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式的色彩：一種對命運的領(lǐng)取
——評閆太安詩集《會唱歌的顏色》

陳啊妮

閆太安的詩歌陽光、大氣、肆意、干凈、純粹、沉穩(wěn)，他總是站在高處和風(fēng)中，如一個快樂的孩子，細細打量又精心品味其所聞所見。顯然，詩人沒有白描面前的世界，最終落實成文字的乃是世界在他內(nèi)心的投射，一種已然詩化的東西。令人驚奇的是，緣于童心燦爛，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象，也恍若聽到了神秘之聲。他的詩集《會唱歌的顏色》分為五輯共132首詩，讓我們讀到了一位詩人對色彩和情景特有的觸覺：在寬闊的視域里呈現(xiàn)深刻細節(jié)，在看似浪漫的敘述中顯示出了隱忍和機智。閆太安詩歌的純凈和真誠，是最打動人的地方，而且超脫了一個普通詩人對命運和生活的疼痛和執(zhí)拗，選擇向有光的、溫暖的、摒棄凡俗的想象空間遷移。某種意義上，他的詩境是個“童話世界”，如“而我是天外的來客/我的馬蹄只追逐馬蘭花的幽香/只在一朵矢車菊的花房里做短暫的停留”（《草原有多寬》），當(dāng)然這并不代表詩人缺少辨識世間苦難的眼睛，只是沒有選擇服從，落入郁寂或傷感——他甚至是用天使的姿態(tài)“一邊輕盈地飛，一邊觀望深淵”，詩句因之有種抑揚頓挫的音律感，一種沉滯和跳躍的結(jié)合，顯現(xiàn)出自然和心靈的雙重洞察。

詩人在第一輯中收錄的一組詩，基本都是詩人自我心靈的觀照，他毫無顧忌，如天真少年般，將自己的內(nèi)在袒露無遺。我們從中可以讀到一種天真，也能讀到一種決絕。如詩人的《我的靈魂丟了》，讓人感覺如不諳世事的孩童對母親的訴說，這首詩甚至可以歸入“兒童詩”，但普通的兒童是寫不出來的，一定是歷經(jīng)人生苦難后的一種“涅槃”，一種放下手里的匕首立地成佛的頓悟：“我的靈魂丟了/我把黑夜這塊柔軟的面團/做成了一個人的生日蛋糕/然后/點上一支紅燭/等著他閉上眼睛回到我的身體/向我許下一個美好的心愿”，詩人在此“靈魂丟了”，與等待“回到我的身體”，不也正喻示人生為了生活可能的靈魂的迷失嗎？正如《我的身體里有一只獨角的獸》所寫的“這是一只時隱時現(xiàn)又缺失理智的獸”，人生拼搏上升階段，這就是雄心或野心的“獸”，不甘落敗的“獸”。

詩人的《身體里有一個花園》《我的身體里有兩匹馬》《就讓我化身萬世的浮云》等，都是詩人恣意地自我剖解，詩人的身體成了美好的和丑惡的兩個“自我”的“角斗場”，也可能是兩種人生態(tài)度的徘徊不定和反復(fù)切換，如“一匹要做詩人/一匹甘愿成為囚徒”。詩人把一個矛盾沖突的自己和盤托出，身體里既可以是一個“花園”：“獨自對著夜色和日頭/綻放出一朵朵花”，這是一種“放下”或“和解”；又可能是：“就讓我棲居在鷹隼的雙翼上/經(jīng)歷高山與大漠的禁錮和夢想/就讓我再次放開草原上飛奔的馬蹄/就讓我再次推動海面上激情的波浪/就讓它們的雄心/從此，成為我的江山”，“就讓我化身萬世的浮云”。這正好印證了詩人靈魂的鏡像：要么享受“永恒的夜晚”的寧靜，要么想象自己空泛的力量，實則還是一種對命運的領(lǐng)取。這種心態(tài)更直接的表達，便是《在寂靜的夜里》的“一滴不安分的想法溜出來”，“一只狼跑出來”的心有不甘和含恨，和《中年以來》的悲觀失望和徹底放棄。無論是心有余恨，還是自甘退場，詩人詩性的姿態(tài)都是空靈的、輕盈的、自嘲式的，甚至戲謔式的。在當(dāng)今人人逞強好勝、戾氣澎湃的時代，我時常又覺得如詩人這般在紙上“逞強”，在實際生活中可能就是“示弱”——呈現(xiàn)內(nèi)心渴望，但難于抵達；兌現(xiàn)對神靈的誓言，但只是個幻覺。詩歌無疑有療傷和撫慰心靈之效。

閆太安詩歌出色的想象力讓人印象深刻，但他的詩歌想象并非宥于日常的明喻、暗喻或象征，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讓讀者穿過詩進入完全陌生之境，或領(lǐng)略另一種意義，能讓我們看到時間在苦樂相見時步伐的徐疾，引而不發(fā)的本我情緒的抑揚與起伏。閆太安的詩歌想象絕不只是“裝飾性”的，而是整體性的具象解構(gòu)成為全新的意象，他更強調(diào)字面與意義準確的平衡，突破性和聯(lián)想邊界的自洽，是由實物到觀念的升華。比如《想你是一個無底深洞》：“想你是一個無底深洞/我把喜馬拉雅山一點一點地給你搬進去/把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寸一寸地為你移過去/把太平洋一瓢一瓢地為你舀進去/可它們都不見了蹤影”，盡管詩人的想象力大膽、超驗，但仍是可信的，因為這是可以理解的情緒畫面，是詩人感情、智性和客觀心境在瞬間的綜合，也可以說是詩人心靈照徹的想象宇宙。詩人的另一首《從唐朝飛來的日子》也很精彩：“我曾親眼見到從唐朝飛來的日子/手捧著一只陶罐緩緩而來/明媚的眼神清波旖旎/不知銷蝕掉多少生鐵一樣固執(zhí)的事物”。閆太安很善于通過想象的翅膀，把詩歌引入自由抒情的狀態(tài)，并做到收放自如、進退守據(jù)，這種奇特的意象構(gòu)造，顯然更為重視其“能指性”而非“所指性”，同時通過陌生化語言與瑰奇想象擴展了能指視閾，使意象從容實現(xiàn)內(nèi)涵的擴容和增值，促進詩意的無限生發(fā)和延伸，從而讓讀者一步進入詩人構(gòu)建的想象空間，又可能衍生、延伸出另外的想象。

詩人一些寫實主義的詩（如《中年以來》），也是這種超凡想象力的生成：“中年以來/我身體中的樹葉黃的黃/落的落/感覺刮來的風(fēng)和我呼吸的空氣/也成了黃的/包括我的睡夢、詩句也都是黃的”，這絕不是簡單的“比喻”，比喻是沒有力量的，只有大膽而精準的想象，才能“使造化加速，讓神靈放慢”（法國作家Chazal語），純粹的“寫實主義”做不到，或?qū)憣嵉念}材也可以通過想象營造而具有更遼闊自由的表達疆域。閆太安的《射出槍口的時間》《時間紛紛落水》等，撇開詩歌的主題意義，詩人的這些類似“蒙太奇”的想象手法豐盈了詩歌的意象空間，如《時間紛紛落水》：

大雁羽翼上張開的風(fēng)暴

擊落枝頭成熟的云彩

時間紛紛落水

有魚跳上河岸

在陸地上游來游去

尋找生存的箴言

而真理如草葉子枯了根活著

詩人的這種對時間這個抽象物“具象”的想象，如鄭敏所言：“詩的騰空跳躍遠遠超過邏輯思維的軌道，更多的是無意識地侵入”，閆太安的意識在此的時空切換與跳躍，雖讓人眼花繚亂，但精彩紛呈，既是時空的跳躍，也是詩人情緒的沸騰，泛涌出奇異景象和戲劇化效果。這首詩中詩人始終沒有把“時間”具體比喻為某物，而是通過意象躍動，讓讀者去自覺“超驗”。

閆太安詩集中一組寫親情的詩很是感人。他用平和的語調(diào)、生動的細節(jié)，為我們刻畫了母親和父親的形象，以及感人的場景。如寫給母親的《送花》：“母親節(jié)/我給她買了一束鮮花/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那堆土也不說話/只有我知道/我是一個裝模作樣/又極不孝順的孩子/也是一個買花祭奠自己的人”。這些痛徹心扉的文字，沒有號啕，只是一種無聲的自責(zé)，但往往更具直擊人心的力量。詩人為母親寫的組詩《母親》，運用其擅長的大膽想象力，把早已埋葬的母親接回家，這一完全不合情理的情節(jié)安排，居然也讓詩人寫得紋絲合縫般地成為情理之中，讓讀者一邊跟讀、一邊流淚。詩人對童年的回憶，尤為感人，“我童年的面包就高掛在盛滿童話的籃子里/母親用野菜、糠皮和童謠將我養(yǎng)大”，這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有的體驗——我想詩人的母親對詩人詩性的養(yǎng)成是關(guān)鍵的，尤其是母親的童話，早已種植在他幼小之心，所以詩人的很多詩章，總有點“童話味”彌漫其間——這是對美好、對幸福和自由的憧憬啊！詩人在這組詩中對母親的表白，出人意料：

母親，我是你的土地與河流

莊稼與糧食，花兒與果子，浪花與魚

也都是你的

你的七十九個春天里

有七十九座山，七十九條河

七十九只布谷，七十九頭牛

它們是我身體里的骨骼、熱血和民歌……

詩人寫給父親的詩，同樣關(guān)注于細節(jié)，而且也有驚人的想象：“抽出了父親臉上的蛛絲/春天我只看到落花流水/夏天我只撫摸被雷電燒傷的老樹/秋天我獨愛黃葉枯草/冬天我只喜歡和一場棉花般的雪輕聲對話”，由此可見詩人這種把深情化作神奇意象的功夫。《夜晚，母親的搖籃在歌唱》《一場雪走了》等詩，也都是深情懷念親人和故土的好詩，一如天馬行空，亦如腳踩大地。《火的精靈抱著柴的腰身舞蹈》《會唱歌的顏色》兩組詩分別是寫黃土高坡和三月的，從這兩組詩中，可一窺詩人對恢宏場景的把控之精確。陜北的黃土高坡曾是紅色根據(jù)地，也是中國陸上第一口油井誕生之地，詩中鮮紅與深黃是主色調(diào)，詩人以“火的舞蹈”定格了那些扎根在黃土高坡默默奉獻著青春的、婀娜多姿的“石油之花”的形象：

在山連著山的黃土高坡

紅色的山丹丹花兒身姿優(yōu)美，聰慧卓絕

她們伸手就摘到了星星，下河就捉到了魚兒

她們火焰般的嘴唇上沾滿了黑夜

黑夜般的眼眸里又放出了無數(shù)的星燈

她們就像火的精靈抱著柴的腰身舞蹈

就像現(xiàn)實抱著美夢翩躚

《會唱歌的顏色》是詩人所寫隱喻性較強的詩歌，寫得大氣磅礴，又細膩入微。詩人對三月的刻畫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三月/一個人坐在家里/把四大洋倒進一壺白色的高粱酒里/喝醉的七大洲/是七只掙扎在網(wǎng)中的魚”。可見這首詩歌體現(xiàn)了詩人的大手筆，有一種古典韻致與現(xiàn)代性的交匯和超拔中驚鴻一瞥的詭譎，睿智里藏著雪落無聲的韻味。這首詩貴在描繪“三月”一系列超拔意象組合的精妙，以及自然形成的層次和遞進感。詩人通過意象投射、多維度穿插勾連、從容不迫的調(diào)度和驅(qū)遣，在移情中重構(gòu)了自然界的變形與遷移。詩人時刻不忘“三月”在自我身體上的“投射”以及必然的一種“反彈”，通過“三月”這個既具體又抽象的概念，詩人攪動了宇宙，移動了時間和空間，置換了歷史與現(xiàn)實。三月是瞬間的概念，但也是個永恒的概念，是當(dāng)下也是未來，是堅實如石的，也是流動如水的，是大地上也是詩人身體里的“霧”，是“流血的傷口”也是“祈禱的縷縷香火”，還是“絕望的深淵”和“永垂不朽的夜色”。我們當(dāng)然很難完全讀出這首詩全部的背景，也不需要全部了解，但是詩人通過這首詩，已然完成了自我對自我的穿刺。“三月”是閆太安非理性的四面掘進，是他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有一種本能沖動，又有一種迫不得已。這首詩中的“我”并非完全的主體，而只是三月干燥的風(fēng)里的“物”，一個可以裝“霧”的器皿，主客在此處于一種對等和互融的狀態(tài)，或者只是一個靜默的觀察者。

這本詩集的第五輯中，大膽的想象或意象更是驚人。如《一只嘴上掛著水瓶的老鴰》《黑夜是我的一節(jié)腸子》《為所有的莊稼歌唱》等。從這些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閆太安詩歌題材的廣域，甚至作為一個中年人，也可以寫出一些情緒激烈的詩歌，如“就讓我用時間的針/一下一下刺穿自己的胸膛/就讓我與真正的我越走越遠/就讓我手執(zhí)自己的矛去戳穿自己的盾/用自己左手的一塊石頭/砸傷自己右手的一塊石頭/就讓石頭的傷口痛快地流血/就讓我與我永不言和/自己把自己折磨到最后一刻”（《為所有的莊稼歌唱》），當(dāng)然這樣的句子算不上“青春期”寫作，但作為已入中年的詩人來講，他身上的“童心”一直存在，他就像個大男孩，忘形肆意，也有瞬時的爆發(fā)，或寓言式的隱喻：“就連一粒棗仁也是慈悲的/當(dāng)它經(jīng)過你的身體/就有一個菩薩送你一朵蓮花”（《棗園的棗》）。

綜上，閆太安的詩歌呈現(xiàn)出了整體性象征、超脫意象的藝術(shù)自覺，建立了由自然景觀與內(nèi)心相互對應(yīng)和支撐的意象空間，從而讓詩歌具有“深探性”和外延性。詩人詩歌中的時間、草原、黑夜、星空、情思和嘆息，筑就了自己有個性的意象群，而這些意象又是深筑在他的靈魂深處的，是他內(nèi)在的無意識和詩歌話語的緊密融合，也是詩人自身精神品格的升華。詩人有個人風(fēng)格的美學(xué)實踐和人生價值觀也于時間的連續(xù)向度中持續(xù)豐富，讓讀者領(lǐng)略到精神的律動、意氣的飛揚。閆太安詩歌的很多意象別出心裁，甚至意境有點荒誕不經(jīng)，但蘊含著不竭的創(chuàng)新魅力和大膽的藝術(shù)探索精神，他的詩歌總體上具有靜默靈動又遼闊自在的深度和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