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夏末我很少聽《加州旅館》,如果不是因為老鷹樂隊的主唱格倫弗雷去世的消息被我偶然在百度上翻到,恐怕我不會因為這首歌內心再有什么悸動。有一次,我趁醉酒,打開微信通訊錄,卻再也翻不到蘇以彤的微信。我知道,格倫弗雷死了就是死了,整個小城,恐怕也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情吧。
過去很多個夜晚,我喜歡僅僅披上一件睡衣,赤著腳從蘇以彤的臥室走到二層小樓的陽臺上,把紗窗打開,遠距離看著那亮著光的荔城,黑暗之中眨著許多雙眼睛,天空中還亮著幾顆星星。荔城好像是被世界遺忘了的小城,有些不安分,凌晨兩三點還有許多地方亮著燈火。蘇以彤喜歡在做愛之前洗澡,他洗澡很有規律,總是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九點半。我也總在這幾天下了班后開車過去。他向我抱怨過,他之前的女朋友胖,洗過澡之后站在他的眼前,看上去就像只褪了毛的小香豬。
那時我問他:“為什么還在一起,找刺激不是?”
他只是定定神回答,他們都喜歡老鷹樂隊。
每夜蘇以彤睡覺都很死,歡愛之后他會離開臥室去喝杯水,然后就很快入夢。他從來不打呼嚕。我喜歡偎著他躺下,盯著漆黑的房頂和窗戶外的燈火,盯著盯著,天就莫名地亮了起來。夏日的天,總是透著一股早熟的氣息。他睡得很沉,鼻腔之中,似乎透著一股微熱的香氣。有些時候,我總會好奇,他是否能做夢,或許,他從來都沒體會過做夢是什么感覺……
每到周五,我總會核對一下周一的筆記,把雜志社這周必須要完成卻還沒有完成的任務打上紅色的標記,然后擠一天的時間拼命工作。其實,每一次剩的任務并不多,但是我需要提前走,回租住的房子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提前沖個熱水澡,換上干凈的內衣,挑選合適氣味的香水。我知道,蘇以彤最喜歡的是木質香味的香水。
蘇以彤的那款魔域音響立在客廳的中間位置,每次去我最先看到的一定是它。
2
其實失眠也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情。我以為是自己抽煙的問題,便強迫自己戒煙一個星期,但是睡眠質量依然沒有改善,并且越來越差。
每到夜里,世界仿佛重新開始運轉了起來,我總能想起很多白天想不到的事情,然后,看著魚缸里的金魚搖曳著碩大的性感的尾巴,一個人發呆。
直到有一個夏夜,隨著空氣中的香煙味逐漸消散,我開始有了一絲睡意。我拉拽了一下毛巾被的邊緣,等待我的竟然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我無數次向蘇以彤說起這件事情,他總是微微笑一笑,仿佛他也曾經歷過同樣的夢。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夢,我不會拼命地在小城里尋找魔域音響,也就不會遇到蘇以彤。
他不是個很帥的男人。
我卻是個膽小的女人。
那天周五,我照舊提早下班,收拾過了之后,去蘇以彤的別墅。那時的他正在客廳擺弄著音響,想試著放一首歌。他說他得到了最新的音頻,比之前的都好。
“又是老鷹樂隊的吧?”
我把包放在沙發上,想去倒一杯檸檬水。
“怎么,你不喜歡?”
蘇以彤的口氣既溫柔,又讓人覺得武斷。
“我可沒這么說。”
“那你什么意思?”
“哎,我就是這么問了一下,還能這么多疑?”
蘇以彤知道他的反問已經讓我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別扭,于是不再吭聲。接著,我給他遞了一杯檸檬水。
當歌曲播放出來的時候,我發現,這首歌就是我猜到的《加州旅館》。
“你猜對了,乖。”
蘇以彤和我窩在暗紫色的布質沙發里。我靠向他的肩膀,他用手撫摸我的長發,我聞著他身上木質香水的味道,慢慢閉上了眼睛。有些時候,他很古怪,但有時候,他的古怪又讓人難以抵抗。而老鷹樂隊的聲音通過魔域音響播放出來,顯得壓抑冷峻又不可捉摸,我再一次回憶起那場夢境里的懸浮感,身體感覺到一陣緊張……
那晚,蘇以彤照舊在九點半去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的我有一些口渴,想去客廳倒杯水,無意間發現廚房左邊的小屋是鎖上了的。那段時間躺在床上時,我經常會習慣性地口渴,然后,蘇以彤就會去給我倒杯水。
“在干嗎?”
當時的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去,看著蘇以彤在黑暗之中赤裸著上身,那清晰的微胖輪廓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顯得有些恐怖。
“我倒杯水……你嚇死人了!”
接著,蘇以彤把燈打開,裹緊浴巾,去給我倒水。我靠著走廊的壁畫,點燃了一支香煙。
3
蘇以彤的別墅是在城郊的一處地方蓋成的,附近只有這一座別墅,這個地方并不算隱蔽,在一個山坡上。別墅二樓幾乎能看得到整個荔城的景象。
蘇以彤和我就像不同空間的兩個點,無法連接成線。他并不了解我,我并不了解他。我們也僅僅就是每周一、三、五的幾天才在別墅里短聚。他喜歡把我壓在下面,撫摸我的身體,那時候的空氣仿佛也是起伏有致的。有一天晚上,我忽然睜開眼,發現他正在黑暗之中看著我。可能他渴望的,就是一種我能給他的溫熱。
這樣的關系反而讓人心生安寧。我從不多問他的事情,他也從來不打聽我的生活,除了我們自愿告訴彼此的。
有些時候我在想,我是真的愛蘇以彤嗎?
“你從哪弄來的這塊風水寶地?”我問過他這個問題。
蘇以彤會用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說:“這里之前是醫院。”
我噘噘嘴,并沒有當真。蘇以彤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上去有些混沌。
“你渴嗎?”
我舔舔嘴唇,對他點了點頭。蘇以彤就去給我倒水。這是他別致的溫柔。接著,他靠在床上,發著呆,抽著煙,和我對視。
“你們這邊的水,還真有些怪。”
“怎么了?”
“為什么會有些澀澀的?”
“因為這里之前是醫院啊,裝了許多生病的人。”
蘇以彤調皮地眨眨眼。
我白了他一眼,把空杯子放在床頭柜上。
“趕緊睡吧。”
他摸著我的右胸,不知是不是因為空氣里木質香水的氣味太好聞了,我也很快就有了入睡的欲望。其實,自從和蘇以彤在一起之后,我的睡眠質量逐漸有了不小的提升。或許是因為做愛讓人疲累,或許是因為沒有恐懼身心放松。在我們剛開始相處的那段時間里,每夜,我甚至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方向。我總是會半夜跑到二樓陽臺,遠遠地看著荔城。路過廚房左邊那間密閉的小屋子時,我總是會做幾秒鐘的停留,仿佛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外人。這段時間,我和蘇以彤總是同時入眠,可是我們會做相同色澤的夢嗎?
4
有一天夜里,睡意來臨,而我卻強迫自己不要那么早睡覺。我告訴蘇以彤,想讓他帶我去荔城東南邊的海濱小城玩一兩天,或許是我特別想體驗一下在大海邊,面對陽光,讓蘇以彤幫我擦身體乳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蘇以彤告訴過我,他的家鄉就在海邊,從家里出來到海邊不到十分鐘的路程。
驅車走的時候,是周六早上。
一路上,蘇以彤還是在車里放著老鷹樂隊的歌。
“我想聽《加州旅館》。”
我打開蘇以彤準備的一瓶可樂,想讓他切歌。
“你不是害怕嗎?”
蘇以彤轉臉看了看我。
“別的都不好聽。”
其實,打心眼里,我還是覺得《加州旅館》這首歌的旋律是很驚心的。它仿佛是一個魔鏡,照射出人性中最真實,也是人們最不愿承認的某些部分。
“我知道你不經常聽,是因為歌詞。”
“你怎么知道?”
我轉頭看著蘇以彤。
“因為,聽過它的人都無法排斥它的旋律。”
“你聽過多久了?”
“我從中學時代就聽,但真正對它著迷是最近這兩年。”
我沉默,靜靜地聽著旋律,還有自己壓根兒就聽不懂的英文歌詞。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曾經是電影界恐怖片流行的年代,而這歌詞正好勾勒出這樣的故事框架。偏遠沙漠大路上的孤獨者,大門前掌燭的麗人,酒吧的神秘領班,后院的召魔舞蹈,意圖殺死卻總殺不死的惡魔,即使結束卻總有人在背后提醒還有續集的結尾……而在恐怖片中,精神病院更常是主要的背景場所了。”
我已經不再吭聲了,蘇以彤卻仍繼續說下去。與其說他在和我交流,不如說他在自言。
“對于精神病人來說,覺得自己暫時正常了,但卻無法保證將來是正常的,他永遠無法離開那陰影。”
我轉頭看著蘇以彤,感覺他并不僅僅是在對我說話,更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向我招手。其實,我不喜歡經常聽這首歌,因為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經常賦予某些東西情感、物質或時間,那些東西便會成為一種突破了常規性質的先知,它的含義就不僅僅是其本身那么簡單了。
那天,我們直接帶著泳衣來到了大海邊。
5
漫長的金色沙灘,真的是金色的。我對著蘇以彤強調,非常美,近乎完美。我們在荔城感受著和此地相同的季風氣候,卻無法領略碧海藍天的旖旎。
有明凈的海濱公路,有紅色的礁石在浪花里浮現,還有一些有趣的人和一些奇怪的人,畫畫的、拍照的、賣海產品的……
蘇以彤站在海灘的陽光下,當我們彼此都換好泳衣之后,我才發現,他又微微胖了一些。我逗了逗他,拉著他的手,躺在一處傘棚下面的沙灘椅上。
我在蘇以彤一直拎著的塑料袋里,找到了我剛剛買的身體乳……
我幾近平躺在沙灘椅上,蘇以彤在我的身邊,一點點地擠壓身體乳,接著一點點地在我上半身上涂抹。我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慢慢地移動,他的右手來到了我的胸部,將身體乳緩緩地抹開,然后輕柔有規律地按摩,反復涂啊涂……我睜開眼睛,看了一下他,蘇以彤戴著眼鏡,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認真無二。陽光透過眼縫往心靈深處射去,我忽然間恍惚了一下。某些東西沉入了大海之中,卻寂靜有聲。
蘇以彤的手在我的身上移動,有幾次我睜開眼睛看他,心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的男人?生猛,高胖,一身學究氣……
那天晚上我們早早地吃了海鮮火鍋,就驅車回荔城了。
“待會兒你回哪兒?”
汽車快下高速的時候,蘇以彤問我。這樣平常的問法,在那一時刻,顯得干硬生冷。
“你回哪兒?”
我反問蘇以彤,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能回哪兒,肯定郊區別墅。”
“那我也回去。”
蘇以彤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神色里有一絲尷尬,被我捕捉到了。如若在平時,我直接就會選擇回家,絕不糾纏。但此時,一種力量在心中升騰。我看著蘇以彤,一種失敗感逐漸包圍了我,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后來,我選擇回家,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一路上蘇以彤閉口不語,只有那首《加州旅館》在不停地播放。我下車的時候,蘇以彤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只是,一切都消散在了沉默之中。我站在小區拐彎處的那棵楊樹下,看著被奧迪A6揚起的落葉。
那天,我睡得不好,心中泛起許許多多的揣想。而這些揣想,都是這段時間我早就該有的。我怕自己是真的愛上了蘇以彤。對于我而言,他是最安全又最危險的一個男人。
6
那段時間,每周的那三天里,我都會和蘇以彤在一起,我的睡眠又好了些。纏綿之后入睡前,我都會看著蘇以彤赤著膀子,開燈去臥室外面喝水,然后靠著床頭,抽一支煙,想些事情。有些東西就像海流一樣,無聲無息地流動著,在一個巨大密閉的空間中,留下無形而又微妙的渦流。
其實我很早就發現,靠近廚房的那間屋子,總是被蘇以彤鎖著。
而每到夜晚,蘇以彤熟睡之后,那扇密閉的門就成了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執念。其實我很清楚,我和蘇以彤雖然身處一室,但各自都保留著各自的秘密。然而每當我和那扇門相對時,我都能感覺到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力量把我慢慢地頂過去。
有一次周三晚上,我故意早來了半個小時。
進門的時候,蘇以彤剛從那間小屋出來,見我過來便迅速把門鎖上。當時我留意到他把那扇門的鑰匙放在了自己的褲兜里。
“我給你帶的醬牛肉。”
“我喜歡吃熱的。”
“那我去給你加熱一下。”
“謝謝。”
“你今天不洗澡嗎?”
“吃完就去。”
那天晚上,他照舊把他的衣服脫在了臥室,當他進了浴室,我發現臥室的門沒有被他鎖上。我小心翼翼地從他的褲兜里拿出了那把鑰匙串。
因為鑰匙有許多把,我并不清楚哪一把是那扇小門上的,只能一把把地試。蘇以彤洗澡的時間總是比較長。
當我試到第三把時,才打開了那間小屋的門……
那是一間有些凌亂的書房,在略有破損的暗紅木質書架上,竟然擺著許多醫書。《精神分析案例解析》《精神分析診斷》等許多精神方面的書籍占據了四分之三的位置。在書桌旁邊的垃圾桶里,竟然有許多拆封過的藥盒子,我彎腰撿起,發現是帕羅西汀、坦度螺酮、喹硫平這三樣治療精神病的藥物。還有一些沒有吃完的藥物被放在了書桌上。我從書桌上拿起一本《精神分析治療》,打開,里面居然夾著許多張診斷書。診斷結果為輕度精神分裂,上面的名字是蘇珂凡。
我的心怦怦亂跳,把那本書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其中一張診斷書被我裝進了衣兜里。浴室里淋浴的聲音還在,說明蘇以彤并沒有發現什么。我忽然想起他逐漸發胖的身體,還有每次做愛之后,不管怎樣他都要出去喝一杯水,然后給我一杯……整個世界仿佛被一把利刃齊齊地割開了,再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音……有些東西過于渺小,又過于巨大。
我忽然聽到那首《加州旅館》從客廳里傳了過來,當我轉身想快些逃出去的時候,卻被擋住了去路。
蘇以彤赤著上半身,站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之中,眼神像是一把殺人的刀子。整個別墅是靜默的,沒有透進來一絲夏風。他堅定地站在那里,似乎想看清楚一些什么。但他銳利的目光中卻有一種我看不清的混沌。
這時,恥無孔不入。蘇以彤有他的恥辱,譬如那些被我看到的殘存在垃圾桶里的藥盒;而我亦有我的羞恥,我偷偷來到了這間屋子,其實某種意義上這代表了一次背叛。
蘇以彤低聲問我:“看到了什么?”
我目視著他的眼睛:“該看到的都看到了。你不叫蘇以彤,而是叫蘇珂凡。”
蘇以彤冷笑了一下:“名字很重要嗎?”
蘇以彤有些近乎瘋狂地把我拉拽到了臥室的床上,像是一頭野獸朝我撲過來,用他的方式來維護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受傷的尊嚴。
那夜,我抱著他,內心油然生出一種悲戚……
《加州旅館》播放了一個晚上,老鷹樂隊的聲音像是把我帶到了冰封的地獄。凌晨時分,蘇以彤躺在我的身邊,擦拭額上的汗珠。
他讓我等一下,起身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要去服下每晚必吃的藥物。
后來,他告訴我,精神類藥物其實都有成癮性。
7
那天晚上,是我和蘇以彤最后一次在一起。
服過藥物的蘇以彤依舊像從前那樣,如死去一般地沉睡著。
我把我的睡衣從臥室的柜子里拿走,當我確認這套房子里不再有我的任何東西時,就把客廳響了一夜的音響關掉了。
我再也不想聽這首歌。
離開蘇以彤的那幾天,每晚我都會做夢,一些光怪陸離的夢。
有一夜,隨著空氣中的香煙味逐漸散去,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某些東西正愈發遙遠,卻又包圍了我。在懸浮的夢境之中,我騎上了白馬。撲向大地的雨水在高空之中閃著光,卻怎么也淋不濕我的冷棕色長發。我一直朝太陽下沉的地方狂奔,想要躲避那傾盆的雨水。后來,天黑了,我來到了一處屋檐之下,一陣音樂聲在鵝絨般的黑暗里響起,飄緩低迷,將所有的一切都盡收其中。我下意識地往小房子里走去,看到房子中間是正在播放樂曲的魔域音響。接著,我被老板趕了出去。我來到一條清冷的小巷,一直往小巷的深處走,身后是愈發喧囂的人群,而小巷的前方,是沒有盡頭的黑夜……就在這個時候,一只手朝我伸了過來,那只手寬大厚實,小指留著長長的指甲,當我想要拉住那只手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我愣愣地坐在床上。
我想給蘇以彤發一條微信,但是一個隱秘的聲音告訴我,不要再找他了,他是一個精神病人。但這樣的想法又讓我痛苦,我知道,我的肉身和靈魂不一定比他高貴。內心深處的騷動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夢境,開始逐漸泛濫,那幾天,我的大腦一直都在體驗著一種莫名的被抑制的興奮。
最終,我還是忍不住給他發了微信,沒有回復。在我們經常約會的那三天晚上,我直接開車去找他,像瘋了一樣。但別墅的門緊緊關閉著。此時的蘇以彤更像是一個不知名又不知所蹤的幽靈……
回到家中,我點燃一支香煙,又從床頭柜里拿出那張被我偷偷留下的診斷證明。上面用潦草又剛硬的字跡開出了幾種藥物,也有醫院的名字和王坤大夫的簽字。
那不是荔城的醫院,而是省城的一家大醫院。
終于,我決定在王坤大夫坐診的那天,請一天假,驅車去一次省城。
8
出發的前一天,我強迫自己入眠。
走的時候,我把車加滿油,打開了導航,上了高速之后只用兩個小時就到了。途經東南邊的海濱小城時,我能在路途中看到遠方隱隱約約的湛藍色。
省城的路很繞,下高速進入城區后,又開了將近四十分鐘才找到那家醫院。掛號時,才發現掛王大夫的人很多,可能要等到下午四點左右。于是,我坐在門診門口的藍色長椅上,一點點地熬時間。
那些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大多眼光呆滯、表情遲鈍,這樣多的人匯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種瘀滯乏悶的氣場,那種氣流侵襲著我,讓我的心在某一刻隱隱作痛,并不自覺地回想過去的蘇以彤,他到底掩埋了多少不堪與痛苦?但我總覺得和他在一起時,會有那么一會兒,我們的呼吸是同頻共振的。
當護士叫到我的名字和排號時,我把那張蘇珂凡的診斷證明小心翼翼地放在褲兜里,然后向著那扇白色的門走去。護士跟在我的后面,一直把我送到門口。我看到一個留著平頭的老大夫在辦公桌邊寫著什么,他大概有六十多歲。他沒有看我,卻自顧讓我坐下。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么,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最后一次來這里了。我很想和他聊聊蘇以彤在這里治病的經歷,我甚至想和他聊聊蘇以彤這個人。可我知道,對于患者的病情醫生是有責任保密的,尤其是這種疾病。而我,也應該給自己一個切實可靠的身份。
他寫完了診斷書,終于抬頭看了看我。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滾燙滾燙,手心卻有些冰涼。他直接問及我的來意,有什么癥狀。我便把這張診斷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他接過去看了看,表示出輕微的不解。其實我懂,他是在巧妙地詢問我。我便告訴他:“我是蘇珂凡的未婚妻,我需要了解一下他的病情。”
王大夫扶了下眼鏡,他的目光在我臉上聚焦,這么近的距離,不知怎么的,忽然讓我想起第一次看到蘇以彤時,他的眼眸。
他鄭重其事又面帶微笑說:“姑娘,我不希望我今天說的話會影響到你和蘇珂凡的感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是一個罪人。”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沒事,不會,我既然來了,心里就有一些準備。”
他撫摸著那張診斷書,說:“因為蘇珂凡來得次數很多,所以這張診斷證明,他沒有寫得太全,其實蘇珂凡應該是輕度間歇性精神分裂。”
我直接問他:“什么是間歇性的精神分裂?”
我看著他喝下一口茶水,那茶葉在水中搖曳又慢慢沉下去。“間歇性精神分裂癥是精神分裂癥中的一種比較特殊的病癥。”他用專業的語氣說,“得這種病的人很少,可謂比較罕見。這類患者大部分時間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工作學習,但是當遇到了刺激他們的因素,特別是情感、心理、精神上的不穩定因素,就可能導致發病。患者一般都會有破裂性思維、邏輯倒錯性思維,少動、孤僻、被動、退縮,社會適應能力差,社會功能下降,有些時候會伴有幻聽的現象。”
我愣在了那里,心中一遍遍地回憶著過往和蘇以彤在一起時的種種情景,內心像是被塞滿了,又像是被抽空了。我抬頭看著王大夫身后窗子外面那棵巨大的柳樹,陽光給它鍍上了一層莫名的色澤……
“那您知道他的患病史嗎?”我問,“是什么刺激他發病的?”
王大夫沉默了一下:“你們是情侶,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嗎?”
我說:“我不問,他也就從來沒說過。”
王大夫怔了一下:“第一次來找我時,他對自己的情況竟然很了解,只是讓我幫他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間歇性精神分裂。我覺得他應該也是懂醫的,他是不是醫生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后來他向我坦白,他在荔城一家小醫院的精神科做大夫,是嗎?”
我愣了愣,只能隨口附和一下,并告訴他我很想了解蘇珂凡的發病原因。
王大夫看著我,略顯猶豫:“原本這些都是不該告訴你的。”
我說:“既然我過來了,還是希望您能告訴我一些事實,以后我不會再來了。”
王大夫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把這樣的事實告訴我,有違做大夫的準則,但是畢竟我專程來省城,且身份特殊,他也就不好拒絕。
“精神病患者都有一些多疑偏執。”他說,“當蘇以彤開始懷疑他的前女友和別人有關系時,便一步步地對她施壓,最終女人不堪重負,在一起爭執之后出了車禍。沒想到的是,那個女人竟然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聽說那個女人是學音樂的。”
王大夫說得很慢。我分明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軟,那時,我仿佛遠遠地看到自己在橫穿一條車水馬龍的長路,一只手在背后想要拉住我。那只手寬厚卻無力,小指留著長長的指甲,遠方傳來老鷹樂隊的聲音……
時間還很長,我將心情平復了一下,繼續和王大夫聊下去,我覺得他信任我。
“精神病病人前期有征兆嗎?”
“當然,他們發病絕非偶然。”
“都有哪些呢?”
“這么說吧,其實在他們來到世上的時候,身體里就潛藏了這種患病的基因,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有遺傳因素,當有一個巨大的刺激因素降臨,可能就會導致發病。然而在潛伏期,他們往往會忽略一些細節,比如情緒亢奮或低落、嗜睡或者少睡、情欲降低或增加等等,這些其實都應該被注意,只不過好多患者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罷了。”
我起身,看到窗外那棵柳樹的枝葉在風中顫動著,夏季強烈的光線猶如一只有力的胳膊,慢慢繞過我的脖子,瞬間將我勒緊。
9
回荔城的路上,我的思緒混亂,腦袋里卻又像是山洪涌過,巨大的痛苦嵌進身體。
野綠、湛藍……這一路的風景像我從家鄉逃離到荔城時那樣充斥著邪性。
我路過我和蘇以彤去過的那座海濱小城之后,便下了高速。路我都記得,但似乎已經忘卻了歸途。
奇怪的是,那天的大海邊沒有其他人,他們像是全都消失在了一個神秘而幽深的黑洞里,只有我自己。或許我來到的并不是上次的那片沙灘。
這時母親給我發了一條微信,我真的沒想到,她現在竟然還能給我發微信。
太多的往昔,不提也罷。或許來到世間,我們每個人都是受苦的人,將他人遭受過的肉體和精神的傷害再置換到自己的體內,不知何時迎來救贖。
天海一體,背后是公路。
我似乎聽到遠方魔域音響播放的《加州旅館》:
我們都是自己的囚徒,
我們都被命運驅使,
你可以在任何時候離場,
但你的心永遠無法離開……
蘇以彤仿佛也在背后呼喚我,一次次地讓我回去。我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一步步往海的方向走去,他卻用更大的聲音喊著:“回來,快回來……”
的確,我一直什么都聽不見。
【“發現”檔案】? 賀晴堃,女,河南寶豐縣人,1995年生,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協會會員。曾榮獲“中國少年作家杯”作文大賽散文組一等獎。作品散見于《文學港》《都市》《中國鐵路文藝》《椰城》《佛山文藝》《躬耕》等刊,已出版長篇小說《突圍的星空》《橘子味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