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凌
歷史總是以時光的方式來雕刻它所屬意的形象。在中國當代美術的發展歷程中,許多藝術家一如時光雕刀下的碎屑,默然而無助地散去,只有少數精英被雕刻成時代的標志——藝術史書寫的殘酷性與可敬之處均在于此。前者的離去固然令人扼腕,后者猶如鼎鼐立于廟堂之上的形象卻讓人倍感溫暖。歷史似乎只眷顧那些創造歷史的人,在周韶華風骨峻烈、氣勢撼人的作品面前,不由得使我們發出這樣的感嘆。的確,30多年來,以新藝術思想、探索精神和新畫風震撼文化界,改變著當代中國畫格局,建構著中國畫新時代坐標的藝術家中,周韶華算得上是佼佼者之一。尤為令人欣悅的是,在周韶華身上,我們不僅能感受到一代藝術家所特有的吞吐宇宙、縱橫古今的風范,還常為其難以遏止的創作欲望所動容:80多歲仍表現出年輕人似的虎虎生氣,聞雞起舞,筆耕不輟,佳作迭出。每日薄明的微曦中,周韶華滿頭銀發下思索的表情,以及被天光勾勒出的揮筆姿態,是我們這個時代極為動人、令人感慨的形象。
新時代背景包含了一系列復雜的元素:全球文化秩序的動蕩與重組,世界性的對東方價值的再認知與迷戀,市場化浪潮推動下中國美術的成長,以及中國美術前所未有的主體性訴求等,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時代性的趨勢,即無論是西方的主流文化機構,還是中國美術的官民兩界,都在急切地尋找,期待能滿足“中國當代藝術”想象,代表中國當代藝術高度的觀念、形態與人物。那么,究竟有多少藝術家試圖為這一時代性課題提供答案,很難估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在中國美術界,尤其在中國畫領域,周韶華以其腹笥宏富的學養、奧義精深的觀念、畦徑獨開的風格,以及孤峭卓拔的人格來回應著時代的期待與渴望。

周韶華《天地人和系列之十七》,紙本水墨,2004年作。
今天讀周韶華的理論文字,仍為其機鋒所逼,大有歷久彌新之感。從具有宇宙觀色彩的“大美”之論,到“全方位觀照”的創作觀,再到“文化尋源、隔代遺傳”的策略,周韶華圍繞中國畫現代轉型這一命題,提出了一套從藝術觀到方法論的完整的思想體系。其文字可謂外曜鋒芒,內含筋骨,直指鵠的,一字一句,嚴峻厚重如“漢廷老吏”,不易動搖。周韶華之論與吳冠中的“形式美”,在美術界有著廣泛影響?;赝?0世紀藝術史,不難發現,以“理論先行”“思想先行”的方式來開創中國畫的現代形態,已漸次形成了跨越百年的新人文主義傳統。前有黃賓虹、徐悲鴻、林風眠、潘天壽、石魯等諸賢力著先鞭,后有吳冠中、周韶華等一批杰出人物再續新篇。他們開創性的藝術觀與方法論,推動中國現代美術走向新的思想高度。縱觀這段歷史,不由得讓人生出“蒼黃起處,自有英雄輩出”的喟嘆。
有論者將周韶華的山水新體稱為“氣勢派”山水,從形態上講,這大抵是不錯的。然而,我更愿將其稱為人文山水。其理由在于,決定這種山水新體的人文精神、歷史養分是如此之豐厚,如此之綿密。似可以這樣勾畫它的輪廓:在與宇宙萬象交感式的體察與對話中,周韶華以強烈的主體精神駕馭并超越了客觀物象,使其在導入預設的歷史、人文走向中,升華為超視覺的審美意象。閱讀周韶華的作品,無論是巨幛大幅,還是尺牘小品,但覺重崗復嶺,山勢岧峣,皆有塵埃不到之勢;大漠巨浸,煙云輕蒸,高天迥地間似有逸懷浩氣貫乎于其中。思之令人心旌搖動,人畫皆醉。魯迅論漢末魏晉文章的8個字也很適宜周韶華的山水:清峻、通脫、華麗、壯大。
20世紀以來,建構中國畫的現代形態一直是中國美術發展的核心命題。對這個命題回應的水平,從根本上決定著藝術家的歷史價值與地位——這是我向來堅持的觀點,也是我們書寫中國現代美術史時所秉持的標準。張大千說的“歷史上留下來的都是那個時代最新的”,大體也是這個意思。值得回味的是,即使在這個歷史維度上,周韶華也處處表現出門庭獨開的雄心。他的山水新體,務出己意,恥蹈前人,既與吳冠中的“形式派”保持了足夠的距離,也與李可染、張仃的“寫實派”相去甚遠,甚至與他所敬仰的傅抱石也大相徑庭。如果以藝術史的語言來描述周韶華的山水新體,可這樣說:在中國畫現代性的歷史進程中,周韶華由今入古,以發掘、重構東方人文與審美精神為策略,以感受宇宙萬象為基礎,以強烈的主體意識、豐盈的創新觀念與語言實驗,從觀念、題材、時空、圖式、結構、筆墨諸方面,為山水畫的現代轉型作出了貢獻,開創了內蘊深醇、氣象煊赫、筆墨沉雄,且具時代氣息與中國氣派的新風貌。這一業績,不僅從一個側面呈現出百余年來中國畫所積累的現代性經驗,而且從觀念、形態兩個方面呼應著東西方關于“中國當代藝術”的想象。尤令人矚目的是,在一個全球文化博弈的時代,這一成果還為證明東方文化所固有的價值作出了有益探索。
(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院長,博士研究生、碩士研究生導師;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課題組專稿)

周韶華《狂瀾交響曲》,紙本水墨,1983年作,中國美術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