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會運動轉向選舉政治：印度平民黨的崛起之路

張書劍

2022年3月10日，以壓倒性優勢贏得旁遮普邦立法會選舉的平民黨領導人及其支持者，正在位于印度首都新德里的該黨總部門前慶祝。

2022年12月8日，印度古吉拉特邦立法會（邦級議會）選舉結果揭曉，印度總理莫迪領導的執政黨印度人民黨（印人黨）以巨大優勢獲得連任。值得關注的是，第二次參加該邦選舉的平民黨（AAP）以近13％的得票率成功奪取五席，在被認為是莫迪“政治大本營”的該邦實現突破。

平民黨是2012年才成立的新興政黨，在過去十年時間內先后在德里國家首都轄區和旁遮普邦以壓倒性優勢擊敗印人黨獲得執政地位，并在果阿、古吉拉特邦立法會贏取多個席位。依照印度選舉委員會的政黨分類標準，平民黨已成為與印人黨、印度國民大會黨（國大黨）地位相同的全國性政黨。在當前莫迪強勢執政、印人黨“一黨獨大”的印度，鮮有政黨像平民黨一樣以一己之力抵擋印人黨選舉機器。

平民黨的緣起可追溯至2011年發生在首都新德里的反腐運動。該年4月，印度社會活動家安納·哈扎雷在新德里市中心發起聲勢浩大的絕食抗議，要求政府根據社會意見修改《公民監察法草案》。盡管持續數月的反腐運動在印度各大城市得到廣泛社會支持，但《公民監察法草案》最終不了了之。同為此次運動發起者的阿爾溫德·凱杰里瓦爾在經過反思后認為，只有組建政黨贏取執政地位，才能從根本上改善現有的政治環境。于是，2012年11月平民黨正式成立。

2013年，平民黨首次參加德里立法會選舉，竟一躍成為僅次于印人黨的立法會第二大黨。因印人黨拒絕組建首都轄區政府，平民黨在國大黨的外部支持下組建少數政府。凱杰里瓦爾出任該轄區首席部長，但在執政僅49天后因無法推動反腐議案而主動辭職，迫使德里立法會于2015年2月再次舉行選舉。攜2014年全國大選勝利之勢的印人黨為此次選舉做了充分準備，莫迪甚至親自為選舉站臺造勢。出人意料的是，平民黨以壓倒性優勢擊敗印人黨，贏得70席中的67席。凱杰里瓦爾第二次出任首席部長并順利完成五年任期。2020年，平民黨在德里立法會選舉中再次以巨大優勢擊敗印人黨連續執政。

與此同時，平民黨還在印度各邦積極擴充黨組織，向成為全國性政黨的方向發展。2017年，平民黨在旁遮普邦立法會選舉中贏得117席中的20席，首次在德里以外的地方選舉中取得突破。2022年2月，平民黨在該邦選舉中豪取92席，這使該黨成為當下印度政壇除印人黨、國大黨外，唯一在多個邦級行政單位獲得過半議席的政黨。

相比于傳統的印式民粹主義——依賴族群、地域動員的地方民粹政黨，和依靠莫迪個人號召力與反精英敘事的印人黨，平民黨在執政理念和敘事方式上更接近于同時期興起的西班牙“我們能”、意大利“五星運動”等南歐民粹政黨。這類政黨皆脫胎于經濟發展停滯后出現的大規模社會運動，都以反腐、教育、就業、醫療保障等議題作為政治動員的切入點，借助社會公平議題打破傳統的地域、族群與階級隔閡，以此團結受“腐敗精英”剝削的“普羅大眾”。

與其他新興民粹政黨一樣，平民黨的名稱及其頗具特色的掃帚標志傳遞出明確的反精英信號。但實際上，平民黨創立之初的核心成員以知識精英為主，這些成員在社會運動中積累的經驗絲毫不亞于老練的傳統政客。凱杰里瓦爾畢業于本國著名學府印度理工學院（IIT），曾在印度稅務部門工作多年，他在投身反腐運動之前便已經成為知名社會活動家。其他創始成員還包括印度著名政治學者約根德拉·亞達夫、前法務部長尚蒂·布尚等。

得益于資深社會運動人士的廣泛參與，平民黨在創立初期便能在選舉中出臺兼具吸引力與可操作性的施政綱領，完成從社會力量到地方執政黨的身份轉變。在平民黨治下，教育支出連續五年在德里政府預算中占據首位。凱杰里瓦爾還大力推廣“莫哈拉”社區診所系統，通過為基層民眾提供基礎免費醫療緩解醫療擠兌問題。盡管上述措施的執行情況和可持續性受到印人黨的強烈質疑，但平民黨專注于教育、醫療、供水供電等公共服務的“德里模式”，在私有化大行其道的印度對選民而言具有極大吸引力。

不過，平民黨在深入政黨政治的過程中，也逐漸顯現出印度民粹政黨的通病。該黨自下而上參與式治理的政治理念同凱杰里瓦爾個人權力的膨脹格格不入，這迫使一批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創始成員退黨。為追求選票，平民黨在意識形態上的投機傾向愈發明顯，甚至附和印人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吸納有教派主義傾向的成員入黨，稀釋了黨內凝聚力。

在地方政治層面，平民黨的成功具有一定特殊性。由于首都轄區并不存在十分明確的種姓與族群票倉，平民黨能夠以反腐與社會福利的議題撬動原有政治格局，無需觸碰教派、種姓等敏感議題。此外，首都市民對社會運動的關注度遠超其他大城市，有助于平民黨將前期積累的社會關注度最大限度地轉化為選舉紅利。在旁遮普邦，平民黨最大的競爭對手是國大黨而非印人黨，后者因莫迪政府在2020年強推農業改革法案而基本喪失對該邦的影響力。相比之下，平民黨在古吉拉特、果阿邦等印人黨根基牢固地區的擴張速度則要緩慢很多，暫時難以對印人黨形成較大挑戰。

在全國政治層面，平民黨若要在2024年大選中如印度媒體期待的那樣，成為印人黨與國大黨之外第三勢力的領導者，仍需大幅提高自身在人民院的席位數。平民黨尚不具備在經濟、安全、外交等國家事務中提出替代印人黨的方案的能力。尤其是在莫迪慣用安全議題操縱大選政治敘事的背景下，平民黨當前只能在外交與安全事務中附和莫迪、在涉及教派沖突的議題上縱容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此外，該黨能否以反腐與民生議題在種姓族群矛盾盛行的印度廣大地區撬動現有政治格局，仍有待長期觀察。

但盡管如此，平民黨依舊是印人黨最具威脅的競爭對手之一。作為發端于社會運動的新興政黨，平民黨具備同印人黨相匹敵的話語操控能力，大量資深媒體人的加入使平民黨在社交媒體上獲得遠超其實際政治影響力的話語權。凱杰里瓦爾是在推特上最受歡迎的印度地方邦首席部長，多次在民調中被選為除印人黨和國大黨人士之外最受歡迎的總理候選人。此外，平民黨自下而上參與式治理的理念便于其吸納印度各地的社會運動力量，進而轉化為該黨在印度各地的社會網絡與組織，在組織效率上不遜于印人黨“母體組織”國民志愿服務團（RSS）。作為可塑性較強、仍處于快速上升期的新興政黨，平民黨足以成為值得印人黨認真應對的長期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