洱景東以及大理巍山境內的流向，跟著馬幫邊走邊游覽山川風物，乘坐渡船由南向北渡過瀾滄江，來到魯史后繼續北行，經過黑潓江邊的犀牛渡口，來到漾濞江下游，徐霞客一行順江而行，渡過黑潓江，被遠處路邊山崖上的一座三重飛閣寺廟深深吸引，于是登山入寺游覽。此時，我或許正踏著徐霞客曾經走過的石板，看著他曾經拉扶過的樹枝藤蔓，拾級而上，與他在不同時間的同一片茂密樹叢中望見山壁之上的茶房寺。此時，這里春光明媚，綠意怡人，箐深林幽，山石峻美。而徐霞客于中秋之時來到此地見到的景象與我所見的大不相同，那時秋染茶房寺，山葉黃紅醉人，林間鳥雀歡語，野果碩碩欣然。他寫道：“峰尖透出中層之上，上層又疊中層而起，其后皆就崖為壁，而綴以鐵索，橫系崖孔，其前飛薨疊牖，延吐煙云，實為勝地。”寺中僧人熱情留客，為徐霞客煮茶留榻，但徐擔心耽誤行程，謝絕了寺僧的好意，稍作休息后便繼續趕路。我曾經在許多圖片上看到過牛街的茶房寺，這懸在崖壁上的一間小小廟子令我深深驚嘆，我的這趟牛街之行是來尋遇徐霞客足跡的，自然便對他曾停駐過的寺情有獨鐘，前人的足跡即至于此，吹著曾經拂過徐霞客臉頰的山風，我從不同角度欣賞著這座凌駕于峭巖之壁的懸空山寺。茶房寺又名靈巖寺，茶馬古道的小道正位于寺下，馬蹄窩印至今可見。寺建于筆架山麓一座高聳入云的蜢巖上，共有三層，三面出閣架斗，緊倚山壁峭崖懸空而建，依陡壁鑿刻的石階窄陡難攀，僅容一人通過，臨巖一面依貼山崖，屋架用大鐵環緊扣在峭壁的巖孔中，甚是奇險。我扶著一邊的翹檐，斜足而上，踩著窄陡的山石臺階小心地登爬至第三層閣樓，側身穿過倚山鑿刻的過道，輕撫著灰白的山巖，想去觸撫徐霞客曾經觸摸過的寸尺之處。迎面吹拂著曾經吹拂過徐霞客臉頰的山風，走過徐霞客來時的路。越過斗拱，放眼遠望，目及之處的山崗在春日添了幾分新綠，這疊疊崇山之外，也許就是前幾日所見瀾滄江和黑潓江的來處了吧，當時的徐霞客大概是有了這幾分猜想，于是便開啟了一場計劃之外的巍山之行，他繼續東行，經鼠街、豬食河后越過高峻的西山，在山頂看到了山腳下的陽瓜江，記下“陽江中貫，曲折下墜，而與定邊借界”。進入巍山壩子后，順著江北岸東行，由西城門進入蒙化城，當晚住宿在冷泉庵，次日單騎匹馬出城到圖山游覽天摩牙寺，后回城續住在冷泉庵，之后離開巍山，經彌渡、祥云后到達雞足山，留在山中修纂《雞足山志》，因多年跋涉勞累，徐霞客病情加劇致“雙足俱廢”，木知府派人先后用滑竿和船只將他送回江陰老家養病，一年后病重辭世。后來徐霞客的外甥將徐的游記手稿整理編輯成書，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很難想象，徐霞客來牛街的出游竟是他的“臨終”游記，在人生暮年時分的那個仲秋，徐霞客未曾嘗過今天黑潓江邊沃柑基地那酸甜可口的沃柑，未曾看到望江樓旁那紅花勝艷的江邊木棉，未曾看到彝、苗、傈僳族同胞打歌共唱的民族融合歡樂場景。在牛街沿江地區炎熱的氣候里，他只能嚼幾口干糧勉強果腹，掬一捧清泉暫解干渴，但他眼中所見的那份山川大圖卻早已明了于胸壑之中，經久不息，世代永存。

牛街犀牛渡 熊發壽／攝

萬分感激那位明代戶部尚書的鳳慶籍人龔彝，他自幼喜好靜讀。早年時在蜢巖上修建了一座小樓研文習字，后追隨永歷皇帝由榔入滇，被派往蒙化、順寧、景東、永昌等地征募兵糧。不久吳三桂領清軍進兵占云南，永歷帝在明將的護送下逃亡緬甸避難，龔彝得知后追至騰沖卻未能及，只好返回蜢巖隱。他早年時建的讀書小樓已由當地僧侶擴建為寺廟，正是有了龔尚書和僧侶在這半山懸空修建的小閣，才能讓徐霞客在跋涉萬里后在此得以短暫休憩。當時的閣樓雖遠不及現在這般完好，但對于在外漂泊多年、閱盡川流勝景又疫病纏身的徐霞客來說，這個悄藏于祖國西南之地的小小閣樓能入其心、載入行記實屬難能可貴，讓這座小小茶房寺得以讓世人知曉。后來，人們在公路旁通往茶房寺小道處立石碑“茶房寺”，當地彝族群眾把每年農歷正月初九這天定為“茶房寺朝山會”，附近百姓歡聚一堂，圍攏打歌唱跳，好不熱鬧。我坐在打歌場旁的大榕樹根上，樹根遒勁有力，對眼望去，剛好是懸在峭壁之中的茶房寺，山色灰青，幾叢綠野顯得格外鮮活，然而這些似乎并不重要了，而是那山巖、那寺廟怎么都看不夠。打歌場上的彝族老鄉和傈僳族老鄉輪流圍著圈打歌唱跳，艷麗的服飾、輕快的腳步、即興的曲調，讓人不得不沉醉在此地民族團結的大融合中。“會打歌呢么來打歌，不會打呢么來瞧著，弦子要彈千家樂，調子要唱萬年歌。”今天，徐霞客斷然不會想到他在西南深山處曾經停留歇腳過的這座小寺經歷幾百年的風雨洗禮后，依舊安然懸在蜢巖上，景色更甚，歌樂欣怡，人情和美。

由于行程時間緊湊，我很遺憾此次的牛街之行未能到犀牛渡碼頭，未能在江風徐徐中遙想徐霞客那隨風翩翩吹起的衣襟，未能隔著時空遇見他踩著竹筏望江對岸。對于行程留有的遺憾也是美好的，我期待著再次到牛街，在犀牛碼頭向徐霞客的足跡揮一揮手，踏著他的足跡重走這條路，去看看巍山的千百年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