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2022年7月15日,美國總統拜登對沙特進行訪問。
2022年在沙特阿拉伯外交史上或許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升級導致的全球能源短缺和地緣政治格局變動使沙特的戰略重要性日益凸顯。在國族主義意識形態推動下,沙特不畏美西方國家施壓,充分利用大國博弈留下的戰略縫隙,積極拓展外交空間,實施多元平衡的靈活外交政策,在國際舞臺上一時頗為搶眼。
2021年美國總統拜登上臺后,沙特與美國的關系急轉直下,不復特朗普執政時期的“蜜月期”。拜登政府對沙特實施“價值觀外交”,借自2015年發生后持續至今的也門沖突、2018年沙特記者卡舒吉遇害事件等問題向其施壓。沙特出于三重考慮,采取強硬政策回擊:一是認為美國實力已大不如前,單一依靠美國不再符合沙特日益多元的國家利益;二是認為美國持續從中東戰略收縮,意味著其對沙特的安保承諾已然松動,同時拜登政府上臺后試圖恢復伊朗核協議、放松對也門胡塞武裝的制裁等舉措直接損害了沙特的國家安全利益;三是烏克蘭危機升級后,沙特作為手中握有石油剩余產能的頭號石油出口大國,戰略地位得到大幅提升,不愿再對美國俯首稱臣。
2022年7月,拜登為阻止石油減產,一改傲慢態度訪問沙特。然而,這次被美方寄予厚望的“破冰之旅”并未扭轉沙美關系頹勢。2022年10月,在沙特主導下,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與非歐佩克產油國(歐佩克+)第33次部長級會議決定,從2022年11月起,將原油總產量日均下調200萬桶。該決定不啻為在美國2022年中期選舉前對拜登政府及其所在民主黨的沉重一擊。然而,此后拜登政府反而主動向沙特示好,稱鑒于沙特王儲穆罕默德已于2022年9月擔任首相,按照國際慣例,作為政府首腦,他在卡舒吉案上享有司法豁免權。這不僅意味著卡舒吉案已徹底“翻篇”,也宣告拜登政府對沙特實施的“價值觀外交”以失敗告終。
沙美關系轉圜與美國國內政治動態及中東海灣地區的地緣政治局勢密不可分。一方面,美國民主黨在2022年中期選舉中所獲成績好于預期,美國汽油價格也有所下跌,這使拜登政府不再迫切需要沙特在石油產量上進行配合。另一方面,針對伊朗的情報與軍事合作,成為沙美關系緩和的入口。伊朗核協議談判再陷僵局,使美國、伊朗關系與地區矛盾緩和的“希望之窗”逐漸關閉。烏克蘭危機升級后,俄羅斯與伊朗的軍事合作成為后者與美國的新矛盾。美國對伊朗威脅的擔憂與日俱增,沙美兩國再次找到了利益交匯點。2022年11月,美媒報道稱,沙特同美方分享的情報顯示伊朗即將襲擊沙特。雖然隨后伊朗否認對沙特構成威脅,但這次情報合作成為沙美重啟戰略協調的重要轉折點。由此,在2022年持續動蕩的沙美關系出現企穩回升趨勢。在兩國此番較量中,沙特通過斗爭維護自身利益,明顯占據上風,這在沙美關系史上前所未有。在對美博弈達到預期目的后,沙特及時收手,希望修復與美國關系,這也反映出沙特對美外交“斗而不破”的靈活性。
2022年12月7~10日,國家主席習近平應邀赴沙特首都利雅得出席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峰會、首屆中國—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海合會)峰會并對沙特進行國事訪問。此次“三環峰會”是阿拉伯國家聯盟全體成員國首次與一個主權國家舉辦峰會,成為中阿關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事件。作為峰會的首倡者和東道國,沙特為這次重大外交活動的成功舉行做出了重要貢獻,彰顯其在中沙、中海和中阿三個層面上引領中東國家“向東看”潮流、全面發展對華關系的戰略決心。
峰會期間,中沙就發展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和各領域務實合作取得豐碩成果。兩國元首親自簽署《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協議》,決定每兩年在兩國輪流舉行一次元首會晤,同時將中沙高級別聯合委員會牽頭人級別提升至總理級。此外,雙方決定加強“一帶一路”倡議與沙特“2030愿景”的戰略對接,簽訂了數十項政府間、企業間合作協議。承辦“三環峰會”也標志著沙特外交伙伴多元化的重大轉向,盡管美國不斷試圖阻撓沙特發展對華合作,但沙特頂住壓力,做出了符合自身利益、世界格局與歷史潮流的正確選擇。
隨著美國頁巖油革命的成功和其他替代性能源不斷搶奪國際市場份額,以沙特為首的歐佩克已無法輕易左右國際油價。因此,2019年,沙特等歐佩克成員國選擇與俄羅斯等非歐佩克重要產油國結成戰略聯盟,聯手調控國際油價,建立“歐佩克+”機制。該機制的建立標志著俄羅斯成為沙特能源政策方面的重要合作伙伴,這使沙特與俄羅斯的利益被深度綁定。
烏克蘭危機升級后,沙特未按照美國的要求選邊站加入“反俄聯盟”。沙特呼吁俄羅斯從烏克蘭撤軍,但反對美西方使用制裁手段向俄施壓,同時還向烏克蘭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并主動在俄烏間斡旋促談。2022年12月,在沙特王儲穆罕默德的親自斡旋下,俄美在阿聯酋阿布扎比機場順利完成在押人員交換,用美國女子籃球知名運動員布萊妮·格林娜換回俄羅斯商人維克托·布特。與此同時,沙特與俄羅斯在“歐佩克+”框架下的石油政策協調仍很密切。烏克蘭危機發生后,沙特還趁機收購和投資俄羅斯能源資產,并以低價大量購入俄原油,用以發電或轉賣。
沙特外交自主性上升是內因與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從內因看,沙特擁有成為中等強國的資源與條件。沙特是海合會、石油輸出國組織的“領頭羊”,也是二十國集團(G20)中唯一的阿拉伯世界成員國,其石油儲量居世界第二位,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出口國。據世界銀行預測,沙特2022年經濟增長率將達8.3%,領跑全球,其經濟總量也有望突破一萬億美元大關,成為地區首個萬億經濟體。
此外,沙特是伊斯蘭教第一圣地麥加與第二圣地麥地那所在國,在伊斯蘭世界擁有獨特的重要地位。自2011年阿拉伯劇變以來,埃及、敘利亞、伊拉克等阿拉伯傳統強國陷入動蕩,沙特則保持政局穩定和經濟繁榮,逐漸成為阿拉伯世界的地緣政治中心和領導力量。沙特年輕一代領導層上臺后,在2016年推出“2030愿景”規劃,推動國家全面轉型,將本國定位為“阿拉伯與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國家、全球投資強國、連接亞歐非三大洲的世界樞紐”,這標志著沙特開始懷揣“強國夢”。這折射出沙特外交思想的民族主義轉向,在“強國夢”的驅動下,沙特不再以泛伊斯蘭主義作為政治合法性的基礎,而試圖以國家利益優先的民族主義取而代之,沙特外交的終極目標隨之改變,維護國家利益的決心空前堅決,外交話語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
從外因看,利益多元化促使沙特與大國發展多元平衡的等距離外交,在大國間“多面下注”。美國曾是沙特的主要石油銷售市場、投資目的地和安全提供者,雙方在“石油換安全”的基礎上建立了聯盟關系。然而,美國通過頁巖油革命實現能源獨立后,其對中東地區石油的依賴顯著下降。美國自沙特原油進口量從1990年的每天約200萬桶下降到2022年的每天約40萬桶,2022年其進口量僅占沙特原油出口量的約5%,因此,美國能源市場對沙特來說已變得無足輕重。然而,在安全和軍事上,美國仍將是沙特的重要盟友。當前,沙特難以在該領域找到替代伙伴,因此仍將長期依賴美國的安全保護。此外,美制武器在沙特軍事裝備中占比高達75%,離開美國軍火及零部件、后臺軟件和維修支持,沙特軍隊將難以運轉。不過,由于從中東戰略收縮已成為美國的長期戰略,這決定沙美關系未來將難以平順。

2022年12月7日,在首屆中國—阿拉伯國家峰會正式舉行前,中國、沙特與其他阿拉伯國家國旗飄揚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街頭。
與此同時,亞洲國家已成為沙特原油的主要出口市場,目前沙特約75%的出口原油銷往中日韓印等亞洲國家,其中銷往中國的原油約占沙特原油出口量的四分之一。中國已成為沙特最大的石油出口市場,沙特也是中國最大石油進口來源地。因此,維護亞洲石油“大買家”,已成為沙特外交的重中之重。在沙特與大國的關系中,中沙關系最具前景,這不僅是因為雙方在能源等領域擁有巨大互補性,也因為發展是雙方合作的主要導向。沙特舉辦“三環峰會”后,部分西方媒體將其誤解為該國開始“脫美親中”,但這其實并不符合沙特多元平衡的外交轉型方向。同時,與俄羅斯在能源政策方面的協調也關乎沙特的現實利益。可以看出,沙特與大國的關系具有顯著的議題性,這決定沙特在不同領域與不同的大國合作,并利用大國博弈獲得更多外交空間。
然而,沙特在外交領域仍存諸多短板。沙特外交自主性上升是因應美國持續自中東戰略收縮的被動之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自身實力的不足。近兩年,沙特融入中東地區外交“緩和潮”,主動改善與卡塔爾、土耳其、以色列等國關系,但沙特與有關國家的矛盾并未得到真正化解,其所處地緣政治環境也未得到實質性改觀。例如,當前沙特仍深陷也門沖突泥潭,尚未找到體面脫身的方法;“卡舒吉案”雖已結案,但修復它對沙特國際形象的破壞絕非一日之功。此外,烏克蘭危機的升級是國際突發性事件,它在短期內造成全球能源供應短缺,卻難以扭轉全球能源轉型的總體趨勢。這意味著沙特若不能如期實現國家全面轉型,其國際地位或將被重新定位,而這將制約其外交能力的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