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歷“險”記

喬等一

真芭比娃娃

假芭比娃娃

今夏《芭比》電影熱映，粉紅風暴席卷銀幕。“多巴胺”配色不僅吸引了小朋友的注意，也讓大人們追憶起了童年的“玩伴”芭比娃娃。時至今日，全球仍有大量風格、造型不同的芭比娃娃正被生產、銷售。然而，不法分子朱某瞅準商機，仿造相似的芭比娃娃出口、內銷，創業5年“中道崩殂”……

2023年5月26日，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靜安區檢察院）依法以涉嫌侵犯著作權罪對A公司、A公司實際負責人朱某提起公訴。同年8月16日，靜安區人民法院一審以侵犯著作權罪判處朱某有期徒刑2年，緩刑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萬元；判處被告單位A公司罰金人民幣5萬元。

一波三折，鑒定結果互相矛盾

2021年4月6日，芭比娃娃權利人美泰公司在中國的知識產權代理方報案稱，A公司在網絡上銷售侵犯芭比娃娃品牌著作權的玩具，涉案金額近100萬元。當日，公安機關查扣A公司的涉案產品32款，共1.4萬余件，后對A公司老板朱某及其員工立案偵查。在審查逮捕階段，權利人遞交了甲鑒定機構的報告，認定A公司的13款產品與芭比“CEO”頭雕及相關組合造型的設計要素構成實質相同，侵犯了美泰公司的著作權。

有了鑒定報告的支持，案情似乎明朗。然而，事情并不簡單。犯罪嫌疑人的律師隨后也寄來了一份乙鑒定機構的報告，上面寫著“不相同”。截然相反的兩份鑒定意見，在檢察官頭腦中刮起了風暴……

朱某辯稱，自己的玩偶在制作過程中只是參考芭比娃娃的形象，并非1：1仿造。“我們的每一個娃娃都有自己的設計，臉型還參考了網球明星莎拉波娃。”仿造真人的玩偶娃娃，能做的改動并不多，朱某及其律師堅持“沒有侵犯芭比娃娃的著作權”。甚至，朱某還拿出了2021年申請的一款頭雕著作權登記證明，試圖“自證清白”。

案情并不復雜，難的是認定。于是，檢察官重新梳理，從“著作權”和“侵犯”兩個關鍵詞入手，提出了本案最具爭議的兩個問題：美泰公司是否擁有芭比娃娃的著作權？換句話說，芭比娃娃是作品嗎？假如第一個問題回答“是”，那么A公司的玩偶是否與芭比娃娃實質性相似，構成復制關系進而侵犯其著作權？

問題該如何解答？“作品”該如何認定？檢察官說，“權利人和行為人的權益我們都會保護，不枉不縱，慎之又慎”。

經過補充偵查，權利人提供了包括芭比娃娃頭雕在內的十款玩具的設計圖紙、創作過程等書證。檢察官認真審查境外證據調取的真實性，并通過增加使領館認證等方式確保境外證據調取符合刑事訴訟法律規定。面對法律適用的難題，檢察官仔細搜尋能作參考的國內外判例。“什么是‘作品？聽上去很哲學的問題，卻是我們需要攻克的關鍵。”檢察官說。

為什么如此難以判斷芭比娃娃是否“作品”呢？首先，不同于小黃人、奧特曼此類抽象形象，仿真的特質導致這類娃娃并沒有非常鮮明的獨創性。其次，有觀點認為芭比娃娃并非雕塑、畫作等純粹的藝術品，而是具有實用功能的玩具，因其實用性與藝術性分離的認定復雜，導致著作權認定爭議較大。

面對這樣疑難復雜問題，承辦檢察官多次商請上級檢察機關、召開各級知產條線檢察官聯席會議，分析研判爭議焦點。檢察官還引入“外腦”，利用“專業導師”制度，先后向華東政法大學法學院王遷教授、同濟大學上海國際知識產權學院許春明教授請教。“獨創性表達到哪里，著作權保護就到哪里。”教授們認可芭比娃娃作為美術作品的獨創性價值。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此時，檢察官不僅需要聽取百家之言，更需要擁有獨立判斷的魄力。最后，檢察官認為，盡管仿真娃娃取材于現實，但其藝術性遠高于實用性，不管是臉部還是整體場景造型都具有審美意義的獨創性表達。因此，芭比娃娃的臉部是“作品”，整體也是“作品”。第一個問題解決了。

撥云見日，探索更優判定標準

在審查起訴階段，權利人和犯罪嫌疑人又各提交了新的鑒定報告，面對不同的鑒定結論，檢察官要求公安機關補充鑒定。5份來自不同機構的鑒定意見擺在眼前。

“從刑事犯罪的角度來說，一個組件復制500件，和娃娃整體場景復制500件，在法律層面評價是一樣的。”檢察官搖了搖頭，“大家都說‘作品獨創性不分高低，但這真的可以在刑事處罰角度同等評價嗎？”一部3小時電影是視聽作品，一個10秒短視頻也是視聽作品，兩者是否能夠同日而語？對承辦檢察官來說，答案顯然是“不”。

為了找到更合適的判定標準，檢察官沉浸在不同行業的判例中。最終，檢察官決定根據獨創性程度、相似元素占整體比例等因素進行綜合判斷。

檢察官一一比對了雙方的創作時間，證實除自行車、跑車外的其他產品均為權利人獨立創作且發表在先。而在朱某等人的聊天記錄中，也寫著“按照這款先改成美泰的包裝形式”“胸部要像美泰一樣”“縫線按美泰的”等字句。

此外，檢察官將10款產品按照獨創性聲明逐字逐句比對并寫下比對結果。按照比例原則，最終篩選出一款椰林樹影風格的阿麗莎娃娃。這款娃娃在服裝、人物姿態、摩托車造型等方面高度重合，極細微處略有差異，但并未造成整體審美風格變化，整體構成實質性相似。第二個問題解決了。

經審查，2016年起，A公司未經著作權人許可，生產制造與芭比娃娃構成復制關系的仿真娃娃，并通過網店等途徑銷售。其中，阿麗莎娃娃與CNB33款芭比娃娃構成復制關系，侵權復制品數量共計1997件。最終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

案件進入了尾聲。檢察官綜合考量后，認為A公司以單位名義對外銷售玩具，違法所得歸單位所有，并未以實施犯罪為主要活動，符合單位犯罪條件，追加A公司為犯罪單位，朱某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其余4人為其他直接責任人員。秉持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理念，檢察官區分了主從犯，對A公司和朱某提起公訴；考慮到4名員工犯罪作用較小、情節較輕，作相對不起訴處理。

異地協作，檢察建議堵漏建制

案結不等于事了。經過調研，檢察官發現，A公司所在地廣東省汕頭市澄海區是全國聞名的玩具生產和出口基地，先后被認定為“中國玩具禮品之都”“中國玩具禮品出口基地”，產業集聚形成規模效應。因此，檢察官意識到，對A公司進行合規治理，能促進整個行業健康發展。

為了營造良好的營商環境、保護知識產權創新發展，檢察官擬就了檢察建議書，發往涉案企業所在地的檢察機關征求意見。

檢察建議書中詳細列明了A公司存在的問題和相應對策，建議A公司對全體員工開展法律培訓，樹立企業誠信經營觀念，增設專業法務管理部門，制定完善的企業經營規章制度等。

這份檢察建議書獲得了汕頭市澄海區人民檢察院的認可，并表示將全力支持配合，共同為企業發展保駕護航。

2023年7月28日，靜安區檢察院收到了A公司的回函，表示公司已第一時間按照檢察建議逐一對照自檢，從生產經營全流程提高守法經營責任意識、建立專業法務部門并聘請知產領域專業律師嚴格把控、樹立企業誠信經營觀念。其提出的詳細整改方案，展現了合規守法的決心。

檢察官在倉庫調查取證

從辦理一起案件，到規范一家企業，再到警示一個行業，該案的辦理對精準復制類的侵犯著作權案件提供了認定思路，同時對于侵犯著作權民刑交叉案件的刑事認定具有首例意義。此外，檢察機關異地攜手強化知識產權保護，為護航民企創新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文中人名、公司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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