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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子小說三題

2023-02-28 01:04:26言子
大理文化 2023年2期

●言子

水袖

汽車搖攏這座邊陲小鎮,天已黑盡,向寒波擠出車門,汽車繼續向前搖,回家的人似乎都上了這輛末班車,他們的家在小鎮的前方,在黑夜的盡頭。向寒波是個旅人,下飛機轉車再轉車,終點站是這座人來人往,過客匆匆的古鎮。汽車奔跑在路上,向寒波看窗外的景色,看夠了睡覺,睡醒又看,內心沒有什么波瀾。中途轉車就不一樣了,嘈雜喧囂中,一股漂泊感襲上心頭,蚊子一樣啃咬著他,剛落地,漂泊的蚊子又從暗處襲來,使得他突然有些迷茫,站在公路邊,他望著汽車遠去,又看對面的燈火,遙望了一陣,穿過公路進入古鎮。

一場晚雨,將一條青石板街淋濕,向寒波只關注街道兩邊的客棧,他想盡快安頓下來,再考慮晚飯。一路都是客棧,問了幾家都不如意,走到半路,左折進了一條小街。向寒波是個有經驗的旅人,找客棧,最好不要選擇那些熱鬧的大街,最好是不算偏僻與大街保持一段距離的,這種客棧幽靜而舒適,收費也不高。向寒波折進去問了兩三家,在小街的中間地段找到了要住的客棧。

老板是對中年夫妻,從房間出來,老板娘向他推薦游玩的景區,向寒波看了看那張圖文并茂標了價格的八開塑料廣告單,對老板娘說:“我不玩這些,我游走的地方可能同大多數游客不一樣。”“沒什么,隨便哦,”老板娘沒有露出一絲不悅,接著說道:“你還可以和我們一起吃飯,十元一頓,樓上住的那位大姐就和我們一起吃的?!薄翱窗桑瑫r間合適可以的,人在外面,就怕不能按時回來?!崩习迥镆廊缓皖亹偵?,說:“隨便吧,沒關系的?!崩习迥锔S向寒波跨出門檻,站在屋檐下,說:“從這邊過去就是人民路,熱鬧,走完這條街右拐,很近?!毕蚝ㄕf了聲“謝謝”,便踏進暗淡的燈火,消失在夜色。

濕漉漉的青石板小街,無多少路人,拐進人民路,燈火亮堂了許多,行人在黑夜穿行,偶爾一輛汽車迎面而來。向寒波急著找吃的,早上起來,整天都在趕路,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空洞的肚子需要食物填充。向寒波走進一家陳舊、狹窄的木板小屋吃了份排骨飯。經營者是兩個年輕男女,學生一樣,向寒波本來想吃紅燒肉蓋飯,沒有,只剩下排骨飯了。那就排骨飯吧。向寒波吃著,聽著兩個年輕人對話,不像戀人,也不是夫妻。女的先回家了,說是明天有事晚點到,男的一口同意了。女的走后,男的站在廚房的小窗口看著向寒波吃飯,等著他吃完打烊。向寒波不喜歡有人注視他吃飯,又不想草草吃完,便不去留意小伙子,埋頭吃飯。喝湯時,小伙子說:“湯不夠還可以添?!倍吓殴菧蚝ê韧?,沒有加湯。

街道緩緩向上。

越向上,越熱鬧。過了十字街,向寒波進入熱鬧地段,人流如潮,不用說,都是同他一樣,到此一游的過客。原來這里是熱鬧的夜市,向寒波后悔急匆匆吃了自己不想吃的飯菜,早知道先餓著,這半條街,幾乎都是吃的喝的,小吃攤跟擺地攤的一樣多,賣藝的也多,大多是年輕人。向寒波在人流里看見第一個賣藝的是個組合,四五個年輕人抱著吉他彈奏,主唱的抱著吉他站在麥克風前邊彈邊唱,一張站立的紙牌子上寫著“騙一元錢去旅游?!毕蚝ㄌ统鲆粔K錢丟進地上的布口袋。跟隨人流向上,不斷地看見賣藝人,都比較年輕,唱歌的拉琴的吹彈的都有,向寒波經過,都將一元錢丟進那些布口袋。有兩個藝人,他們坐在街檐下,吹著樂器,那樂器很長很長,拖在地上,不是笛子不是簫也不是嗩吶,向寒波沒見過這種樂器,也許是一種稀少的民族樂器。向寒波聽了一會兒,聲音渾厚,不是竹笛的音質也不是簫的音質嗩吶的音質,沉郁的音色,向寒波破例丟了五元錢。

走著看著,下起了雨,向寒波急忙回客棧,他忘了帶雨傘。

接下來的幾天,向寒波有了經驗,出門必帶傘。白天大太陽,到黃昏到夜幕,突然一場雨,一陣一陣的飄。

第二天從湖岸回來,向寒波收拾好東西結完賬離開了客棧,他沒有說要去湖岸住下,只說要去另一個地方,也許還回來,老板娘給了他一張客棧的名片,說隨時歡迎回來。湖岸離客棧不算遠,四十分鐘的路程,穿過公路穿過田野便是??蜅5拿纸行≌f客棧,向寒波首先是喜歡上了這個名字,其次是喜歡客棧四周的環境。三層小樓房坐西朝東,臨湖,背靠田野。東窗,可以俯瞰遼闊的湖泊,西窗,金黃的油菜一覽無余。向寒波走到這里,便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價格雖然高出了兩倍,值!如果在夏天,臨窗看到的應該是翠綠的秧田,秋天,則是黃金般的稻田。

不是黃金周,小說客??帐幨幍模瑤缀鯚o旅人。二層三層由他挑選,房間由他挑選,向寒波挑了頂樓的一間客房,早起晚睡,隨時隨地可以看湖水看田野,看遠方的蒼莽群山,看青峰上的浮云。向寒波經歷了孤獨寂寞的蹉跎之后,已經修煉到一個人享受安靜,享受生活,享受美妙的大自然,再不似從前??春纯刺镆翱刺炜湛锤≡?,他都很享受。尤其是一年之際的春天,看湖岸的垂柳發青抽芽吐葉,色彩由鵝黃淺綠慢慢變成翠綠,向寒波覺得是件愉快的事??蜅5陌哆吘陀羞@樣一排垂柳,向寒波其實是為了那些搖曳的柳絲住進小說客棧的。柳枝還未繁茂,還在成長期,濕潤的綠恰到好處,水洗過一般,向寒波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窗看看湖岸的柳,再開窗看看田野。這天早上,他還在床上,便聽到了一個女人唱川戲的聲音傳進來,閉目聽了一會兒,大致聽出了女人唱的是哪一出戲里的哪一段,向寒波起床想看個究竟,開窗俯視,疏淡的柳絲下,一個女人身穿月白色戲裝,如柳絲一樣在綠蔭下唱著轉著舞著,兩只長長的水袖,如風擺楊柳,白生生的在晨風里飄動,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直到女人離去,向寒波也沒有看清她的面目,那身段,那唱腔,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向寒波望著岸邊飄逸的柳絲,挖空心思想著離去的女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聲音!我在哪里見過?

接下來,天天早上,都有川戲傳進向寒波的房間,始終是那些唱段,始終看不清女人的面目。女人準時出現在柳絲下,向寒波看到的,是柳絲里的女人舞動著月白色的水袖,那長長的水袖,風生水起,如柳絲一般隨風而舞??粗粗蚝ㄅ磺迨橇谖柽€是女人在舞,是風在唱還是女人在唱。柳映著水,水映著柳;柳映著女人,女人又映著水。柳、水、女人相互映襯。柳絲拂水如女人的水袖拂動。長長的水袖如輕盈的柳絲,搖曳的柳絲也如輕盈的水袖。向寒波看著,那女人也如柳絲一般柔軟、婀娜,到最后,岸上的柳絲似女人手中的水袖,水袖似水岸的柳絲。

向寒波看得癡迷,聽女人唱戲,成為他每天清晨的享受。

一朵楊花徐徐飄來,落在窗臺上。

向寒波可以下樓去水岸看個究竟,但他不是個唐突的人,無緣無故去看一個女人唱戲,盯著人家看,很不禮貌的,向寒波從來不干這種缺乏教養的事。他把那唱川戲甩水袖的女人當著柳絲里的蒙娜麗莎。好熟悉的身段,好熟悉的聲音,他冥思苦想,就是想不起是誰。他把這個難題留給自己,想自己還沒有老到喪失記憶,終歸有一天會想起來的。女人未出現那幾日,他起床后總要去水岸走走,在柳絲下湖石上坐坐,現在不去了,他避開。他相信自己會想起這個在異鄉的陌生地帶,在水岸唱川戲甩水袖的人是誰。他相信自己見過她,一時想不起罷了。

楊花到處飛。

天空下全是飄飛的楊花。

楊花飄過,水岸上的柳葉該老了,不再水嫩、翠綠。

向寒波天天早上站在楊花亂飛的窗口看樹下的女人甩水袖唱川戲。風拂柳絲。水袖如風擺楊柳般舞動??吹镁昧?,水中的柳絲成了水袖,岸上的水袖成了柳絲,飄飛著起伏著在向寒波的眼下流動。這個女人有???大清早的一個人來湖岸唱戲,肯定有?。肯蚝ㄏ雴枂柗繓|,幾次下樓,話到嘴邊未出口,他想還是先把一些秘密和迷惑裝在心里,慢慢化解。房東好像早就習慣了,從來不提柳樹下的女人。

向寒波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信心,最終還是想起了樹下的女人,一個夢幫助他憶起了往事。

一個有風有雨的晚上,向寒波在黑暗里瞭望了一會兒湖水和田野,早早睡下。他聽著風聲雨聲,輾轉反側,他在床上哼著女人早上唱過的川戲,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他想起一個清晰的夢,夢里的女人是三十多年沒有任何音訊的情人,她唱著川戲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向他緩步走來,依舊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女人在他面前唱著舞著,緩緩移向水岸,他想透過柳絲看女人起舞,怎么也看不清楚。柳絲似一道簾子將他隔在水岸外。向寒波恍然大悟,夢里的女人就是岸邊唱戲的女人,難怪似曾相識!女人重復的那段川戲,他也會,只是多年不唱了,女人一字一句教會他的。她怎么在這里?早該退休了?唱戲是自娛自樂?一個人隱居湖岸?向寒波在心里自問,迷惑似霧。

早上,他沒有聽見女人的聲音,走向窗口,也不見女人的身影。雨還在下,飄飄忽忽,滴滴答答。這種天氣,她不可能來,向寒波望著水淋淋的湖岸想。不可能這種天氣還來,除非有?。∠蚝ㄏ聵侨チ怂?,站在柳絲下看雨霧里的風景。

水岸一層落花,漂浮著漂浮著。落花還在飄,如煙似霧般亂飛。向寒波清了清嗓子,想感受一下站在柳絲拂動的水岸唱戲是什么樣的感覺。女人這么著迷,一定有什么不同和特殊之處。向寒波不敢大聲唱,輕輕哼了幾句,正要往下,發現一個白色的身影舉著一把紅油紙傘沿著湖岸緩緩走來,向寒波望了一眼趕快將目光移開,急急忙忙離開了水岸。他站在女人看不見的地方,看女人的一舉一動,聽女人在煙霧里聲聲慢慢。向寒波悄無聲息地看著女人,紅油紙傘伏在地上,染上幾朵楊花。她的腰身還是三十多年前那樣,不,比三十多年前更纖弱;她的面容不似三十多年前了,一張老人的臉,清瘦的臉;她的聲音也沒有三十多年前清亮,略帶蒼涼。這種天氣還來唱還來舞,肯定有??!向寒波想著,弄不清楚女人認出他沒有,他望向女人那一眼,女人正在專心走路,向寒波不清楚女人是不是認出他了。

年輕老板娘正在院子忙碌,向寒波與她招呼后,問起柳絲下的女人。

——她沒有病,就是喜歡唱喜歡舞,聽說以前是唱川戲的,一個人來這里,住了很多年了,我們這里的人都習慣了,要是哪天早上沒聽到她的聲音,我們還不習慣呢,挺好的一個人。

——沒有丈夫沒有孩子?

——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去打聽,來我們這里的人,好些都是獨自來獨自去,先生你不是也一個人來么?

向寒波知道老板娘并不比他知道的多,便與老板娘談別的。

三十多年的時間,他對那個唱戲的女人一無所知,沒有人知道女人的下落,原來一個人住在這里!有人說她嫁了個老外,出國了,有人說她跟隨兒子兒媳,住在一座炎熱的城市,總之,沒有確切的消息。與她有關的任何聯絡,女人都隔絕了。當然,女人不自動隔絕,向寒波也不會聯絡她的。

老板娘清洗著幾件衣裳,問道:“先生怎么也是一個人游?不帶上夫人?”

“不在了,病逝了?!?/p>

“哦,對不起”。

老板娘擰著衣裳,水珠噼噼啪啪滴進水盆。

“先生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住進我們客棧的,都是有故事的,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寫篇小說?!?/p>

老板娘抖動著擰干的衣裳,噼噼啪啪甩著。

“算是有吧,活了一輩子,哪個沒有一點故事!”

“先生可以講給我聽嗎?我正在為一部小說做準備,想為每一個住進我們客棧的有故事的旅人寫一篇小說,出版一本小說集。柳樹下的女人剛來時也住過我們客棧,你住的房間她也住過,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有故事的人,她在我這里住了幾天搬走了,租了那邊老唐家的房子,便宜,我也不好對人家問東問西的。”

老板娘將衣裳掛在院子邊的一根晾衣繩上。

“可以,但現在不行,等合適的時候吧?!?/p>

向寒波清楚,向一個陌生人說說自己埋藏多年的情事,是安全的。他像大多數旅人一樣,是小說客棧一個匆匆的過客。

月亮快圓的一天夜幕,向寒波從湖岸轉悠回來,老板娘面對湖泊,獨自坐在小院的平臺上喝茶。向寒波這個時候向老板娘說說自己的故事正合適,便走了過去。老板娘明白他的意思,為他泡了一杯綠茶,平臺上開啟的兩扇玻璃窗,正好可以瞭望天空,瞭望湖泊。老板娘望了望朦朧的夜色,轉向向寒波,說:“開始吧。”向寒波將目光從老板娘身上投向蒼茫的湖水,說:“剛才還看見月亮露了一下,又被云霧遮住了”。剛才露了一會兒的月亮確實明晃晃的照耀過湖泊,一會兒就不見了,現在他們看見的是月亮從云層發出來的光,一團明亮的光,那是月亮。

待茶不再滾燙,向寒波喝了幾口,開始在夜色里對老板娘講述他的故事。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這件事情,我是第一次向別人說起,連我去世的妻子都不知道。讓我想想,應該是1981年左右,我在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一個唱川戲的女人,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就喜歡上了,她身上有一股讓我著迷的氣息,那頓飯,我的心思幾乎都在她的身上,吃完飯,大家去一個茶樓喝茶,她說孩子在家,要早些回去,我趁機提出送她一程,說是正好要同一個朋友談點事,順路。我們就這樣開始了來往。她的演出,我幾乎每場都去,不光是看她那個人,她的扮相真好,唱得也好,尤其是水袖,她踩著碎步舞動水袖時,如風擺楊柳,那種自由和嫵媚,既灑脫又婉轉,后來我一看到春天的柳絲,就想起她的水袖。后來,劇團承包給一個唱戲的,為了生存,演出廳改成了歌廳舞廳,唱歌跳舞的夜夜笙歌,場場爆滿,當然,大多是趕潮流的年輕人。她和劇團的人都失業了,生活一下成了問題。別的女人失業了還可以依靠丈夫,她的丈夫死了,沒有誰可以依靠。當然,她可以依靠我,但我和她不是夫妻,只是相愛的情人,我首先要為我的家人盡義務盡責任,我幾乎不能幫助她,她也從來不向我提任何要求。她失業后不唱戲了,擺起了地攤,賣些小商品維持家用,但她實在是喜歡唱戲,閑下來,常常獨自穿上戲裝,在家里唱幾句舞幾下,像模像樣的,仿佛是登臺演出。幾年后,她的孩子得了一種病,她向我說起,眼淚汪汪,這種病要花費大量的金錢方可治愈,我當時安慰她:“不怕不怕,有我呢,不用擔心醫療費,有我呢?!蔽野参恐瑑刃囊黄H?,如果我對她盡義務盡責任,就意味著在物質上,我要減少對家人的愛。我要為孩子準備上大學的錢,還要為她結婚購買房子,這些都是我要為家人考慮的。前思后想,我決定慢慢疏遠她離開她。她是個敏感的女人,打電話,我找這樣那樣的理由說忙著呢,忙完再打給你。當然我并不忙,也不會“忙完”后給她電話。幾次三番,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我是在敷衍,不再找我,正是我希望的,但看上去似乎不是我要離開她,而是她不想理睬我。隔了一兩年,有時我們會在某個聚會上碰面,彼此沒有言語,我也不詢問她孩子的病,好好歹歹,我不想知道,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她有個生病需要治療的孩子。我反思著自己的行為,覺得這樣是對家人負責,雖無錯,還是有些愧疚,畢竟我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離開了她,為了讓自己無愧疚,我買了些營養品快遞給她,那些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被退了回來,我打電話,想問問她為什么不收下?無人接。又過了好些年,朋友的聚會她不再出現,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在何處?手機是空號,沒有人和她聯系得上。我也始終沒有打聽她的孩子。我從來沒有背叛過家人,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沒有誰知道,就這么簡單。

月亮又鉆出了云層,明晃晃掛在夜空,湖水波光爛漫。夜風吹拂,過了一陣,月亮走進了一片黑云。

——那孩子的病,好還是沒好?

——不知道。

——是不是那個柳樹下唱戲的女人?

——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老板娘不再言語,獨自看朦朧的夜。

向寒波又搬回了原先住的那家客棧,他對老板娘說:“我從云水鎮回來了?!?/p>

客棧的頂樓是寬敞的水泥壩子,老板娘養了花花草草,一脈蒼山,與樓頂相隔不遠,向寒波早上喜歡泡上一杯清茶,坐在樓頂看青山上的浮云。這天他剛坐下,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隔著一叢三角梅,望見一個穿月白色戲裝的女人,聲音剛落下,風擺楊柳般的水袖在晨風里搖曳,向寒波一驚,想起湖岸柳絲下的那個女人,他想立刻去湖岸看看,罷了罷了。女人舞完水袖,獨白似地唱道:天上人間,金玉良緣,尋覓真情一片,不愿登仙成虛幻,愿效比翼情義綿,聚散依依總有時,難讓光陰鎖月圓……

向寒波聽著,慢悠悠坐下,跟著小聲哼唱:船舟借傘,蒲陽驚變,斷橋破鏡重圓,善惡美丑總分辨,不堪回首苦與甜,萬種情絲揮不去,一曲悲歌唱奇緣……

向寒波心里嘀咕著:莫非我在夢游?

空翠在濕潤的石板街上一路走,一路找尋客棧,看了兩三家,貴,環境還差。她對自己說:不要急,天黑了也不要急,慢慢找,這么大個古城,不信就找不到價格合適環境還好的客棧。走到十字路口,空翠在人流里停留了一會兒,看著兩邊的街道,拐進左邊的一條小街。街檐下,燈火昏黃,問了兩家,不是空翠要的那個價。走完半條街,又一家客棧出現,燈火里,空翠望見門口懸掛的招牌:燕窩客棧。站立門口,空翠朝里看了看,收傘,上臺階,進門,去服務臺。價格出乎空翠的意料,比自己定的低了幾十元,有點意外??沾涓习鍢巧蠘窍驴戳丝捶块g,環境比先前看的兩家好,便去服務臺開了房。

那是半月前。

那晚,空翠繳了兩天住宿費,一百元押金,后來又繳了十五天住宿費,老板沒想到她會住這么久,空翠也沒想到,也許還要住上半月一月的。空翠獨來獨往,早出晚歸,老板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外面是怎么個游玩的??沾錃w來,老板有時會問,回來了哦,今天又去哪里玩的?空翠笑笑,每次的回答一樣:瞎走,亂轉。

剛住下的幾天,空翠的確是瞎走、亂轉,她把大理的大街小巷轉了個遍。蒼山洱海,她看了;城墻,她也上了;連游客不怎么涉足的北門西門,她都轉了個遍。有兩個半天,空翠坐在城墻上看蒼山,后來,只要不下雨,她就去洱海。老板不知道空翠白天的時光是與洱海度過的,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神秘,心里好奇,又不便多問。

空翠以為大理古城就在洱海水岸邊,到了才知道,隔著一條去麗江的公路,隔著寬闊的田野。去洱海那個早上,空翠在客棧與十字街之間的白家早點店吃豆漿油條,打聽去洱海的路,她不想坐公交車,不想租自行車,要步行。店老板告訴她怎么走??沾涑龉懦?,沿著去麗江的公路向前走了好長一截,轉身,穿過田野,拐進才村碼頭,看到了洱海。才村公路,坑坑洼洼,汽車開過,塵埃彌漫。過了田野,密集的樓房,參差不齊,墻連墻,戶挨戶。路口的集市,各種水果蔬菜,攤在鋪了塑料的地上出售,都是本地人種的??沾渖锨翱戳丝矗瑔柫藛杻r,空手回到路上,繼續前行。樓房之間的這截公路,爛兮兮的,比剛才走過的還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灰塵,房子也是亂糟糟的,無規劃,無布局。空翠抵達碼頭,腳下停著兩艘游船,船上的男子問她坐不坐游船?空翠眺望洱海,有些失望,問男子有沒有徒步洱海的小路?男子沒開腔,指了指左邊。那邊呢?那邊有路嗎?空翠指著右邊,問船上的男子。放眼望去,空翠覺得右岸應該不錯,青幽幽的,男子指的左岸,滿眼樓房。過不去,堵死了!男子說。空翠不甘心,又問,那邊沒有路可以轉洱海?有,要走好長一截,男子說。空翠還想問,男子顯然不想再說,轉身去了船的另一頭。空翠望見蒼茫海水,就在男子的腳下。

離開碼頭,返回爛兮兮的公路,空翠打聽去水岸的路,檐下人向右指了指??沾滢D身,順著檐下人指的方向走了一截,拐進一條幽靜的鵝卵石小道。想不到這里是另一番天地!空翠看著想著,沿著幽徑拐進了水岸。要是在碼頭看一眼失望而去,哪會曉得這里是另一方洱海,幸虧沒有匆匆離去!空翠站在洱海的一角,想著自己的堅持是對的。又想,船上那個男子為何不想告訴?偏偏指無綠蔭的遠岸!

洱海的這只角,夾進陸地,水草茂密。水中的野生樹木,有的枯枝敗葉,有的樹樁殘留;有的單株,有的成叢,呈現出不同的美感。天然之美。自然之美。滄桑之美。空翠看了一會兒野草枯木,進了“海角”旁邊的六角亭。亭里無人,空翠放下雙肩包,立在一根斑駁的赭紅木柱上,陰影里,眺望陽光照耀的洱海。洱海洶涌著、起伏著、滾動著,向著遠天奔涌。波濤滾滾,銀光閃爍。幾個游人從剛才空翠走過的綠道徐徐而來,說著話來到亭子前,進亭子張望、拍照??沾湔埰渲幸粋€青年為她拍照,背向洱海。男子耐心,拍了兩張,說是逆光,不清晰,讓空翠換個角度。男子連拍幾張,還是不夠清晰??沾湔f沒關系,留個紀念罷了。男子把相機交給空翠,追隨遠去的同伴??沾渥聛恚聪鄼C里的照片,剪影,頭發面部衣裳如夜色,身后的洱海,如一塊被風吹皺的絲綢,泛著銀光。遠山如黛??沾湎矚g這種朦朧、幽暗,夢境一般。喜歡這種神秘。水里的草木,天邊的浮云,進入取景框。漣漪如山水畫里的皴,層層浸染、蕩滌。風也進去了。一棵光禿禿的樹立在水中央,可望不可及,獨自生長,獨自凋殘,獨自完成。水在這棵樹的周圍,如吹皺的絲綢,向著四面八方蕩漾??沾淇匆娏孙L的力量。風沒有進入取景框,卻是無處不在。猶如那個從未謀面的人,在空翠的心里,無處不在,如風一樣跟隨她。

陽光照亮亭子,空翠躲進樹蔭,坐在路邊,看兩只潛水鳥嬉戲。它們在水草里覓食、捉迷藏,玩得開心。空翠見過不少潛水鳥,都是成雙成對,一旦走失,其中的一只浮游著叫喚著不肯遠去,直到另一只出現,即刻游過去。潛水鳥是相愛的,空翠想。

穿淺色襯衣、戴草帽的中年男子領著游人,綠蔭下一路走來,說著話到了“海角”。男子上了小船,跟隨的三個游人站在岸上。男子招呼他們上船,其中一個討價還價,要他少十塊。男子說,不能再少了,這個是最低價了。游人上船后,男子幾次問空翠:“坐不坐?那邊可以采菱角?!笨沾洳粍有?,看著小木船向著遠處漂去。原來是只游船!空翠看見一只月牙形空船躺在水草上時,以為是打漁船,男子帶著游客出現,才曉得是私人游船。男子劃著船回來,空翠還坐在原地。船靠岸,男子說,那邊菱角多得很,他們采了不少!一個年輕女子登岸后,拎著一小袋菱角過來,對空翠說,嘗嘗吧??沾溥x了一個白生生濕漉漉的菱角。女子說,還不錯,挺好吃的??沾湔f,是不錯,謝謝!空翠坐在原地,看著船老板同游人一道消失。

過了一陣,男子又出現在路上,身后跟著幾個游客。男子走向小船時,再次問空翠坐不坐?可以采菱角的。男子的目光里有期待??沾鋼u搖頭。男子不甘心,開船時,再三問空翠坐不坐?空翠坐在原地,不動搖。男子劃著船回來,空翠還獨自坐在那里。男子隨游客離開時,對空翠說:你一個人坐在那里,不悶嘛?坐船耍嘛。男子放低聲音,說:“可以少點,不要說。”空翠笑笑,說不想坐。男子帶著游客再次出現時,去空翠身邊,輕聲說:“只收你三十元,不要說,坐不坐?”減一半的價,空翠還是不動搖,嫌男子打擾了她。開船時,男子又問了一遍,空翠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你幾次三番打擾我,請你不要這樣!”男子劃著小船,來來去去,知道空翠像水岸的一塊石頭,不再抱希望。

男子來來去去,劃著小船載著游客再次出現時,看見空翠還坐在那里,膝蓋上攤開一個本子,埋頭寫字。三三兩兩的游人從空翠背后走過,進旁邊的亭子留影,回到路上,游人的背影消失在濃蔭那邊,不再出現。

空翠在記錄一個夢。

坐在陰涼的路邊,面向寬闊的水域,攤開日記本記錄夢境,空翠還從未這樣做過。這些年,空翠走到哪里,背包里都有一本書,有個日記本。日記大多晚上躺在床上寫,書是走到哪里讀到哪里,飛機場、車站、客棧,只要空閑,就拿出來讀上幾段。便于攜帶的,文字幽深,內涵豐富的??沾浯蠖噙x擇古人的書上路。一本詩集,或是一本隨筆集,這些書裝幀簡樸,厚薄適中,簡潔干凈的語言可以無限延伸,不像當下的一些書籍,外觀上追求花哨、華麗、厚重,不是拿來讀,是拿來擺設觀賞的。古人之書,讓空翠安寧,漂泊喧囂中找到歸宿感。空翠把莊子丟在客棧的床頭柜上,把日記本放進背包,沒想到會坐在水岸記錄夜晚的一個夢。

夢是半夜做的,現在還清晰。

不是殘夢。

空翠又夢見了那個人。

這么多年,她關注他,讀他的書,網絡上見過他的照片,從未見過面。她與他通電話,發電子郵件,都是三言兩語,不遠不近,不親不熱。某年,他給了她謀面的機會,沒有直接告訴她,一個女士電話聯絡的,她答應下來,機票都預定了,臨時有事,未成行。一晃,八九年過去了。人生,有幾個八九年呢?這次是讀書活動,他邀請了她,還是那個女士電話聯系的,直到上飛機,下飛機,她和他都沒有通過電話。她提前出行,計劃在大理游玩幾日,再去參加讀書活動。她沒做準備,也不打算發言,只想見見他。得到邀請那天,她想電話向他道聲“謝謝”,手機拿在手上,沒撥出那串號碼。到了大理,想與他通話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她幾次拿出手機,看著熟悉的號碼,放棄。有兩次,她坐在城墻上看蒼山,號碼撥出去了,沒等接通,趕緊掐斷,心里七上八下,做了虧心事般慌張。她嘲笑自己的怯懦,罵自己沒出息,不就打個電話嗎,有啥慌張害怕的?想是這樣想,還是沒敢打通他的電話。她是在最艱難最痛苦最絕望的日子愛上他的,一廂情愿,他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從未向他暗示過。她讓自己在單相思中,年復一年,懷揣一份虛擬的愛。一份柏拉圖似的愛。她也覺得奇怪,對自己的情思不可理喻,竟然愛上一個遠方的從未謀面的人,就因為讀過他的書?在簡短的通話和電子郵件里感受到他的溫暖?這些年,她歷經精神上的磨難,暗無天日,日日夜夜穿行地獄,沒想到自己會在黯淡時光里愛上一個人。一個遙遠的從未謀面的人。一個在精神上與她有著某種牽連的人。十年了,她沒見過他,沒對他說過一句與情與愛相關的話,卻為自己制造了一份虛擬的愛,一份柏拉圖的愛。這愛,如同她在磨難里醞釀、書寫的一篇篇文字,看似虛擬,實實在在存在著。這份虛擬的遠在天邊的愛,的的確確存在于她的內心深處;那個遠在天邊從未謀面的人,的的確確存在于這個世界,存在于她的精神之地;她聽得見他的聲音,看得見他的靈魂,感受得到他的情懷。甚至,感受得到他遙遠的溫暖。一個有情懷有溫度的男人,如今,像不打農藥的蔬菜不施化肥的食糧一樣稀缺。是的,她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一廂情愿地為自己營造了一份愛。一份虛擬的愛。他的情懷和溫度,讓她在自己慘淡的時光里萌發了愛情。在荒涼絕望暗無天日的地獄里萌發了愛情——就像她在黑暗里愛上陶淵明、蘇東坡、卡夫卡、博爾赫斯、胡安·魯爾福一樣。

空翠坐在洱海岸,將昨夜那個虛擬而溫暖的夢留在日記本上。

空翠在日記本上留下了多少夢境?

亭子灑滿陽光,稀稀拉拉的游人絕跡,船家男子不再出現,那只月牙兒小船,又像早上一樣,靜靜停泊在水草上,風浪掀起,搖晃著擺動著。

空翠背起雙肩包,沿林蔭小道,沿水岸漫步。

山重水復,叢叢蘆葦如林,貼著水岸生長。

葦林下,光潔圓潤的石頭坐立水中,大大小小,橫七豎八。空翠驚喜,埋怨自己在亭子邊待得太久,消磨了半天時光,多走幾步,這里又是另一片天地——開闊、敞亮、幽靜。茂密的蘆葦遮蔽天空和太陽,綠蔭蒼蒼。綠蔭下,波濤擊岸。水聲浩蕩??沾渥哌M蘆葦,跨過一塊石頭,面向洱海,在另一塊圓潤的潔石上坐下。亭子在那邊,葦林在這邊,曲徑通幽。空翠臨水而坐,不愿離去。

第一天去洱海,空翠把自己交給了洱海。綠蔭下坐到暮色蒼茫,空翠離開水岸,穿過金黃的田野,回到燕窩客棧。

進入大理那天,空翠從公交車下來,站在公路上,四顧茫然。夜色里,她尾隨幾個下車的男女,穿過公路,走進華燈閃爍的大理古城。接連幾天,空翠在人潮如涌的大街小巷穿行,內心泛起蒼涼。熙來攘往的人流里,空翠的心在漂泊、流浪。有個黃昏,她再次進入游人如織的步行街,暮色蒼茫,她停留街口,坐在靜止車輛通行的木樁上發呆。她去對面的奶亭買了盒酸奶,回到木樁子上,吸著酸奶,繼續發呆。她的背后,是一家鮮花餅店子。她背向鮮花餅店,面向穿梭的游人,將酸奶吸盡。暮色蒼茫。她的思念和暮色一般傾瀉。她摸出手機,找出那串常常想要撥打終歸沒有打出去的號碼,看了一陣,改成發短信。赭紅諾基亞捏在手心,像件小巧的玩具,黑鍵上的字母,小得可憐巴巴。她按著鍵,一個字一個字編寫短信,未寫完,手機響了。

他終于想起聯系她了。

此次出行,為讀書會,空翠的行蹤,負責聯絡的女士自然會告訴他的。洱海邊,空翠兩次接到女士的電話,要她在讀書會上朗誦某某作家的一段小說,談談虛構與非虛構。

——你現在在哪里?

——我在大理,正給你寫短信,還沒寫完呢。

——哦,我讓大理的朋友陪你吃頓飯吧?

——算了,麻煩你也麻煩別人,還欠人家一個人情,不必了,謝謝你的好意。

——那好吧,隨時與我保持聯系。記住,隨時與我保持聯系。

三言兩語,電話掛斷。

空翠沒想到會在夜幕籠罩的大街接到他的電話,正在她坐立街口的木樁給他寫短信將要發出的時候。心有靈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在暗淡角落里給他寫短信,此時此刻,他也想起了我?想知道我在哪里?他知道我在大理嗎?聯絡的女士會告訴他我的行蹤嗎?空翠坐立熙熙攘攘的街口,坐立街邊的木樁上,想著,回味著那句“記住,隨時與我保持聯系”,內心的荒涼、漂泊,漸漸消失。那條未寫完的短信,她保存信箱,未發。多年后,空翠一想起他的叮囑——記住,隨時與我保持聯系,內心就涌起溫暖。

空翠明白,她的思念是一廂情愿,是單相思。

多年來,空翠在地獄里行走,獨來獨往,無依無靠,遇上一個不曾見過面、有溫度有情懷的男人,死灰般的心冒出火星,有了憧憬和向往,為自己虛擬了一段愛情,虛構了一個愛人。

空翠從未想過要得到自己虛擬的愛情。

就像日日對著電腦用文字記錄心靈和靈魂,空翠從未想著要從中撈取名利。

第二天下午,空翠在城墻上躑躅,收到他的短信:記住,要隨時與我保持聯系。

空翠反復看了幾遍,淚花閃爍。

她沒有與他“隨時保持聯系”。很多時候,她想打電話,又怕撥出那串號碼,她克制著內心強烈的愿望。

空翠再度上城墻那個下午,出門不久,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越下越大,游人在雨絲里奔走,她不慌不忙,撐開傘,踩著滿街的流水,慢悠悠去了城墻。雨聲如流。雨水滴落傘面,沿傘沿流落地磚。城墻上,水淋淋,霧蒙蒙。遭遇大雨的游客急匆匆回轉,空翠在雨水里與他們逆向而行,走到城墻盡頭,像第一次上城墻一樣,空翠佇立、眺望。城墻東西延伸,至蒼山腳下右拐,向北而去。雨聲淅瀝,游人遠去。空曠和寂靜,正是空翠向往的。她聽著傘面上滴滴答答的雨聲,面向蒼山。這里,是看蒼山的最佳位置,可惜不能像第一次坐落墻根與蒼山對望??沾湔玖⒂曛?,看云霧繚繞的蒼山。天地悠悠。空翠站立空曠,站立雨聲如流的寂靜里,眺望、漫步。空翠向北而去,側身,望見了洱海。洱海水天相連,浪濤翻卷。沒有高層建筑,城墻上,應該可以鳥瞰整個洱海的??沾湔玖⒃诜诺孟乱浑p腳的墻沿上,踮起腳尖,目光穿過高層建筑的空隙,眺望水天相連的一線洱海。遙遠、蒼茫、浩蕩。云霧一般涌起??此旗o止,實質驚濤駭浪,波瀾壯闊。空翠想,這場秋雨讓她在城墻上看到了遠方的洱海,看到了天上奔涌的洱海。她站在城墻上,目睹了洱海的浩渺、蒼茫。

空翠返回墻根,雨停歇。

云霧流散,蒼山漸漸露出真面目。雨洗過的蒼山,比往日清晰,一列列山脊呈現。空翠望見了山與山之間的溝壑,望見了天邊的瀑布懸掛山峰。一條銀色的瀑布,靜止的瀑布,空翠知道,流水正從山巖上分分秒秒傾瀉而下,從不停歇。高山流水,遙遠如天邊,看不見它的流動,一幅靜止的水墨。雨再次下起來,滴滴答答。四周空曠,寂靜無人。

拍婚紗照的上了城墻。

新娘濃妝艷抹,婚紗潔白,拖著裙裾在雨水里走來走去,與新郎一起配合著攝影師擺動各種姿勢。空翠看著,知道婚紗是租的,粘上雨跡也沒關系,以后,還有無數新娘穿上這套婚紗拍照。為什么選擇雨天?毛毛細雨也是雨,畢竟是冒雨拍攝!大雨沖洗過的城墻,到處都是雨水,濕漉漉、水淋淋??沾淇粗履镄吕膳浜现鴶z影師在水淋淋的城墻走來走去,擺出各種親昵的姿勢。為什么選擇雨天拍攝婚紗?空翠想問問新娘。又想,城墻空無一人,新娘也想問問她,為何下雨天還一個人在城墻上溜達?游人都跑光了,為何還淋著秋雨待在城墻上瞎轉?燈光閃爍,照相機咔嚓咔嚓,拍攝完畢,新娘拎著裙裾,踩著雨水跟隨拍攝的人離去。也許像我一樣喜歡雨里的城墻?也許雨天游人稀少無人搶鏡頭?空翠望著他們的背影想。

毛毛雨下成萬千條銀線,雨聲敲打傘面,噼噼啪啪。雨水順著傘骨流落傘沿,向著傘沿周圍流淌地磚上??沾渎犞曷暎匆娫旗F在蒼山上爬動。蒼山半遮半掩,遠天那掛銀色的水流不見了,山脊溝壑不見了。大雨滂沱。蒼山云霧繚繞。空翠看著蒼山從眼前消失,無影無蹤,她面對的,不是蒼山,是灰蒙蒙的云天。天邊近在眼前。空翠的鞋子、褲子被雨水打濕,站立滂沱大雨,看雨水從天而降。四周無人??諘缂澎o。雨聲淅瀝。空翠的心如蒼山般蒼茫,摸出諾基亞,翻找那串熟悉的電話號碼,想在雨聲中在蒼茫里同那個人說說話。空翠想給他說說水淋淋的城墻,說說消失了的蒼山,說說此刻的蒼茫。電話撥出,空翠立即掐斷,翻開短信箱,寫下三個字,便停止??沾鋰@息了一聲,將手機放進背包。

不見面目的蒼山,聽見了空翠的嘆息。

一樣的蒼茫。

空翠想起第一次上城墻那個下午,他發給她的短信:記住,要隨時與我保持聯系。

空翠在蒼茫里嘆息。

天地悠悠。

老板在前臺玩電腦,看見空翠,笑嘻嘻問道:“今天去哪里玩了?”“城墻?!笨沾鋺哌M自己的房間??沾溟_門、進門、摁燈、進衛生間。沐浴完畢,空翠回到床上寫日記。夜里,她夢見了洱海,還夢見那個讓她思念從未謀面的人。早上醒來,她步行去了洱海,坐在岸上記錄夜里的夢。

洱海也是一個夢。

昨日站立城墻,她踮起腳尖望見的洱海,是一個夢。

天空和大地共同做的一個夢,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空翠如同多數游客一樣,來才村碼頭看一眼就離去,會與洱海擦肩而過的。她沒有匆匆離去,沿著小道,找到了洱海的幽靜之地,把自己交給了洱海。

那天,空翠沒有沿路返回,離開蘆葦叢,背著浩蕩的風,沿水岸逆行。風把流水吹得倒流,波濤滾向遠方的天際。水岸上的小道被一座樓房隔斷,她問一個洗衣的男子,有沒有路可以回到大理?男子指著樓房間的一條巷子,說從那里出去,一直朝前,就是大理城。她走進那條巷子,穿過層層疊疊的樓房,看見了田野。踏上田野的機耕道,空翠在金黃的大地上穿行。在蒼山與洱海間穿行。大理農人正在夕陽下忙碌,擺在路上的收割機,吭哧吭哧將一把把稻草吃盡,吐出粒粒稻谷。原來還有這么一條去洱海的路,早知道就不走那條爛兮兮的路了??沾溥z憾沒早發現這條路。早上走的路是公路,拐進才村的一段,出現一兩塊稻田,未種稻子的,荒著。穿過田野,空翠上了公路,不遠處,是大理古城??沾淙ゲ糯鍟r,看見了公路邊的機耕道,不止一條,怕走冤枉路,未改變線路。這片沿蒼山洱海延伸的廣闊田野,有多條機耕道通向洱海。空翠喜歡這條土路,喜歡這片田野,此后的早早晚晚,她都走這條路去洱海。

戴草帽的男子日日劃著小船洱海上來來去去,看見空翠一早來到蘆葦叢下,坐在湖水包圍的石頭上,直到黃昏離去。他不知道空翠是個什么樣的游客,不坐船,一個人,天天來洱??葑?,別的游客離去,再也不會出現,這個看上去有點年紀的女人,天天出現在蘆葦叢下,刮風下雨,獨自枯坐石頭上。來來去去的游客,一群又一群,看見空翠面朝洱海坐立濃蔭下,像尊佛一樣一動不動。太陽天,她的頭上裹著一塊淡藍絲巾;下雨天,撐一把帶花紋的深藍雨傘;背后的腳步聲話語聲,于她如耳邊風。沒有游客見過空翠的臉,他們走到這里,看見的是一個背影??葑^上的背影。小樹一樣的背影。她的腳下,水聲浩蕩;頭上,葦葉蒼翠。他們以為石頭上的背影同他們一樣剛來到洱海,不知背影已在湖石上出現了半個月。

空翠把自己交給了洱海。

她續了房,退了車票,給那個日思夜想的從未謀面的人發了短信:不想離開大理,無法參加讀書活動了,抱歉!

他回復,勸她還是參加為好,人都來了。

空翠不動搖。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把自己交給洱海,會把旅途的時間交給一叢蘆葦,一塊石頭。

家里的危機,不知有無完結的一天?空翠望著洱海,真想從此與洱海為伴。大好年華,家里的危機就開始了,她把自己在大理的時光交給洱海,逃一日算一日。

這么多年,空翠獨自面對慘淡人生,無處可逃。

猶如此時,獨自面對遼闊浩蕩的洱海。

即將見面的那個人,空翠期盼了十年,走到哪里想到哪里,如影隨形。遇上洱海,她放棄和他見面。幾個小時車程,車票都訂好了,她放棄。

空翠明白,見面,她的愛與情也同未見面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她一廂情愿,蜘蛛一樣為自己編織了一張虛幻的網。這張虛擬的網,將她罩住,她的內心,有了愛情,有了相思。

見不見面,空翠的愛情只能存在于內心;見不見面,空翠的愛情一樣存在。她是一個有愛的人,那個人遠在天邊,真真實實存在著。好些一輩子廝守的人,已經沒有愛情,空翠是一個有愛有情的人。

午餐是一個裹了各種餡的餌塊。

空翠喜愛大理這道看似簡單實則豐富的小吃。

她坐在湖石上,面向洱海,吃掉早上買的餌塊,將塑料袋裝進背包。她的背包里,除了水,還有大理的小紅梨,一種個小、汁多、化渣、酸甜可口的山地梨子。她拿出梨,開始削皮,將染上霞光的皮丟進湖水。一群小魚出現,石頭四周游動、穿梭。浪濤拍打著湖石,如鐘罄敲擊。天際浩渺,波瀾壯闊。

游客來來去去,空翠坐在光潔的石頭上,坐在葦叢下,海水上,安寧、愉悅。

太陽從對岸的山背后升起,過洱海,過田野,過大理古城,沉落蒼山。

空翠枯坐水石上,安寧、愉悅。

她是洱海。

是腳下的小魚。

是一株清幽的蘆葦。

是洱海的一塊石頭。

秋風浩蕩,驚濤拍岸,水天蒼茫。

電影

空翠進地質隊那年,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鄉下姑娘,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的青春就像水一樣,嘩嘩啦啦流淌個沒完,再過二三十年,她的生命之河,也許就要干涸了。閑下來,她逆著流水,駐留河邊,努力想尋到一些痕跡,青春如朝云暮雨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流進記憶的,只有一場又一場電影,還有電影院的那個陌生青年。這些,似乎是她單薄青春的見證,灰暗而可憐,像一部黑白無聲片,悄悄走進了時光深處。

空翠從野外調回隊部,還是像以前一樣看電影,地質隊有專職放映員,自從飯堂有了一臺黑白電視,放映員下崗,空翠也和大家一樣,不再看電影,去飯堂看電視,女排的三連冠,她是和大家一起守著飯堂里的電視機看完的,黃昏散步,路過飯堂,看見趙忠祥每天準時在電視上播新聞。后來電視機進入家庭,空翠也結了婚生了子,孩子長到兩歲,她節衣縮食,買了一臺12英寸電視,到晚上,一家人守著電視打發時間,飯堂的電視機前不再有人,那臺電視后來也消失了。1999年歲末,空翠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12英寸的電視也搬進了新家,住了幾年,手上積攢了錢,買了一臺29英寸的,12英寸的一百塊錢賣給了收廢品的。29英寸的這臺電視,早該淘汰了,現在家家戶戶都不看這種又大又笨的電視,大家看的是掛在墻上的薄飛飛的液晶電視,空翠沒有換,一直守著這臺老式電視機。她要看的頻道不多,看去看來都是央視的幾個頻道,電影頻道是她看得最多的,其次是音樂新聞紀錄頻道。

某一個夜晚,空翠在電影頻道看了《遠山的呼喚》,這部日本電影,空翠工作那年在分隊看過,那時她剛從野外回去,與分隊的人還不熟悉,只和幾個與她主動交往的女子有來往,中午,大家從放映員那里知道晚上放電影,紛紛將椅子板凳搬進水泥壩子占據最佳位置,空翠也跟著大家去占了一個位置。到了夜晚,寒風瑟瑟,銀幕被冷風吹得變了形,壩子里卻是滿滿當當的黑幽幽的看電影的人,坐著的站著的都有,附近的村民,都跑來看電影。空翠穿了一件地質隊發的軍大衣,將小巧的身體裹緊,還是冷。沒有人因為寒冷而離去,電影放完了大家才起身。散場時,空翠聽到有人邊走邊議論:好難看哦!怪難看!還不如都放打仗的!大家不喜歡《遠山的呼喚》,喜歡前面那部打仗的。不喜歡,沒有人離開??沾渑c大家相反,恰恰不喜歡那部打仗的電影,喜歡《遠山的呼喚》,她很奇怪看電影的人為什么不喜歡《遠山的呼喚》,明明就比那部打仗的好!空翠清楚,她也沒有看懂《遠山的呼喚》,但她就是喜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進入她的內心,牽扯著她的情感,這種感受她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能自己在內心感受。

那是1981年的事情。

1981年的一個冬夜。

在一個偏僻的地方。

現在,空翠坐在自家的電視機前,是2014年的某個冬夜,三十三年的時光,空翠依然簡單,但不再是那個膚淺的懵懂的姑娘,三十三年的時光,她經歷了許多磨難和坎坷,經歷了許多苦難和辛酸,三十三年的時光,她在夜晚重看《遠山的呼喚》,終于看懂了,明白了三十三年前,為什么被這部電影打動,為什么這部電影能牽扯她的內心。電影快結束時,空翠流淚了,哭成個淚人兒。三十三年前,她雖然被這部電影打動,還不至于流淚。空翠看著飾演女主角的倍賞千惠子送別飾演男主角的高倉健,內心的傷感和悲涼潮水一樣漫延,她在黑夜,獨自為他們哭泣。

人的一生,很多時候都是無奈。

所有的不幸都將獨自承受,包括無望的相思。

空翠關掉電視,并未走出電影,情緒還在《遠山的呼喚》里,她的心,再一次被這部電影牽扯,如一條柔軟的絲線,又長又細,她的思緒被這條柔韌而光滑的絲線牽動著,想起了好些往事。

有的往事,不堪回首,也有讓空翠愿意回首的往事,比如電影院的那個青年,那場仿佛比三十三年還要久遠的電影,空翠愿意一遍又一遍回憶。每次守著電視看電影,她的腦子里便會出現那個青年,便會出現那場電影。時光流逝,那個青年,那場電影,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心里。她青澀的青春因為那個青年那場電影有了些許美好的追憶。

那場電影并不比三十三年前久遠,比《遠山的呼喚》晚個把月,她回家探親,初中同學愉約她下城看電影,說在放《小街》。愉是鎮上人,與空翠耍得好,相隔不遠。當時沒有班車,每天早上有客輪從金沙江的岸邊下來,中途短暫停靠鍋巴溪碼頭再下宜賓,空翠和愉在丘陵行走一個多小時去鍋巴溪坐客輪,下水船票兩角,上水船票兩角五。下了船走進城,兩個人直奔電影院,想早些看完電影再坐船回去。錯過下午的船,只能走路回家。電影是下午的,上午的票賣完了,放電影的時間剛好是開船的時間,兩個人決定看完電影走路回家。買好票,她們去街上閑逛,吃燃面吃葉兒粑吃涼糕,看看還有時間,又去了人民公園。從人民公園回來,檢票進電影院,禮堂一樣的電影院坐滿黑壓壓的人,她們的票是雙號,二十多排,中間位置。拿著票找到位置,坐下,空翠和愉說著話等待著電影放映。說著說著,空翠不說話了,愉一個人說。空翠看上去是愉的聽眾,愉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心思和注意力已經在別的地方。空翠的前面,坐著兩個青年,一個在空翠的前面,另一個與空翠錯位。錯位的同旁邊的朋友說話時,空翠正好看清他的面龐——清秀白凈。最先吸引空翠的不是他的臉,是他的打扮,一件對襟銀灰色盤扣布衣,一條同樣顏色的絨毛長圍巾,再看,手里還拿著一本書。教師?文學工作者?空翠猜不出這個與眾不同的青年是干什么的,從氣質上,確定他是個文化人。那身樸素的布衣,與他清雅的氣質相配,好像他生來就是穿這種中式布衣的。大家都在說著話等待看電影,愉一直自顧自說,嘈雜聲中,空翠努力想聽清楚兩個青年的談話,她將下巴靠在前面的椅背上,裝著休息的樣子,聽到了歌德普希金泰戈爾這些對于她來說并不陌生的名字,空翠斷定,穿布衣戴圍巾的青年是個文學青年,可惜空翠看不清楚他手上是一本什么書!一本文學書籍吧?普希金的?歌德的?泰戈爾的?空翠猜不出,這些書,她到地質隊買過也讀過,她還模仿泰戈爾的《吉檀迦利》,每天早上寫一篇散文詩。電影終于開始了,郭凱敏和張瑜分別出現在銀幕上,鴉雀無聲,音樂和對話回旋黑漆漆的影院,觀眾進入一個虛無的世界,不在現世。郭凱敏還是那種傻傻的英俊,張瑜還是那樣清純美麗,她的小男式很好看,這種發型更適合她,比《廬山戀》里的兩只長長的馬尾洋氣。空翠也和大家一起進入虛擬世界,但她沒有忘記現世,看著電影,她也沒忘記看看前面那個穿布衣拿著書籍的青年。青年專心看電影,空翠看見的是他的背影。歌聲響起,鄭緒嵐的歌聲,憂傷纏綿哀怨的旋律,空翠的內心也像鄭緒嵐的歌聲一樣哀傷纏綿。散場,空翠在亮起的燈光下再一次看見了青年的臉,清爽白凈的臉,灰色盤扣布衣,灰色圍巾,青年優雅的氣質讓空翠難以忘懷,潮水一樣的人流里,她的目光緊緊跟隨青年,尾隨著青年到了出口。眨眼間,青年的背影被人流淹沒,消失在空翠的視線,空翠尋了好久也沒有尋到。出電影院,白日天光下,她站在門口四顧茫然,沒有找到那個青年。愉不知道空翠的心思,催促空翠,說還不趕快走回家要黑了。一路上,空翠很少說話,悶悶地穿行于臘月的丘陵田野,看見什么都覺得荒涼、哀傷。不久,空翠學會了《小街》里的那首插曲,獨自哼唱時,便想起那個青年?;氐刭|隊,空翠又下城看了一場電影,沒有約愉,她想看看能否在電影院遇見那個青年,失望而歸。

青年就像三十三年前空翠看的那部電影,遙遠而清晰。

青年是空翠生命里的一部電影,這么多年,影像一樣出現在她的記憶里。

郭凱敏和張瑜,這些年都淡出了影視圈,不再是當年的容顏;倍賞千惠子進入老年后,看她晚年的照片,無法與飾演《遠山的呼喚》那個女主角聯系起來;高倉健呢?已經去了天堂,這個看似冷峻的硬漢,喜歡他的人只能去舊電影尋找,這個連空翠都愛慕的男子,妻子病故一直再婚,獨老終身!沒有找到自己的愛情?對妻子的愛念太深?這樣一個知名有深度的男神,獨自走完了自己的歲月!空翠,也不再是三十三年前的空翠,如果哪一天她驀然與那個電影院的青年相遇,恐怕也認不出他了!三十三年的時光,會改變多少人多少事!那個青年,還穿對襟布衣?還戴銀灰色圍巾?還讀歌德、普希金、泰戈爾么?還保持著他清雅簡約的氣質么?幾十年過去了,空翠難以看到如此清雅的人,在一座僻靜的高山之巔,她見過一個氣質與那個青年相似的人,卻是一晃而過??沾渫蝗幻靼祝@么多年,她要追憶的不是那個青年,而是青年簡潔秀雅的氣質——人間很難見到的脫俗的氣質,未被塵世污染。空翠離異多年后,與一個男人相愛,特意買了條銀灰色的羊絨圍巾送他。男人沒有電影院那個青年的氣質,空翠還是想送他一條銀灰色的羊絨圍巾,那個冬天特別冷,空翠沒有看見男人圍那條羊絨圍巾,他們就分手了??沾湎?,他就是圍上,也不具備清雅的氣質!

空翠站在窗口,望著亮堂堂的夜色,想著幾十年沒進電影院了,該去看場電影了!

第二天下午,她去了城南的一家老電影院,在售票窗看上映的電影,都是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再看票價,最便宜的六十塊錢一張,貴得嚇人。剛來這座城市,她去這家影院看過兩部電影,一部是《少林寺》,一部是《復活》,與單位的同事一起看的。那時的電影院像個大禮堂,可容納幾百人,每場電影都是座無虛席,票價不到一塊錢。時間改變著一切,現在的電影院被分割成一間間小客廳,分別上映多部電影,觀眾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售票大廳,更像一個商業場地,吃的喝的玩的,只要愿意掏錢??沾鋷资晡催M電影院,高科技的大片和搞笑片,她在電影頻道看過,這種大家都喜歡的電影,這種打打殺殺喧嚷熱鬧的電影,這種票房上億的電影,她看不進去。她喜歡文藝片,那種一笑而過,打去打來,虛化得天翻地覆的電影,她都不喜歡。空翠是一個悲劇情結濃厚的人,她喜歡悲劇,喜歡有回味的電影。誰說過:悲劇凈化人的靈魂。

看了半天,沒有自己想看的電影,空翠想,既然來了,還是選擇一部將就著看吧,便買了一部范冰冰主演的搞笑片。這部片子已經上映多日,空翠進去,大廳里空蕩蕩的,坐了一會兒,還是無人。莫非我一個人看專場?一個人看電影是不是寂寞了一點?是不是太無趣了點?畢竟不像家里!空翠正想著,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來,抱了爆米花飲料,他們的座位挨著。電影放映時,又進來了幾對,與先前的那對一樣,手里抱著爆米花飲料??措娪翱措娨?,空翠都不喜歡吃零食,分散注意力。電影放映了幾分鐘,又進來一對年紀稍大的男女,空手??沾淇纯此闹埽际浅呻p成對,有兩個人邊看電影邊玩手機。空翠獨自看著,想起那個布衣青年,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的氣質與那個青年相似。范冰冰很艷麗,現在的化妝術,把每一個演員都弄得艷麗。過于艷麗,看上去就不真實,就像那些經過高科技處理的電影,看上去不得了,卻很假,很空。那種看似巨大看似熱鬧的鏡頭是空洞的??沾涫且粋€跟不上時代的人,是一個懷舊的人,她還是喜歡那些樸素的有深度有情調的電影。從電影院出來,已是黃昏,這部看上去很娛樂的電影也很空洞,看過便看過,什么也沒留下,空翠有些后悔,不如買兩本好書,比看這種電影更有意思。讓空翠難以理解的是,現在的觀眾就喜歡這樣的電影,導演也喜歡拍這樣的電影,有內涵的文藝片大眾都不愛看,大家都喜歡這種看過便看過,什么都留不下的電影,嘻嘻哈哈一笑而過的電影。她決定以后再也不看這種“輕”片,浪費金錢浪費時間。那個文藝青年,會不會拒絕這樣的電影?空翠的思緒回到三十三年前,她想,回老家,去那家電影院看看,去看場電影,那里,有我青春的痕跡!

深秋,空翠回到老家,隔兩三天就要下一次城,往年空翠回家,從來不下城,同學打電話喊她也不去,母親不清楚她這次回來為什么喜歡下城,問道:“空翠呀,看你這次回來總往城里跑,去和同學一起耍么?”空翠答應了一聲,沒說下城是去看電影。母親接著問:“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空翠離婚后一直單身,母親總希望她再找個人一起過日子。空翠知道母親的心思,說:“男同學。”母親渾濁的眼睛閃出喜悅的亮光,臉上的皺紋像花朵一樣綻開。母親不知道空翠每次下城是一個人進電影院。

那家電影院還在人民路上,已經不似從前,與所有新式電影院一樣,被分割成了七八個電影廳。售票廳,也有各種各樣的飲料零食??沾湟呀涍M來看過五六場電影,好不好看,愛不愛看,她都看,看去看來,也沒發現與當年那個穿中式對襟盤扣布衣,戴灰色羊絨圍巾青年相似的影子??沾湎耄瑤资赀^去了,要是能夠再次在電影院遇見,我恐怕也認出來了!這天,空翠看完電影,轉過街角去那家老燃面館吃燃面吃涼糕,小學初中高中下城,她就在這家燃面館吃過,回家探親吃過,現在回家還來吃。吃罷,空翠茫然看著街上匆匆過往的行人,內心一片傷感。空翠想,我第一次進這家燃面館吃面,還是個小姑娘,時光??!看看時間還早,她決定坐段公交車再走路回家。汽車到新村從金沙江過一座新修的大橋,空翠下車,沿著江岸去鍋巴溪。她要沿著那條從前走過的早已廢棄的小路回家。

空翠獨自穿行幽靜的竹林。

到了鍋巴溪,竹林下,她沿著溪岸的一條石頭路上行。半山腰,她看見那棵幾十年未見的黃桷樹還在路邊,風燭殘年。從不同角度對著滄桑的古樹拍過幾張照片后,空翠坐在樹下聽溪水聲。從前,大家去江邊坐船,都要經過這棵黃桷樹,空翠看見這棵黃桷樹的年紀,是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過路人不清楚它究竟有多少年?在江岸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如今,這棵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枝椏開始枯萎、腐朽??沾湎?,恐怕只有我這樣的人,經歷了長久的歲月,還來看這棵即將消逝的黃桷樹,還來這條荒廢的古道上走走。一路上,她沒有看見一個人影。沿著鍋巴溪,空翠繼續往上走,快到山坳,一個人影出現在空翠的視線,他沿著石級慢慢迎面而來??沾渫O履_步,遠遠看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想起三十三年前電影院那個氣質高雅的青年??沾淇粗娑鴣?,當然不相信這個上了年紀的清雅老人是電影院里的那個青年。老人一身清爽,一身考究的煙灰色棉麻布衣,這樣僻靜的環境突然出現在空翠眼前,猶如天外來客。空翠意外又驚喜,想不到在這無人跡的荒山野嶺遇到這樣一個氣質高雅的老人!空翠看著老人,想對他笑笑,終歸沒有笑出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從自己的身邊過去??沾滢D過身,看著老人的背影到了黃桷樹下,老人這時回頭望了望空翠,繼續走路,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處??沾湎?,電影院里的那個青年,老了,是不是也同這個人一樣?

老人的背影隱沒于幽林深處。

空翠不知道,他們已經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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