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猴（節選）

傅菲

它是一只老猴，眉毛虛白，體毛黃白。它的短尾藏在下面，淺紅色臉上有一層層皺褶，像一塊用舊了的紅手帕。它弓著身子，慢慢地往山上走，消失在竹林之中。山腰之下，是一片竹海，青幽碧綠，沙沙之聲不絕于耳。

那年初夏，有人看見猴子來到西山森林。猴是短尾猴，在山上嬉鬧取樂，在樹上蕩秋千。寒露后伐竹開始。伐竹人帶米菜上山，自己生火造飯。伐了半個月，猴子來了。一只公猴和三只母猴，帶著四只小猴出現在吃飯現場。公猴吱吱吱吱地對著人叫。一只小猴趴在母猴背上，三只略大一些的小猴眼巴巴地看著伐竹人吃排骨喝酒。

每天中午猴子都會來。伐竹人給它們玉米棒、橘子、蘋果吃。吃了幾次，猴子膽子大了，直接去翻伐竹人的貨袋。伐竹人在火堆烤竹雞，竹雞又香又酥，冒著黃黃的油珠。猴子拿起竹雞就吃。伐竹人追著猴子跑，猴子爬到樹上。大雪封山。公猴帶著家族來到村子里。環溪口人給它們烤紅薯、玉米棒吃。猴子吃了食，在院子墻垛下曬太陽。母猴抱著小猴抓虱子吃，小猴給母猴順毛發。

猴子喜歡在公路邊閑逛。母猴跟著公猴，小猴跟著母猴，嬉戲著。路上有小車停下來，給猴子拍照，和猴子合影。猴子拉著人的衣服，吱吱吱叫。拍照的人打開車門，拿出巧克力、餅干或水果給猴子吃。來往的人大多數知道這一段公路很容易遇上猴群。他們停好車，提一盒餅干或面包下來，給猴子吃。猴子爬上車頂，跳來跳去，甚至到車里找東西吃。

過了三個月，小猴子少了兩只。小猴子在車里找東西，年輕司機把車門鎖上，開著車子跑了。車子跑了，其他猴子還在搶地上的餅干吃。這條路上來往重車多，彎道多，視野不開闊。重車難剎車，慣性大。一只小猴子當場被碾死。猴群嚇壞了，跑到田里，吱吱吱叫。小猴子的母親——破了嘴角的母猴，想抱起小猴子，抱不起來，只有一泡爛肉。它抱起小猴頭，坐在路邊，癡癡傻傻地看著小猴頭。

村里有一個清掃垃圾的人，見猴子上公路，舉著掃把趕猴子。他責罵猴子：小猴子被抱走了一只、軋死了一只，你們還去討吃，餅干面包就有這么好吃？想吃了，不如掌自己嘴巴，省下一條命。猴子看看他，齜牙，吱吱吱叫。猴子被他趕上了西山。他走了，猴子又跑回來。

車子又碾死了猴子。一只母猴癱在車輪下，死了。掃街人心疼，說，趕了多少次，你還要來討吃，吃是最害身的，你到死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環溪口往北五里，有一家民宿。猴子去民宿玩耍、討吃。有一個吃燒烤的人逗猴子玩，拿一塊烤魚，誘小猴子，誘進了房間里，小猴子再也沒出來。猴子膽子越來越大，有時站在公路中央攔車子，把司機嚇得驚魂不定。有一次猴子攔車，被車直接撞飛。掃街人抱起猴子去診所，小跑著，還沒到診所猴子就死了。死的猴子是母猴，它的小猴跟著掃街人跑。公猴在公路上跳來跳去。

很長一段時間，公猴帶著一只母猴一只小猴在山林、在村子游蕩。它的臉皺得厲害，紅斑褪去了許多，紅斑邊沿出現癬狀的白斑，淡黃的眉毛變白，頭上的毛發越來越少。它經常站在山道，對著公路吱吱吱吱吱吱尖叫，煩躁而憤怒。

死得死，走得走，猴群散了。掃街人趕猴，不讓它們下山。可阻止不了。掃街人對村里人說，猴子來了，千萬別給猴子吃食，好吃食養懶人，好吃食也養懶了猴子，有了吃食，猴子不愿在山上找食物，這是害了猴子。才三年工夫，一個猴群只剩下老公猴、老母猴和一只小猴。

又一年春天。三只猴在彎口玩耍，一輛拉沙子的車子經過，見到猴子，司機迅速避讓。車是四輪貨車，車輕沙重，方向盤轉得太快了，車子側翻，沙子傾瀉下來。老公猴逃得快，吊在路邊樹枝上。母猴不忍心放下懷里的小猴，被沙子蓋上。小猴弱小，窒息而死。母猴被救了下來，然腿骨全斷。公猴望著死去的小猴，驚駭萬分。它看著母猴被人抱走，送到動物救助中心。

一座高山，只有一只公猴了。公猴還會來到村子，沮喪哀傷地尖叫。只要它來，掃街人就拖著掃把轟走它。公猴跑上山道，回頭落寞地看著掃街人——孤老絕望的落寞。它再不能死在車輪下了。一年多了，環溪口再也沒出現過公猴。

沒猴子來，村子清凈了許多。這種清凈讓人難受。

（選自2021年第11期《草原》，本刊有刪改）

—— 鑒賞空間 ——

本文敘寫了一個猴群消亡的過程。敘述很現代，調子很冷，作者對孤猴的情感態度完全寄托在掃街人身上，他見不得猴子因討吃而被車子撞死，多次阻止猴子下山向村民討要食物。小說《貓》敘寫了“我”先后養過的三只貓的故事：前兩次是向人家要來的，都長得十分可愛，然第一只病死了，第二只被人偷走了，“我”每次都十分傷心；可真正讓“我”良心受到譴責的卻是第三只貓，一只女傭在路上撿來的、長得特別難看、不討人喜歡的貓，原因是“我”冤枉了它，暴打了它，致使它流落在外死了，讓“我”永遠失去了改正過失的機會。同學們不妨細細品讀這兩篇文章，在字里行間體會作者的寫作意圖，領悟其流露出的情感變化。

—— 讀有所思 ——

文學是一門節制的藝術，但無不表明著作者的情感態度。請你結合本文與《貓》，談一談作者在敘述過程中流露出的真情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