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勇
弟弟咆哮著沖向病房,要拉病床上的父親和他一起跳樓。他的臉被怒火燒變形了,眼珠鼓凸,嘴唇外翻,鼻翼縮皺成一團,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我趕忙閃開,給他讓道。
半小時前,弟弟還好好地守在父親病床前,看見我進來,起身接過我的包,輕聲說:“情況一天比一天差,不知道該怎么辦。”脹鼓鼓的眼皮遮擋不住他眼底的血絲,一雙眼睛如同剛出籠的包子,綻開嘴,露出暗紅的餡。
在照顧父親方面,弟弟一直是主角。近十年來,各種病癥老鼠似的從父親身體的各個部位爭搶著往外拱,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壓、膽結石、腎囊腫、胃潰瘍……掰完十個手指,還數不完父親的病,住院成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人在機關,公務繁忙,弟弟沒有固定工作,父親住院的瑣事,多苦多累他二話不說,一肩膀扛了,從不攀扯我。
這次,父親的病來勢洶洶,縣醫院不收,送到市醫院,醫生根據CT結果和癥狀表現,懷疑結腸癌變。父親八十多歲了,多種疾病在他身體里纏斗,體重急劇下降,血壓血糖節節攀升,心律不齊伴有房顫,醫生不敢做活檢確診,建議轉到更好的醫院碰碰運氣。
“人瘦得像根枯藤,進氣多,出氣少。”弟弟第一次打電話向我求助,“我沒辦法了,你來一趟吧。”他鼻音濃重,沒說上幾句話就哭了。
我心里堵得慌,立馬放下手里的工作找領導請假。按單位規定,我只有三天假期。領導聽說我十多年沒請過陪護假,朝我豎起大拇指,破例批我五天。醫生說的碰碰運氣的話像是在說一場賭局,加上弟弟的反常表現,我嚇壞了,恨不得將腳踩進車子油箱里去,飛快往市醫院趕。
父親像一張草紙,皺皺巴巴地鋪在床上,單薄得頂不起棉被。雖然沒經過科學儀器檢測,但父親身上癌癥病人的特征已經十分明顯,醫生的判斷肯定是準確的。
弟弟說:“醫生的原話是八九不離十,可我感覺不是,爸爸當了一輩子好人,應該不會這么倒霉。”
“人家吃這碗飯的,要相信醫生。”跟醫生的經驗相比,感覺算什么東西,弟弟認為好人應該不會倒霉的判斷,是極其幼稚的一廂情愿。
父親耳朵失聰多年,聽不見我和弟弟說什么,但視力挺不錯,怕他看見我們的神色起疑,我倆故意不避開他,盡量控制住情緒,保持和顏悅色的家常表情,討論異常嚴峻的話題。
“醫生說碰碰運氣,可能還有一線希望。成都華西醫院條件好,轉過去試試,死……遠著呢。”弟弟的意思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可又覺得表達欠妥,臨時換了模棱兩可的說法。
我沒揭穿他,接著他的話頭說:“醫生明明告訴你轉院就是賭一把,你咋聽出有一線希望的?看爸爸的狀態,轉院的風險太大。”
“不冒險,怕將來懊悔。”弟弟拉好父親褪到腳背上的襪子,把父親的腳捂進被窩,望著父親的臉,眼淚漫上來,眼底的紅血絲活了,像水里閃閃游動的金魚,“當年媽媽生病的時候,沒條件送出去,走早了……現在想起來很懊悔,很難過。”
“路程太遙遠,爸太遭罪,路上出問題怎么辦?萬一華西醫院也不敢做活檢怎么辦?為避免懊悔,拿爸爸的生命去冒險,太殘忍了。”母親得的是腦溢血,她的去世確實與沒有及時送到更好的醫院救治有關。父親得的是癌癥,全世界束手無策的難題,送到哪里都注定人財兩空。弟弟把二者混為一談,純粹是扯淡。
“眼睜睜一天一天等,才殘忍。”
“你嫌爸爸活得太久,巴不得他早點走。”
“你才這樣想,你早就這樣想了。”
我和弟弟越說越激動,控制不住音量,病房里的患者家屬齊刷刷放下手機,轉臉打量我們。我悄悄踢弟弟,我倆同時噤聲。弟弟狠狠掃視看我們的人,他犀利的目光像扔進深潭的刀子,沒留下一絲痕跡就沉底了。那些人毫無退縮的意思,有兩個患者家屬脊背蹭著墻壁,一點一點慢慢朝我們移動,試圖搶占最佳視聽位置。
弟弟帶我到電梯間與步梯樓道交匯的拐角處,他臉上風起云涌,繼續跟我爭論。他指責我擔心父親的身體是幌子,其實是心疼錢,更怕耽誤時間拖工作的后腿。他說:“你眼里只有工作,工作是你爹。”
他的話激怒了我。這些年父親住院,他出力,我出錢,表面看他似乎比我付出得要多一些,事實上我的累他根本看不見。錢不是樹葉子,隨隨便便伸手一捋就有了,我長期加班加點工作,挖空心思從老婆手里討錢,就是為了緩解經濟上的負擔。出力怎么了,力氣這玩意兒,今天消耗完,吃飽睡一覺,明天又滿血復活,哪能跟錢畫等號。
弟弟不管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大聲說:“你不轉我轉,我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你真有良心,別讓爸去遭罪。”
“遭罪遭罪,這樣活著才遭罪。”弟弟突然咆哮起來,往父親的病房沖,“我和爸一起跳樓,死給你個黑心腸的東西看。”
聞訊趕來的保安架起弟弟,將他拖出層層疊疊的人群。他扭曲的臉、揮舞的手臂、嘶啞的嚎叫,像一臺大功率壓路機,把我的臉面碾得粉碎。在我周圍,看熱鬧的患者家屬像大會閉幕后列隊合影留念的人,腦袋林立,面孔一張緊挨一張,嘈嘈切切的議論聲如同密集的雨點往我身上砸。直到他們蔫蔫散去,我才逃回病房。
父親似乎看出不對勁,顫巍巍地問道:“你弟弟呢?”
我湊近他的耳朵大聲說:“他回去休息幾天。”
父親說:“他最近動不動就發火,你是大哥,多讓著他點。這世上,你倆是最親的人,千萬別吵吵鬧鬧傷了和氣。”老婆經常批判我太縱容弟弟,吃當哥的飯,操當爹的心,還要忍讓到什么地步才是頭呢。我微笑著朝父親點頭,假裝在床下找東西,躲開父親的視線,潸然淚下。
弟弟沒交代照顧父親的事宜,直接回家了。我缺乏照顧病人的經驗,找不到口服藥,弄不清毛巾哪塊擦臉哪塊抹腳,對父親的飲食結構一無所知,急需送檢的化驗單據不知所蹤,忙得滿頭大汗,還是理不出頭緒。父親因此對弟弟的不辭而別大為光火,說弟弟膈應他,拿他當累贅,逼我打弟弟的電話問個明白。
弟弟的做法很過分,可回頭想想,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倆的出發點都是為父親好;再說,一母同胞的兄弟,能有多大仇多大恨呢,過去就過去了。借父親的坡,下我的驢,我深吸一口氣,撥打弟弟的電話,他不接,連打五次,他一次也不接。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又是一片狼藉——我就不轉院,就要留下父親,你能扔石頭砸天?
我請醫生按他們的判斷治療,重新開化驗單和口服藥,另買了洗漱用品。離開誰地球照樣晝夜交替、日升月落,我照樣把父親服侍得妥妥帖帖,讓他安心走完剩下的日子。
想是這么想的,卻感覺自己像吞下釣鉤的魚,被弟弟吊在半空,活甩甩的十分難受。我打老婆的電話尋求安慰,剛說個大概,她嘴里簡潔有力地蹦出仨字——“你活該!”不等我開口,搶著說,“轉成都轉北京轉出國你讓他轉唄,偏要逞能留下來。這回好了,他趁機拍屁股走人,出錢出力你一個人兜著。”
“不至于,他沒那么壞……”
“被人賣了你還替人數錢,我真為你難過。你們家的破事太杠耳朵,以后別跟我叨叨。”老婆不由我分說便掛斷電話,隔幾分鐘又打過來,“往常他一個人照顧,錢我們出,我沒半句怨言,這回你請假去照顧的,費用兩家平攤,再讓我單獨拿錢,想都別想。”
我像一攤被人吐到墻上的濃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到墻根,癱軟在樓道里。好半天才看清,周圍不知什么時候散落了七七八八的患者家屬,目光跟舞臺上的追光燈一樣,一束一束打在我身上。漸次熄滅后,玩手機的玩手機,抽煙的抽煙,發呆的發呆。
樓梯下的角落,一男一女正在爭吵。女的年長,男的年輕。先壓低嗓門嘰嘰咕咕,不一會兒,年輕男子聲音漸漸大起來:“這幾年掙的錢全花在醫院了,還欠下一屁股的債,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女人說:“我女兒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不管誰管?”
“不是不管。”年輕男子看看周圍,試圖壓低聲音,但澎湃的情緒把他的聲音從原路頂了上來,“癌癥是個無底洞,我上有兩個老人,下有三個孩子,總得為他們留條活路。”
“跟你生兒育女的人,你忍心看著她……不好嗎?她還年輕,沒到該走那條路的時候。”
“我愿意代替她得病,病不會轉移到我身上來,不看著,難道要和她一起去那邊?”
“你的意思是放棄治療?”
“不放棄可以,醫療費你出,我來照顧,一輩子生活在醫院里都行。”
女人瞪大眼睛,嘴角急速抽動,人都抽散架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死死咬住衣襟,眼淚混合鼻涕,連成兩股亮晶晶的線。年輕男子不理女人,自顧轉身離開。經過我身邊時,他把紅亮的煙頭杵到墻上,細小的火星紛紛揚揚往下流淌,他扔掉熄滅的煙屁股,嘴里嘀咕:“花那么多錢治癌癥,不如另外娶一個。”
周圍的人小聲議論,說年輕男子歹毒,無良心,幾個年長的勸女人往寬處想。女人松開咬住衣襟的牙齒,捶打著墻壁放聲大哭:“早曉得他這樣狠心,嫁豬嫁狗都不嫁他。”
我同情女人的無奈,更佩服年輕的男子的果敢,情感無法改變殘酷的現實,他看似不近人情的選擇,其實是最理智的。我缺少年輕男子敢說敢做的魄力,讓無理取鬧的弟弟因此占了上風,還被老婆借機好一頓數落。真想握握年輕男子的手,來個貼心貼肺的擁抱。他走路帶風,飄飛的衣角掃過我的臉,目不斜視地揚長而去。
年輕男子身上的奇異能量,隔空傳遞,一下打通了我堵塞的任督二脈,身心一片舒坦,如果不是醫院凝重的氣氛需要搭配嚴肅的表情,我真想吹一曲歡快的小調。弟弟慪氣的話,風一吹就散了,明天主動打電話給他,先認錯,再重申不轉院的理由,然后拋出年輕男子的例子,三箭齊發,總有一箭能射中他的要害。
第二天一早,瞅準患者家屬最忙的時段,我踅摸到電梯間打電話。意外的是,弟弟關機了。我們有過約定,父親生病住院的時候,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準關機。他居然關機了。每隔一小時,我就到電梯間打電話,從旭日初升打到晚霞滿天,硬沒把弟弟的手機打通。我只好打弟媳的電話,鈴聲響到最后一秒她才接,說他們在火車上,準備去華西醫院。我一驚,正要問他們去干嗎,聽筒里響起弟弟搶奪電話的聲音:“一天屁話多,不說話你會死啊,掛了。”嘩啦啦一陣嘈雜過后,傳來嘟嘟的忙音。
種種疑問霎時涌入腦海,把我的頭撐得快要爆炸了。看來弟弟斬而不奏,是要決心跟我死磕到底,當哥的盲目自信蒙蔽了我的眼睛,我確實低估了他。如果弟弟強行轉走父親,我該怎么辦?像老婆說的那樣袖手旁觀?我不忍心父親遭受病痛之外的無謂折磨。堅持留在市醫院,我擔心斗不過弟弟,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我心里沒底。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這天下午,父親腹痛加劇,像旱地里的魚,翻來覆去不停地扭動身體。大便次數突然增加,拉的全是鮮紅的血,好幾次來不及喊我,就噴在褲襠里床單上。情急之中,父親摘帽子去擦,手上帽子上污穢不堪,眼淚嘩嘩往下流:“跟牛馬畜生一樣,活著有什么意思,求你們讓我早點死了算了。”
如果按弟弟的思路來,此刻我們正在路途上,面對父親現在的樣子,他會有怎樣的感受呢?我狠狠地想著弟弟倔強的臉,跑去喊醫生。醫生趕來查看一遍,把我叫到一邊,說沒別的辦法,兩條路,轉院或者試試化療。我選擇上化療。醫生提醒我,有些進口藥不在醫保報銷范圍內,必須事先準備好錢,錢跟不上會停藥,影響化療效果。
我在家里沒有財政大權,父親入院時,老婆按慣例交了兩萬住院費,我來市醫院那天,她又用微信給我轉了兩千,沒指明具體用途,但從數據上推測,應該是用于照顧父親的日常開銷。憑我對老婆的了解,她認為自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與其拉下臉問她要錢,不如買彩票,中獎幾率都比她給錢的幾率高。除非按她的意思,弟弟承擔一半,否則別妄想從她手中摳出一分錢。
我查詢醫院繳費系統,住院費余額不足四千。按醫生的說法,常規化療一次需要五千左右,四千塊錢,不夠一次常規化療。
我有一張私房卡,偷偷鎖在辦公室里,平時零敲碎打地往里存錢,這次多個心眼帶來了。我記不清卡里有多少錢,到醫院大廳自動取款機上查,總共三千五百五十四塊七角四分。我指點著數字念叨個十百千,點到千位,前面一片慘白,手指戳得生疼,也沒在萬位上戳出一個哪怕最小的非零自然數。
我攥著三千五百塊錢,斜靠在大廳休息椅上發呆。三分錢逼死英雄漢,我不是英雄漢,卻面臨幾百萬個“三分錢”的巨大需求。大廳空調吹出的涼風,趕不走包裹我的燥熱,我一頭一臉的汗水。
“這里涼快,我們休息一下。”一個五官精致、臉色暗黃的少婦邊說邊在我旁邊坐下。她推著輪椅,上面滿滿當當地塞著一個胖子,藍白條紋病號服套在他身上,像箍住一截豬大腸。胖子胡子拉碴,低頭看手機,手機里正播放動畫片《小豬佩奇》,佩奇一家吃飽喝足,在泥坑里跳來跳去,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胖子陪著動畫片笑,口水沿著歪斜的嘴角滴到衣服上。少婦在包里翻,沒找到紙巾,一臉懊惱地抬手擦胖子的口水。
我把擦汗剩下的紙巾遞給她,隨口問道:“你老公?”
“出門前明明想好帶紙巾的,又找不到了。我最近老丟三落四,腦袋里像裝了豆渣。”她絮絮叨叨接過紙巾,仔細擦干凈胖子的口水,剩下的紙巾疊起來,壓平整,墊到胖子的下巴底,“是我老公,三個月前騎摩托車摔傷頭部,縫了三十七針。”每隔幾分鐘,胖子抬起頭,眼神慌張地四處找她。她舉手喊道:“我在的。”胖子放心地低下頭,繼續看《小豬佩奇》。
我忍不住欠身看胖子的腦袋,又覺得不禮貌,趕忙縮回去。她坦然地將輪椅原地打轉,胖子塌陷了一半的頭頂赫然呈現在我眼前,愈合的傷口疤痕像一條暗紅的拉鏈,從右邊太陽穴延伸到左邊太陽穴。她說:“腦袋摔成爛瓜,搶救七個多小時才活過來,好好的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她語調舒緩平穩,透著悲痛過后無力回天的冷靜,敘述時帶著重復過無數次的熟練。
似乎看出我心存疑惑,她點開手機,翻照片給我看,暗黃的臉上點綴著隱隱的驕傲:“你想象不到,他從前有多帥。”
第一張照片,一男一女相擁著站在金黃的油菜花地里,男人英俊挺拔,和眼前的胖子判若兩人,女人是她,只不過照片上神采飛揚,現實里神色黯然。第二張照片,男人一身廚師裝扮,在一間餐館廚房里炒菜,藍色的火焰舔著油黑的鍋底,顛到半空的菜如同一朵盛開的花,和男人開心的笑臉一道定格在我眼前。
“他當大廚,怕我累,不準我工作,那時家里家外全靠他。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推著輪椅,上面坐著他……”
我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她也沉默了,手拄著腮幫,出神地看胖子,好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什么,背過身去打電話。我假裝打盹,偷偷觀察她。她向親戚朋友借錢給胖子做理療和高壓氧,普通話方言輪番上陣,討好,央求,保證,一共打了十三個電話,沒有一個借成功。她長長地嘆口氣,整理好胖子歪斜的紙巾,對胖子說:“怕我們還不起,都不愿借,你別怪我……”
小豬佩奇的弟弟喬治,把心愛的恐龍玩具弄丟了,喬治哇哇大哭,胖子緊張地瞪著手機屏幕,也哇哇地叫。她拍拍胖子肥肉晃蕩的臉,說:“你又忘了,喬治的玩具在樹上,后面就找到了。乖乖等著,我去上廁所。”她踅摸到大廳角落打電話,大約十分鐘后,回來對胖子說:“走,我們去做高壓氧。”我想在她臉上尋找點什么,她不看我,自顧推著胖子走了。
背著胖子打的電話,說什么事、做什么決斷,我不得而知,但解決了燃眉之急是一定的。少婦臨危不亂的堅毅給了我勇氣,和她相比,我面臨的困難都不好意思叫困難。我決定挺直腰桿問老婆要錢,家里的收入我占大頭,我有權支配。
電話接通,我的聲音不由自主矮下去,憋足的勁頭瞬間土崩瓦解,柔聲問孩子好嗎,說好。問她呢,說不好,心煩。知道她煩啥,不敢接話頭,故意扯天氣冷暖、吃喝拉撒。她不上當,直奔主題:“醫藥費的事,跟你弟弟怎么商量的?”
“他去成都了,等他回來再商量。”
“一定旅游去了,在朋友圈曬玉林路的照片,說只見玉林路,不見小酒館。我以為是網上的照片,看來是他在旅游途中拍的。你爸病最嚴重的時候,他反而去旅游,一定是害怕承擔責任,故意制造矛盾,設圈套套你。”
老婆向來聽風就是雨,凡事喜歡憑主觀臆斷下結論,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分歧。但這次她似乎是對的,事實活生生擺在眼前,我再不認同她的觀點,跟無理取鬧的弟弟并無二致。我第一次在老婆面前痛批弟弟:“真不是東西,良心被狗吃了。”
“罵有屁用,我看你怎么收場。”
“我為爸爸好,沒想那么多。”
“你為爸好,他也為爸好,卻從不問問老人的想法。你們的好,太自我,太自私。”
老婆的話,陡然拔到一個高度,聽起來冠冕堂皇,其實后面是有坑的。有一年,她母親因為白內障住院,醫生說手術可做可不做,她家三兄妹商量,以母親的意見為主。母親沒有收入,養老錢醫藥費全由三個兒女均攤,不愿額外增加兒女的負擔,執意出院回家。事實上,沒多久母親的白內障更嚴重了,她自己做的決定,怕兒女們怪自己多事,不敢說,私底下跟我嘮叨眼睛看不見,又怕我傳話不當引起誤會,左叮嚀右囑咐,不準我說。蒙在鼓里的老婆以此為榮,每次我強行送父親住院的時候,老拿她母親的例子說事:“盡孝道,要尊重老人的想法。”
病人住院,都是以患者家屬的意愿為主,生死抉擇,醫生征求的是患者家屬的意見,簽字認可的是患者家屬,哪有病人自己做主的?我絕不會蠢到按父親的想法做出治不治病的決定。嘴上不敢反對,心里極度鄙視老婆一家的做法,怕她再拿這事堵我的嘴,連聲說:“是是是,你說得對,我們確實想得不周全。”生生摁住辯解的沖動。
“我可提醒你,你的假期只剩一天,你弟弟再不回來,就算他同意出錢,你爸恐怕也只能出院回家。”
老婆的提醒,句句實錘,錘錘擊中我的命門。弟弟成了解不開的死扣,電話要么關機要么不接,發給他的信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連弟媳也杳無音訊了。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老婆不耐煩地掛掉電話,手機里的忙音,像一串射出槍膛的子彈,將我要錢的雄心壯志擊得粉碎。
我寧愿與父親互換位置,躺到病床上去承受病痛的折磨,任人主宰我的命運。我絕望地在醫院小公園里徘徊,仰頭從濃密的樹葉間隙望出去,父親的病房在二十二樓,大樓直聳藍天,與云朵相依相伴。云層背后,就是天堂了吧,父親離天堂那么近,卻要歷經磨難才能抵達,一步跨過去多好啊。我躲在沒人的地方,狠狠抽打自己這張在人世混跡四十多年的臉,火辣辣的疼痛催生出無可奈何的決斷:謊稱父親做手術,請單位延長假期;放棄化療,所有我能掌控的錢交給醫院,花完弟弟還不回來,我就帶父親回家。
我準備厚起臉皮找醫生說放棄化療的想法,一轉臉,看見一對母女坐在對面,母親大概經歷多次化療,頭發掉光了,白嫩的頭皮在陽光下十分惹眼。女兒抱著母親嚶嚶哭泣,母親抓起女兒烏黑的長發,貼在臉上,纏繞在指間,放到鼻子底下嗅著,小聲勸女兒:“白血病治不好,轉院純粹浪費錢,明天我們出院回家。”
“不行。”女兒的頭抵住母親的胸膛,不停搖晃,仿佛要鉆進母親的身體里去,“換好一點的醫院,結果會不一樣的。”
“你是大人了,得學會面對現實。”
“媽媽,換成我生病,你要怎么面對現實?”
“那不一樣,我是你媽,你是我的命根子。”
“你是我媽,你是我的命根子。”
母親松開女兒的頭發,伸手擦她臉上的眼淚,說:“咋那么倔呢,你這么孝順,媽媽很滿足,別再去遭罪了。”
“我們去試試。”女兒雙手緊緊箍住母親的身體,“不為別的,只求我喊媽媽的時候,你能答應我一聲,遭多大的罪我也不怕。”
我聽得心酸,趕緊拔腳離開。眼前的樹葉突然模糊了,晃晃地蕩成一片碧綠的水澤,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濕漉漉的。我使勁揉去眼前的模糊,再回望那對母女,女兒俯下身,用自己的頭發仔細遮住母親的光頭,母親像換了一個人,母女倆舉起剪刀手,笑嘻嘻對著手機自拍。
我轉到人跡罕至的垃圾箱旁,不堪入目的骯臟和不堪入鼻的臭味共同發力,圈出一片難得的清靜。我戴上口罩,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掏出手機撥弟弟的號碼。他不接,我一直打,打到他接為止。告訴他,我同意父親轉院了,馬上轉。
電話剛響第一聲,就傳來弟弟虛弱的聲音:“哥,我正要打你電話——我生病了。”
“生病?生什么病?”
“重度抑郁癥。”
“怎么會抑郁?”
“醫生說,可能與我長期陪護病人,精神過度壓抑有關,不住院治療會越來越嚴重。我剛剛辦完住院手續。”
“啊……”
“哥,我控制不住情緒,脾氣暴躁,有自殺傾向都是抑郁癥鬧的,你別放在心上。成了病人我才想明白,你留下爸是對的,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