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孤兒》里的黑白世界及狄更斯的人性觀

楊宇

[摘? 要] 狄更斯在其早期作品《霧都孤兒》中通過對善惡兩類人物的區分和描寫，塑造了一個是非分明、黑白相爭的藝術世界。他以19世紀倫敦的真實面貌為基礎，對廣闊的英國社會現實進行了藝術的概括和再現，融入了他對人性的記錄和探索。在《霧都孤兒》中，狄更斯對各類人物的思想言行都進行了細致的描寫，表現了特定時代中人性善惡并存的復雜狀態，反映了其對人性的觀察、思考、批判與期待。他將人性的善惡與人物的命運結合起來作為一種因果關系線索來組織全文，體現了人性的思考對其創作的影響。在大時代背景下，狄更斯人性觀的產生體現了一種時代必然，并發揮著獨特的社會作用。本文從人性的角度對狄更斯塑造的人物形象和藝術世界進行層層剖析，解讀其作品中蘊藏的人性觀。

[關鍵詞] 《霧都孤兒》? 狄更斯? 善惡人物? 黑白世界? 人性

一、善惡人物與黑白世界

1.兩類善良正面人物

《霧都孤兒》一書以孤兒奧列弗·特維斯特的兩次歷險、兩次脫險為線索，描寫了以布朗羅先生、露絲小姐為代表的善良正面人物對奧列弗的慷慨救助，突出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俠義風范和仁愛精神，而這些人物也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正如韋照周在其文章中所說：“狄更斯相信道德的力量，相信好人有好報，他的那些笑中帶淚的溫情和感傷使得他的作品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夠成為撫慰人們心靈的一味良藥。”[1]下面就本書中出現的兩派好人進行分析。

布朗羅先生一派以布朗羅先生及其好友格林維格先生、管家貝德溫太太為主，其中布朗羅先生是奧列弗父親的生前好友，但起初他并不知道奧列弗的身世，于是他對奧列弗的救助可以從前期和后期兩方面來理解。布朗羅先生前期對奧列弗的幫助與照顧純粹是出于對陌生人的仁愛精神，他誤把奧列弗當作小偷，但是在抓捕以及審判奧列弗的過程中表現出對奧列弗的同情和關愛，并及時收留了審判結束后犯熱病的他。但是第二階段，在揭開奧列弗身世的過程中，布朗羅先生又擔起了長輩的責任，面對已故老友的幼子，他對奧列弗的幫助從純粹對陌生人的同情升華為一種義不容辭的道德責任，體現為對老友的義氣擔當、對“侄兒”的關心愛護，多了一些親情和友情的成分。在故事最后，布朗羅先生更是收奧列弗為養子，直接體現出這種轉變。

露絲小姐一派以露絲小姐、梅利夫人、哈里·梅利、醫生洛斯本先生、管家吉爾斯先生為主，其中露絲小姐實為奧列弗的小姨，不過與布朗羅先生一樣，她一開始并不知情。露絲小姐對奧列弗的關愛同樣經歷了一次升華，從對陌生人的友愛變成對家人的親情之愛。至于梅利一家、醫生洛斯本和管家吉爾斯，則完全與奧列弗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的救助只是出于人道和義氣。

以布朗羅先生、露絲小姐為代表的上流社會的“好人”們，總是與奧列弗有著或多或少、這樣那樣的關系，當然這并不絕對，因為二者身邊的人往往與奧列弗沒有直接關系。即使這樣，他們也在一開始并不了解奧列弗身世的情況下便對其進行無私的救助，這就寓偶然于必然、寓巧合于必須，突出了他們善良的本質。即使面對一個有犯罪嫌疑的陌生人，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獻出自己的關愛，更何況是親友之間呢？在此基礎上，作者以二者為中心塑造了一批心胸寬廣、樂于助人的富貴好人，他們的形象、性格、言行和價值觀念，共同構成了《霧都孤兒》藝術世界里“白”的一面。

2.四類邪惡反面人物

相對于代表“善良、正義”的一方而言，《霧都孤兒》中邪惡的勢力同樣可以分為數派。一派是以班布爾先生為中心的濟貧院集團，包括整個濟貧院理事會以及教區的醫生護士、寄養院曼太太等人；一派是以費金、賽克斯為首的倫敦犯罪集團，包括費金及其所有弟子、賽克斯以及花花公子托比等人；還有一派是代表墮落貴族的邪惡青年蒙克斯；最后一派是在棺材鋪當過學徒的以流氓諾亞為代表的墮落平民。其中前兩派是反面人物中的“主體”，后兩派則是“補充”。

作為書中的主要反面人物，前兩派的邪惡作為起初并不一致，甚至可以說“各有所為”“各自為政”，但這兩派通過班布爾先生的倫敦之旅而開始產生聯系，并最終勾結在一起。當然，這是故事情節上的明線，前兩派惡人之間還有一條暗線，那就是蒙克斯的存在。正是因為蒙克斯一心要坑害奧列弗，前兩派惡人才能夠進行合作。至于諾亞，則先后對以上三派迫害奧列弗的行動起著推波助瀾的催化作用。

濟貧院管理者們貪污國家資產、克扣慈善款項并強迫貧民勞動，草菅人命而不以為意，對貧民的悲慘遭遇坐視不管，只知道為省錢而虐待和壓迫貧民，既違背了國家政策出臺的本意，又加劇了底層人民的不幸。但就是這樣一個濟貧院，居然能夠多年屹立不倒，這間接說明了整個政府機關的不作為。狄更斯借此諷刺了當時英國政府官僚主義盛行、貪污腐敗嚴重的丑惡事實。

而以費金、賽克斯為首的倫敦犯罪集團則完全把踐踏法律的犯罪行為當做謀生的事業和手段，以至于他們連謀財害命都在所不惜。他們不但在社會上制造罪惡，在集團內部也鉤心斗角、互相算計。這是狄更斯對英國城市犯罪集團的集中描寫。像紅花山這樣現實中犯罪頻發的貧民窟，成了書中犯罪分子活動的大本營，這體現了狄更斯在塑造這類人物時的寫實傾向。狄更斯花大量筆墨精心構造的倫敦地下世界，體現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深入觀察和如實記錄。這其中自然有強烈的揭露和批判意味。

不同于以上兩派反面人物，蒙克斯是全書中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他是奧列弗同父異母的哥哥，本來應該像他父親一樣成為貴族，成為一個善良的上層人物。他與飽受歧視的私生子奧列弗不同，他擁有更純正的身份和更光明的前途。但是由于他的不肖，他不但沒有得到應得的名譽和地位，更是連自己那份財產都揮霍殆盡，淪落到與犯罪分子為伍。可以說，他是狄更斯有意塑造的一個特殊典型，即一個墮落的貴族青年。狄更斯旨在通過這樣一個人物表明上層社會也存在極少數壞分子，更希望通過這一人物來告誡讀者，哪怕是擁有光明前途的未來貴族，如果擁有不良品質，也會被社會所鄙夷，并最終淪落到小偷乞丐一類人中去。

除以上三類反面角色外，還有一類反面人物值得注意，他們就是同在棺材鋪里干過學徒的以諾亞為代表的一類人，也包括他的女友夏洛特和棺材鋪老板娘。他們代表的是欺壓更弱者的普通平民，但是全書在他們的身上著墨甚少。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諾亞。在全書開頭，他對奧列弗的欺侮是迫使奧列弗出逃的主要原因，在書的后半部分更成為害死南希的重要從犯。諾亞不同于其他人，他的父母既不是貴族，也不是犯罪分子。他的母親替人洗衣服，父親是退伍的傷兵，也是一個酒鬼，他自己在慈善學校讀書，也在棺材鋪里當過學徒。可以說，雖然他的出身也不好，但至少是普通人，可以依靠合法的勞動生活。更何況相比奧列弗，諾亞有家庭，有學校可以讀書，有工作可以維持生計，還有一個雖然低賤但是愿意照顧他的女友。他是狄更斯精心設計的墮落平民的代表。他本來可以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但是他一心作惡，先是偷了棺材鋪老板的錢，后來甘心投靠費金。他只在故事的開頭和結尾部分各出現一次，應當也是狄更斯有意為之。

相比對正面人物的塑造，狄更斯在反面人物的塑造上花費了更多心思。他設計并成功寫出了不同背景、不同階層的反面人物，體現了他對反面人物的仔細觀察和深刻了解，寫出了這一類人物的復雜性。其中，腐敗的官僚主義者和底層犯罪分子共同構成了全書藝術世界黑暗面的主要部分。而蒙克斯代表的墮落貴族和諾亞代表的墮落平民則在狄更斯的刻意安排下成為次一級的反面角色，起著補充和推進的作用。

17世紀以來，歐洲文藝思潮中一直流行一種將犯罪分子美化的傾向，歌頌所謂的“俠盜”，因此文學作品總是歌頌犯罪分子不遵常法的行為，把犯罪行為英雄化。如與狄更斯同時代的法國作家大仲馬，就根據英國的民間傳說寫出了《俠盜羅賓漢》，把羅賓漢塑造為一位行俠仗義的綠林英雄。狄更斯卻秉筆直書，深刻還原了犯罪分子的真實面貌和丑惡嘴臉。

3.黑白交叉的矛盾世界

《霧都孤兒》一書描寫了大量的人物，三教九流、各式各樣的人物相繼出場，這些人的地位、背景不一樣，對情節的影響不一樣，自身的個性、氣質也不一樣，但整體上都可以以品質的善惡分為正邪兩類，并且各自以一種“聯盟”的方式表現出來——即好人總是和好人在一起，壞人總是跟壞人在一起；好人總是聯合起來做好事，壞人總是聯合起來做壞事；好人好事總是和壞人壞事相沖突，即使他們只是偶然相遇，也必然水火不容。但是，好人好事和壞人壞事又緊密聯系，彼此關聯，無法分開。

比如，當第一個大好人布朗羅先生出現的時候，機靈鬼和查理·貝茲偷走了他的手絹并引起他的追逐；當奧列弗和正直的醫生洛斯本經過賊窩時，洛斯本與守屋的駝子發生了激烈爭執和肢體沖突；當南希終于下定決心不做違背良心的事，卻遭到賽克斯無情的殺害……只要好人與壞人相遇，必然伴隨著激烈的矛盾沖突，沒有絲毫的余地。而另一方面，好人與好人一見如故、互相欣賞，就像布朗羅先生和梅利一家，為了奧列弗的家事和清白共同奮斗，而壞人總是蛇鼠一窩、相互勾結，蒙克斯只能與費金這樣的人為伍。黑白如此分明，善惡兩不相容，好人壞人卻在同一個城市空間生活。狄更斯筆下的藝術世界，幾乎沒有灰色地帶，或者說哪里都是灰色地帶。黑與白是構成這個龐大藝術世界的主要色調，這樣的設計，簡潔清晰卻具有巨大的容量和感染力，能夠將各種各樣的社會現實熔鑄其中，將各種復雜的人物關系濃縮，串聯成簡單的線索，并飽含鮮明的情感傾向和道德色彩，準確地反映了以倫敦為代表的英國社會的兩面性。正如喬修峰指出：“狄更斯一生大都在倫敦生活……他知道，倫敦是豐富多彩的，可他筆下的倫敦卻像極了威廉·霍加斯的版畫，沒有色彩，只有黑白。霧氣籠罩下的倫敦，骯臟，潮濕，陰冷，堅硬透著寒意，充滿了貧困、歧視、壓迫和死亡。”[2]如其所說，這無疑是一個令人感到窒息的幽閉空間。但狄更斯還想表達更多東西，他想提醒讀者的是，“空間是由人來改造的，要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世界的色彩和溫暖，不能只靠物質上的改善，還需要公正和仁愛的精神”。這種內在的人文精神，才是他隱藏在這個黑白世界的表象之下，試圖讓讀者真正領悟的東西。

二、復雜人性與因果關系

1.人性的反復與掙扎：以南希為例

雖然《霧都孤兒》將所有人物都進行了簡單的“陣營劃分”，但卻并沒有因為這種劃分而將人物機械化、同質化，相反，狄更斯既寫出了不同陣營人物的不同特點，也寫出了同一陣營中人物各自的性格特點，雖然同一陣營的人總是有著多多少少的共同點，但這并不掩蓋他們各自的特性。狄更斯更在此基礎上對人物進行了深入靈魂的剖析和展示，寫出了人性的復雜和變化。也就是說，書中主要人物沒有一個是完全僵化的，他們的性格、心理和價值觀都在不斷變化，最典型、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南希。

南希是一個身世悲慘的女子，由于命運悲苦，她常年流浪街頭，被費金一伙所誘惑而從事偷盜，并與窮兇極惡的強盜賽克斯結合，但是這些并沒有完全扼殺她的良知。每當她看到奧列弗的時候，總是充滿愧疚和憐憫，以至于她最終與費金一伙在如何處置奧列弗的問題上產生分歧，并毅然選擇幫助奧列弗。在從“幫兇”到“同情者”再到“救命恩人”的過程中，南希長期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和心理沖突。她的內心活動有一個十分艱難的發展過程。從抓回奧列弗的那一夜起，她就開始后悔自己的行為，并決定力所能及地保護奧列弗。因此她不但阻止費金懲罰奧列弗，更去偷聽蒙克斯和費金的談話，并冒著生命危險向露絲小姐告密。她懺悔自己罪過的程度不斷加深，解救奧列弗的決心也越來越堅定。她對費金一伙坑害奧列弗越來越反感，她內心的矛盾和沖突也越來越激烈。

南希當然干過壞事，她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好人。她善于偽裝，習慣撒謊，而又靈活善變。她一直是費金最出色的弟子，更幫助費金一伙坑蒙拐騙。尤其是，她不該冒充奧列弗的姐姐把他拐回來，若非如此，奧列弗一定會順利回到兩位老紳士身邊。但她終于還是良心發現，并在此后不斷彌補自己的過錯。她的意志越來越堅決，她的行為也越來越大膽，當她終于勇敢地向露絲小姐坦白一切的時候，她幾乎完全脫離了她原來的模樣，而變成了另一個人。當然，她最后還是不能完全擺脫自身的劣根性，不能擺脫對賽克斯的依賴和愛戀。她放棄了改變命運的機會，選擇回到賊窩努力讓賽克斯和自己一起當正常人，而終于被自己深愛的人殘忍殺害。

在奧列弗出現以后，南希的整個生命軌跡一直沉浸在順從與反抗、沉淪與醒悟的矛盾之中。她未曾泯滅的善意為一切真相大白起到了關鍵作用，但是她自我改造的不徹底造成了個人的悲慘結局。人性的復雜與多變，人內心的掙扎和痛苦，在她身上得到了極致的體現，她也因此成為全書最令人感動的人物。

2.因果邏輯：以奧列弗為例

狄更斯的作品大多浸染著濃厚的因果報應思想，總的來說，好人歷經磨難但最終會有好報，而壞人猖狂一時最終會受到懲罰。這寄托著作者對人們美好品德的向往和對罪惡行為的批判。在《霧都孤兒》一書中，這種善惡終有報的因果關系是貫穿人物命運的重要線索，這在奧列弗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奧列弗從小就失去了父母的呵護，一直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先后遭受曼太太與班布爾、棺材鋪老板娘一伙的虐待，又遭受機靈鬼、費金一伙的引誘。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很可能在這種環境中早就放棄了道德原則和人生追求，然而幼小的奧列弗卻表現出無比的堅韌和成熟。無論環境多么惡劣，哪怕是死，他也絕不放棄自己的道德和信仰；無論面對怎樣的誘惑，他都能夠做到無動于衷；無論受到怎樣的虐待，他始終向往的都是人性的溫柔善良。雖然他最終能夠改變命運是因為得到好人們的幫助，但更多是因為他自己對純潔本質的堅守，這才導致費金與蒙克斯陰謀的最終失敗，并因此鏟除了整個賊窩。

與奧列弗相反，凡是干壞事而死不悔改者，幾乎都沒有好下場。費金和賽克斯都受到了命運的懲罰，蒙克斯也因為自己的墮落而毀掉了前途。

有學者將“文學圖示”理論應用于奧列弗孤兒形象分析，根據奧列弗的成長過程，使用“圖式增長-災連禍接”“圖式調整-禍福相依”“圖式重構-災過福存”這三種文學圖示概括并凸顯奧列弗的孤兒形象，這無疑是對狄更斯因果邏輯的文學圖示論證[3]。

3.品質和命運的關聯及其表現特點

與復雜人性描寫和因果邏輯相對應的，是人物的品質與命運絕對關聯，這種情況幾乎貫穿于狄更斯所有著作，《霧都孤兒》尤其如此。每個人物的行為和結果總是與其個性相關聯，這包含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內涵，卻不僅限于此。簡單來說，就是每個人的成敗結局，都可以從其性格中尋找根據，這種特點在本書中極為突出，但是表現的方式更為靈活。比如南希的死，與她游移不定、猶豫不決而不能徹底擺脫賽克斯有關，正是她對奧列弗心存憐憫，所以決心背棄伙伴去幫助他，也正是因為她對賽克斯心存幻想，而失去了逃脫的機會并香消玉殞。她富有愛心、對未來充滿幻想，這恰恰是典型的女性性格特征，而這種在污濁環境中保留下來的正常女性特點，必然使其走向與環境的沖突和自我毀滅。再比如哈里·梅利與露絲小姐的愛情，幾乎完全來自哈里·梅利的堅持。如果哈里是一個熱衷名利之徒，或者是一個沒有主見的軟弱之輩，那么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保有與露絲小姐的愛情，更不用說最后名譽、財富、婚姻、幸福通通豐收的完美結局。

如果說人物品質對命運的影響體現為一種邏輯上的必然性，那么作者靈活安排情節，制造一系列巧合則屬于推動情節發展的偶然性。而全書的藝術魅力之一就在于這種必然與偶然的結合所造成的結果。機靈鬼第一次帶著奧列弗上街偷盜，奧列弗的排斥、拒絕和反抗，可以說是必然的，這是與他的品質直接關聯的。但偷盜對象恰好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紳士，后來更發現對方是奧列弗父親的生前好友，這又體現為一種偶然性巧合。全書的所有情節，都在這種必然與偶然的結合之中得以延伸和推演，并深化和突出了作品的思想傾向。

三、對人性的批判與期待

1.下層社會的真實罪惡

《霧都孤兒》一書對19世紀的英國社會尤其是倫敦的社會面貌進行了生動描繪。該書在反映社會現實方面最突出的成績，莫過于描寫了以費金、賽克斯為首的倫敦犯罪團伙。通過費金一伙的活動，讀者可以完整地把握英國下層社會尤其是倫敦底層社會的骯臟面貌。在倫敦，整個地下世界不但規模龐大，而且自成一體，有自己的規則和產業鏈條。費金一伙靠偷盜手絹、懷表等物品為生，形成了完整的流水線，偷盜、整改、銷贓一條龍，不但收徒傳藝，還聯合其他人組團進行有組織有計劃的入室搶劫。地下賭場、黑心旅館、下等酒吧，賭徒、強盜、妓女，各種場合、各色人物都在書中出現，只是描寫的詳略不同。

機靈鬼讓讀者認識到小偷的慣用伎倆，賽克斯讓讀者認識到大盜的兇殘和暴力，但這些人本來就游走在社會的邊緣，與主流價值相悖。《霧都孤兒》另一個尤其重大的成就，是描寫了一群有體面工作和高貴身份卻蠅營狗茍、欺壓弱者的人，這種人物以教區干事班布爾先生為主，包括白背心紳士、理事會主席等人。如前所述，以班布爾為代表的濟貧院官員，雖然擁有費金一伙遠不能比的身份地位，所作所為卻比費金一伙更卑鄙殘忍。他們虐待貧民、踐踏生命，視人命如草芥，只知道瘋狂斂財，這伙“社會精英”的惡劣行徑所帶來的危害，較之小偷強盜更甚。

有人將蘇聯文學理論家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運用于《霧都孤兒》的研究。常帥認為，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的核心概念在狄更斯這部小說中得到了忠實的傳達：狂歡廣場、狂歡大眾、狂歡語言，脫冕和加冕的狂歡儀式，以及狂歡精神都貫穿《霧都孤兒》的始終。在嬉笑怒罵之中，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社會各個層面的虛偽、腐敗、墮落都以一種別樣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撥動讀者善良的神經，引發讀者深沉的思考[4]。總之，狄更斯通過對底層罪犯和基層官吏這兩種階層的人進行描述，塑造了一個真實的黑暗世界，反映了底層社會赤裸裸、血淋淋的罪惡現實。

2.上流社會的過度美化

比起對下層社會悲慘現實的如實反映，狄更斯筆下的上流社會則顯得過于美好，甚至有過度美化的傾向。無論是布朗羅先生一眾還是梅利一家，他們都具有極其崇高的精神品質和道德修養。他們都富有憐憫之心，慷慨大方，仁慈寬大，對于陌生人他們毫不吝惜伸出援助之手，哪怕對方有傷害他們的嫌疑，即使對方的身份可能是奸詐卑劣的小偷、強盜，他們也不會放棄幫助別人。他們互相之間表現得無比團結友愛，且這種友愛并不以利益為轉移。布朗羅先生和格林維格先生的友情、洛斯本醫生對梅利一家的照顧都體現了這一點。而且他們都擁有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感，敢于同黑暗勢力作斗爭，表現出極為可貴的優良品質。

狄更斯一方面用他的妙筆表現了英國歷史上長期存在的優良傳統和紳士精神，贊美了一批古道熱腸、高貴善良的紳士先生、貴婦小姐；另一方面，他其實在對這類正面人物的塑造上寄托了自己的期待和理想。這些正面人物，雖然也有著或多或少的毛病，但總體來說幾乎都是完美的。他們微不足道、不成為毛病的毛病，其實更突出了他們的在人格和精神上的完美，以至于有過度化、絕對化的傾向。這種處理方法，體現了狄更斯懲惡揚善、樹立典型的良苦用心。通過描寫這些高尚人士的所作所為和幸福結局，作者向讀者展示了一種完美人格，并鼓勵大家以此為榜樣。與此同時，正面人物與代表黑暗邪惡勢力的人在形象上的巨大反差，更強化了作品對讀者的沖擊效果。作者通過對理想人格的描繪贊美了優良品質和博愛精神，以此達到啟發人心的目的。

3.人物塑造的特點

結合以上兩點，可以發現狄更斯塑造人物的兩種方法或者說兩種特點，即現實性與幻想性結合。這兩種看起來完全相反的特點在狄更斯筆下卻運用得非常融洽。這與他對具體人物進行塑造時的預設和主觀印象有關。

狄更斯人物描寫的特點，類似于馬克思在《致斐·拉薩爾》中概括的“莎士比亞化”與“席勒化”。而狄更斯似乎試圖把這兩種方式結合起來，在描寫人物的時候，既努力突出人物的某種特征，又試圖擺脫一般“席勒化”所帶來的人物形象不豐滿的弊病，所以即使是正面人物也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但是在對反面人物、底層人物的描寫中，塑造圓形人物的藝術追求總是讓位于作者對他們的刻板印象，因而不可避免走向絕對和偏頗。這種做法導致在同一部作品中，既有相對來說近于莎士比亞式血肉飽滿、有現實基礎的人物，又有席勒式單純“傳遞時代精神”的符號化、理念化的人物。這體現了狄更斯在塑造人物上的努力和局限，當然，這種努力的實際效果值得商榷。陳后亮認為，《霧都孤兒》中的人物可以用“粉臉和肉臉”來區分。他認為這種區分暴露了以格林維格為代表的中產階級對窮人的偏見，也暴露了狄更斯在潛意識中相對簡單卻固執的資產階級人性觀。他雖然未必真的把窮人都想象成長著肉臉的壞人，卻傾向于把好人都想象成長著粉臉的富人[5]，這表明即使狄更斯本人無意使人物過度“席勒化”，并進行了一些融合與突破，但整體上來說，還是不可避免地存在扁平化、臉譜化、理想化的缺陷。比如讀者很容易發現，《霧都孤兒》中的犯罪分子有很多是猶太人，賊頭費金更是常常被狄更斯稱呼為“老猶太”，這是狄更斯研究中一個充滿爭議的話題。狄更斯是否存在種族歧視尚無定論，但在一定程度上，他對下層民眾存在刻板印象，不然書中的猶太人不至于盡是狡猾的壞蛋，而沒有一個好人。

當然，這是出于辯證法的視角進行的評判。狄更斯筆下的一些人物盡管有些臉譜化的成分，但他們也有世俗、現實、血肉豐滿的一面。在反面人物中，南希是一個天良未泯的人，上文已經說過。再比如正面人物中的梅利夫人，她代表著傳統的紳士階層，具有老派英國貴族的精神，顯得高貴、典雅而仁慈。但是她在兒子哈里與露絲的愛情上，則顯得古板、守舊、頑固甚至刻薄，在乎聲譽甚至超過兒子的心意。這種處理使得理想人物也顯示出人情味和世俗氣，但總的來說，狄更斯筆下的反面人物總是顯得很刻板，正面人物則過于完美而富于幻想色彩。

四、大時代背景下的解讀

1.資本對人性的扭曲和物化

19世紀的英國正處于第二次工業革命后飛速發展的黃金時期，時代潮流裹挾著人們走向現代化，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巨大改變極大地沖擊了傳統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一方面是舊的倫理道德和思想文化退居幕后，另一方面不斷有新的思想理論被提出來。人們前所未有地瘋狂追逐財富和利益，人的欲望急劇膨脹，各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饑餓、貧窮、戰爭、犯罪與繁榮、進步、改革、創新并存，傳統經濟破產或新生，資本主義的發展使得一大批人從農民變成工人、貧民或無產者。人們瘋狂追逐金錢，而底層人們生存艱難，以至于不少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坑蒙拐騙、貪污腐敗盛行一時，人心浮動、道德滑坡，人性被極大地物化和扭曲。

付雙嬌將馬克思的“社會異化”理論運用于對本書的研究，指出：“工業社會的迅速發展和資本主義的興起對人們的生活產生了非常消極的影響……社會的迅速發展顛覆了人們傳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扼殺了人們應有的純真。在這種被異化了的社會意識形態下，人們覺得金錢至上，唯利是圖。他們開始極度重視物質方面，然而精神世界空前的空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冷漠，人際關系逐漸被異化。”[6]《霧都孤兒》中，班布爾等人動輒把上帝、仁愛掛在嘴邊，行為卻完全違背基督教的博愛精神，顯得無比虛偽。費金、賽克斯等人則無視法律，寄生在社會邊緣。他們處于不同階層，但都為了謀取私利而不擇手段。濟貧院把供給貧民的粥稀釋，導致完全填不飽孩子們的肚子；費金誘使幼童為其偷盜財物；賽克斯殘忍地殺害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南希……這一切恐怖罪惡的背后，都表現出資本對人性的扭曲，拜金主義、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的泛濫。而狄更斯則準確地記錄了這些存在于當時社會的丑惡現實。

2.對救贖人性的探索

正如很多人分析的一樣，狄更斯一方面敏銳地察覺到種種社會問題帶來的危險，另一方面卻對社會矛盾激化帶來的變故十分擔憂。張聰在他的論文里指出，狄更斯之所以花大力氣揭露底層社會的罪惡，是因為他發現了革命爆發的可能，卻對此充滿恐懼，害怕革命造成的無政府、混亂和無秩序[7]。因此，在批判丑惡的同時，狄更斯花了很大的力氣去探索克服這些社會弊端的可能。跟古今中外很多偉大思想家一樣，他把希望寄托在人們在對真善美的追求上。他通過塑造一系列高尚的正面形象，為讀者樹立了一系列的道德楷模和精神榜樣。他尤其希望富人們、貴族們、生活在社會上流的縉紳之家能夠自發地、主動地幫助和接濟窮人，希望他們聯合起來伸張正義、主持公道、打擊犯罪。因此他大力贊頌書中各路正面人物的優秀品質，希望通過宗教、親情和人道主義博愛精神來救贖世人。這在奧列弗與梅利一家的相處中體現得最為充分。

奧列弗與梅利一家去鄉村度假的日子是全書最為溫情的橋段，作者花費大量筆墨描寫梅利一家的善良、鄉村生活的和諧與鄉村景色的美麗。在這段描寫中，作者大力營造了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化農村圖景，那里飄蕩著教堂的鐘聲，鄉民們都是虔誠的信徒，春天盛開各式各樣的花朵，人們之間非常友好，一切都顯得如此溫馨。可以想見，這種境況在當時的英國社會縱然不是完全脫離現實，也必然是過度粉飾、帶有濾鏡色彩的。作者的意圖并不僅限于創造一種烏托邦，而是飽含期待地希望能夠真正實現這種環境，并實現對人性的救贖。

3.狄更斯創作的時代價值與社會意義

唐晉在《大國崛起》一書中曾經對雄極一時的大英帝國進行系統分析。正如書中所寫，“維多利亞時代中期，英國達到強盛的頂峰……英國的富庶已經使新老世界為之矚目”，“它的工業生產力比全世界的總和還要大”。但盛世過后總是難以避免的衰落，表面的光鮮往往也蘊藏著深刻的危機。“在維多利亞時代，財富的分配始終不均，貧富對比十分明顯……人們的生活水平相差太大，一個國家存在著天堂與地獄的鴻溝”，“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英國工業獨霸全球的地位……開始喪失，其他國家迎頭趕上”。究其原因，在實現工業化后，“英國人引以為傲的政治制度……都與時代格格不入”[8]。無論是英國的政府制度、文官制度、司法制度、議會制度，都無法適應它的急速發展。更何況，在政治趨向保守的同時，英國的經濟地位已經衰落。正是這一切，孕育了狄更斯及《霧都孤兒》。

狄更斯生于1812年，死于1870年。可以說，他的一生恰好處于英國最鼎盛的時代。而時代對狄更斯的影響是決定性的。一方面，他生于盛世，目睹了盛世的繁華，更躋身上流社會，無論是對他所處的時代還是他自己的成就，他都極為驕傲；另一方面，由于童年經歷的復雜、慘痛，他時刻謹記著自己曾經深刻領教的英國底層社會的復雜面貌。對時局世態的熱切關注，使得他敏銳地觀察到英國日益復雜的社會矛盾，并在作品中加以揭露。以《霧都孤兒》來說，狄更斯描寫了廣泛的社會現實，揭露了不合理的社會現象，并從人性角度探討了未來社會的出路。可以說，這就是狄更斯的價值所在。通過主人公一系列的悲慘遭遇，狄更斯借此向世人敲響警鐘。正如他在《霧都孤兒》最后一章里所說，“如果沒有強烈的愛，沒有仁愛之心，如果對以慈悲為信條、以博愛對待一切圣靈為特征的上帝不知感恩，是絕對無法獲得真正的幸福的”[9]。對愛與美及人性之真善的呼喚，不但發人深省，而且一定程度上稀釋了為資本所扭曲的黑暗人性，這就是狄更斯文學創作的社會意義。

五、結語：“狄更斯人性論”對時代潮流的呼應與反撥

狄更斯是19世紀英國最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之一，英國的現實主義浪潮在他生前達到頂峰，在他死后迅速衰退。可以說，他的創作既是對那個時代英國乃至世界范圍內現實主義潮流的最高呼應，又是對當時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各種弊病最有力的揭露。

由于獨特的個人經歷和敏銳的藝術眼光，狄更斯預見了英國乃至整個西方潛在的社會危機，比如巨大的貧富差距所帶來的尖銳的階級矛盾，并在他的作品中把這種危機歸結為人性的善惡選擇。他對人性的善惡兩面都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入探討，并把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案表現為人性善良一面的復歸。不得不說這種探索是有益的，他以懲惡揚善為目的的富于啟發性和批判性的文學事業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就《霧都孤兒》來說，他筆下那個黑白分明、終日煙霧繚繞的世界畢竟不是對現實世界的全部反映。他終究未能徹底弄清造成種種不平等、滋生種種罪惡的根源是什么，以及什么才是真正解決資本主義社會危機的正確方案。他過于看重人性對人生道路的決定作用，強調個人對自己前途命運的決定作用，反而忽視了決定人性發展的諸多因素，比如社會經濟的發展。他在此基礎上提出的“依靠社會上層的自覺的善的追求而改良世界”的方案，實在是過于理想化而脫離了社會現實。在這個方面，他與同時代的托爾斯泰犯了相同的錯誤。這固然是他的思想局限性所在，但不能因此說狄更斯的努力是完全沒有價值的，至少他以他的作品感染并啟發了一代讀者，更以其強烈的批判性和紀實性而獲得了超越時代的永恒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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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何艷華，劉風光.文學圖示視閾下《霧都孤兒》中奧列弗孤兒形象研究[J].外語教育研究，20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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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陳后亮.“一個另類種群”：《霧都孤兒》中的犯罪階級想象[J].外國文學評論，2017（8）.

[6] 付雙嬌.冰冷的制度，異化的社會——《霧都孤兒》中人性異化的根源[J].海外英語，2018（9）.

[7] 張聰.狄更斯的底層敘述——以《霧都孤兒》《艱難時世》《雙城記》為例[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8.

[8] 唐晉.大國崛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9] 狄更斯.霧都孤兒[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楊宇，河南大學黃河文明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