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爺

◎ 王金平 （河南）

打我記事起， 三大爺就是一個光棍漢。

三大爺脾氣古怪， 性格傲慢， 受不得委屈。 三大爺和我家的舊房及五叔家相鄰。 我爹和五叔在外工作， 三大爺與五嬸一家人不說話， 在一個院住時， 霸道的三大爺老是欺負我們。

三大爺住的地方叫腦上， 位置在全村最高。

腦上的路是用紅石頭鋪的。

天氣熱時， 腦上的人， 都端著碗舉著玉茭面窩窩， 聚集到腦上的半坡上吃飯。 我就是在一次吃晌午飯時，看到了三大爺背上那兩塊讓他驕傲的傷疤的。

三大爺年輕時當過兵， 南下參加過解放戰爭。 三大爺說， 當兵可受罪哩！ 大冬天讓你在野地里趴著， 一趴就是一夜， 手腳都凍麻木了， 有的凍得都流了膿， 饑一頓飽一頓， 有時半生不拉熟的。 在一次戰斗中， 三大爺被敵人的炮彈炸傷， 住進了戰地醫院。 三大爺養好傷后， 上級領導征求他的意見， 問他是留在部隊還是回老家， 或者等新中國成立后分到那里工作， 三大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家，他認為回家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父輩們分家后， 因家里窮， 爹只好外出工作。 不管爹走到哪里， 都帶著三大爺給他的箱子。 后來爹當上了副縣長才不用它。

我是在老家長大的。 有一次， 三大爺當著眾人的面對我說， 我要是不回來， 現在至少是個縣級干部， 留在部隊至少是個團長。

這時， 有人就揶揄他。 啥人有啥命， 你沒當縣級干部的命。

三大爺不服氣地哼一聲， 說， 咱沒那命！

我想， 三大爺說的是實話， 如果他不圖一時的享受， 留在部隊或分配到地方工作， 恐怕不是現在的樣子。有時， 人的一念之差， 就會改變人生的航道， 待后悔已晚矣！

三大爺聽說殘疾軍人可以領到生活補貼， 就披了一件破襖找到鄉政府。

鄉政府沒人理他， 三大爺便把我爹的名字搬了出來。 鄉政府的人聽說他是副縣長的三哥， 就變得熱情起來。 可想領到殘疾軍人生活補貼， 要到縣民政局辦手續。 縣民政局的人見他穿著破衣爛衫， 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受了冷落， 心里感到憋氣， 便坐在院里老子長老子短地罵。 后來局長接待了他。 局長給我爹打電話核實情況后， 以最快的速度給他辦理了手續。

三大爺外出辦事， 從不找我爹幫忙， 不知出于啥心理。 外出時， 他總是穿得又破又臟， 他說他這樣是故意敗四弟的興。

在飯場上， 每當有人問起打仗的事， 三大爺總是很驕傲地高聲地滔滔不絕地講他的戰斗故事。 有一次他說， 打仗時， 碰到跑散的國民黨軍官媳婦， 嗬！ 長得恁個漂亮， 卷著發，穿著旗袍， 白嫩細肉的……他講到這里， 樣子很饞人。 有人故意逗他說，你為啥不領回來一個， 也不至于現在打光棍。

三大爺笑著說， 咳！ 部隊有紀律。

其實， 三大爺曾有過媳婦， 聽說長得還不賴， 只是沒過多久， 就讓他打跑了， 以致后來他一直沒再娶。

三大爺沒留下后人是三大爺的遺憾。 有時我碰見他， 他故意陰陽怪調地大聲說， 保平， 你跟著我吧， 等我老了， 把我埋了， 打一口棺材就行，剩下的家產歸你。

旁人笑著說， 你能有啥家產？ 跟著你不是受罪！

三大爺上了年紀， 父輩們商定，三大爺老了以后， 由我二哥頂門頭摔老盆。 那時二哥早已在城里上班。

三大爺早年就患上了氣管炎， 到晚年發展到肺氣腫， 離他老遠就能聽到他嗓子呻兒呻兒地響。

那年冬天， 一個老鄉來單位找我，說三大爺讓我給他買感冒藥， 最近他感冒挺厲害， 長時間不好， 走路都困難， 看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陪他去醫院看看。

那幾天我正好遇到煩心事， 心里不痛快， 就沒把三大爺捎來的話當回事。

沒過幾天， 下了一場大雪，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 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前晌， 老家打來電話說， 三大爺死了。

三大爺一生孤苦伶仃。

那次他捎信兒讓我買感冒藥， 讓我回去陪他去醫院， 正是他病重的時候。 后來我想， 當時三大爺是多么無助， 他多么盼望身邊有親人照顧， 可是我……每每想起這件事， 都讓我感到愧疚和不安。

埋葬了三大爺， 在清理他的遺物時， 發現了一個拳頭大的小木盒。 打開小木盒， 打開里面的綢子布， 包裹的竟是一枚榮譽勛章。

三大爺曾立過戰功？ 大家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