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木版年畫中方弼、方相門神形象考略

湯 艷 西安美術學院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的詩句為后人描繪了中國傳統春節里異彩紛呈的民俗活動，這里所說的“桃符”就是中國門神畫的雛形。在木刻年畫尚未普及的年代與地區，每到年關，人們總要掛置桃木，或在桃木板上繪畫神荼、郁壘的形象，懸于門首，以求祛災避禍。為了簡便，有的人家甚至僅寫上兩位神仙的名字作為表征。

門神是中國木版年畫中最普及的工藝樣式，據《通典》和《文獻通考》記載，門神的起源至遲可以追溯到商周，當時不僅已成定制，而且也被納入國家典章制度的核心——“禮”之中。此后，由于地域間文化的差異，門神的供奉與尊崇種類繁多，不一而足。直至明清時期，門神文化形成了更鮮明的地域特征。在歷史的長河中，門神形象主要有神荼、郁壘，方弼、方相，趙公明、趙云，秦瓊、尉遲敬德，薛仁貴、蓋蘇文，鐘馗、劉海等。

一、鳳翔木版年畫中的方弼、方相

鳳翔木版年畫中有一對引人注目的大幅門神方相、方弼（見圖1、圖2）。世興老局的年畫傳人邰立平先生認為，方弼、方相作為門神出現的時期比神荼、郁壘稍晚，也是最早的年畫樣式之一，而且在現今各地所存的木版年畫中，它成為陜西鳳翔門神畫獨有的形象。

圖1 鳳翔木版年畫里的方相形象

圖2 鳳翔木版年畫里的方弼形象

門神的尊崇多是由宮廷延至民間。據說以方弼、方相為形象的大門神起初也是懸于宮門之上的，其意是由于三妖大鬧朝歌，朝綱大亂，謠言作祟，紂王遂派當朝文武官員輪流把守宮門，但唯有方氏兄弟二人看守時有應，便繪制方氏二人畫像以作守護，后文武大臣、庶人百姓，均仿畫二人圖像貼之，民間競仿，延續成風。這兩幅畫像形制較大，而且民間也未見有小張的樣板，似乎由此證明，方弼、方相自古多為宮門、府門、衙門、城門、堡門、寨門等所用的門神形象，與秦瓊、尉遲敬德等門神不同的是，民宅很少使用此畫。

方弼、方相原為一人，乃方相氏。有關方相氏的傳說起源頗為久遠。《周禮》謂：“夏官司馬所屬有方相氏，設狂夫四人。”方相本為官職名，專掌驅鬼之儀，后來，官職名似與人名混同。其職司大致有二：一是祭社拜天之時，驅魔避災，逢兇化吉；二是大喪日，在柩前先導，為開路神。很有意味的是，有明確記載的方相氏竟然是位女性，《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載：“開路神君，乃《周禮》之方相氏也。相傳軒轅黃帝周游九垓，元妃嫘祖死于道，召次妃好如監護，因置相以防夜，蓋其始也。”既然方相為官職稱謂，而并非具體的人名，那就應該會有多種形象，而且其形象也多為想象幻化而成。依鳳翔世興老局自明代中葉流傳下來的古樣來看，兩人皆身材偉岸、身披戰甲、氣宇軒昂。兄長方弼為花臉，滿腮飽髯，莊重威武；方相為凈臉，面如敷粉，穩健有度。但是，在諸多的文獻與圖像留存中，方相氏卻遠沒有這樣敦厚俊朗的外形。

二、方相氏追考

古代文獻里，有關方相氏的相貌并無清晰的描述，但有一個共同點：貌丑。我們可以看到《琱玉集》卷十四《丑人篇》對方相氏——嫫母相貌的描述：“嫫母，黃帝時極丑女也，錘額戚頁安頁，形粗色黑，今之魌頭是其遺像。”另據《周禮·夏官·方相氏》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為帥百隸而時難（儺），以索室驅疫。” 鄭玄注：“蒙，冒也。冒熊皮者，以驚驅癘疫之鬼，如今魌頭也。”魌頭為漢代用語，是相貌極其丑惡的意思。至于方相，鄭玄理解為：“方相，猶言放想，可畏怖之貌。”到這里，意思已經很明顯，方相就是相貌奇丑可怖而具威懾鬼魅職能的神靈。另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七中有較為細致的描寫：“此神身長丈余，頭廣三尺，須長三尺五寸，須赤面藍，頭戴束發金冠，身穿紅戰袍，腳穿皂皮靴，左手執玉印，右手執方天畫戟。”在大量的漢畫像石中，方相氏多被刻畫成站立的熊，時稱“仙倡”，亦即由人扮演的假形。在鐘馗取代方相氏之前，其是主要的門神，但并非是宅門上的對幅門神。所以，在漢畫像磚中，門柱、門扉、門楣等顯著位置雕刻的熊，即為方相氏。在壁畫、畫像石、漆器、陶器之上，方相氏的形象多為人狀獸足，似熊非熊，瞠目張口，蹲蹴并作騰躍、捉拿之狀。有幾個顯著的圖式值得留意：河北昌黎水庫東漢墓立柱上刻的面如虎形、口內銜刀、四肢挾兵器的怪獸，形似蚩尤；1931 年發現于遼寧大連的營城子墓室，除東壁、北壁上方繪有云氣紋外，墓門上部繪有一個可能意在驅鬼的方相氏，其兩臂左右平伸作抓拿狀，有毛有爪，面目猙獰；1972 年，發現于臨沂白莊的一件漢代畫像石中，方相氏正面蹲立，頭頂弩弓，口銜寶劍，前爪執斧，虎面虬須，尖耳長尾，容貌恐怖，極具威懾力量（見圖3）。

在墓室壁畫中，方相氏的形象多為人身熊首的怪物，但也有例外。比如洛陽邙山的卜千秋墓壁畫中，有一幅興味盎然的“升仙圖”，除了騰龍、臥羊、朱雀、白虎、星宿、伏羲、羽人之外，主室后壁所繪方相氏的形象也極為引人注目，但令人不解的是，此方相氏卻為豬頭大耳的憨鞠形象。可見，在民間，方相氏也并非固定單一的形象。

在儺舞中，方相氏同樣是極重要的神祗，其形貌也多與文獻中的記載相符，“蒙熊皮”“黃金四目”和“十二神獸”均是需要注意的化妝要點。關于方相氏面具的原型，一般認為是遠古時代與黃帝作戰的蚩尤。顧樸光先生在其論著《中國面具史》中引用大量材料論證了方相氏、蚩尤、饕餮三者的同一性，似乎在史學界，這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方相氏外形上最顯著的標志是獸面、巨目、頭上長角、口生獠牙，相貌丑陋怪誕、猙獰可怖，形同饕餮。在曾侯乙戰國墓出土的墓棺漆畫上，兩邊各繪有八個儺舞怪人，這些怪人均雙手執戈，張口呼噪，以戈柄擊地，頓足而舞。有專家分析，這便是“方相氏驅鬼圖”。其中頭戴形似熊首物件的四目假面人、足踩火焰紋者，為方相氏。

三、方弼、方相的分化衍生

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方相均為一人，直至明代，《封神演義》才將其衍為二神，一為方相，一為其兄方弼。

傳說方弼、方相是殷紂王的鎮殿將軍，二人身高三尺，力大無比，有其二人鎮守宮門，妲己和鬼魅皆不可入內。后殷紂王將二人趕走，妲己才得以禍亂朝綱。妲己迫害殷郊、殷洪時，方弼、方相沖上去解開二人身上的繩索，背起他們反擊朝歌。紂王降旨，令黃飛虎追趕捉拿四人。方弼、方相將殷郊、殷洪送到去姜恒楚封地的大路上，辭別殿下，又不能回朝歌，遂在黃河邊擺渡為生。后西岐上大夫借定風珠時，發現方弼、方相二兄弟，他們被收歸西岐，投在姜尚麾下，同伐紂王。因有戰功，周克商后，受姜子牙敕封，方弼為顯道神，方相為開路神，其影響遂廣被民間。因而后人將二人形象繪刻于紙上，尊為門神。據說，唐代以前的方弼、方相形象，前者為花臉，后者為凈臉，貼于城郭東門之上。

古代民間喪葬時，所用開路神的體量，依官品高低而定，四品以上者，開路神頭為方形，一方安一眼，共有四眼。四品以下者，則為兩眼。所穿衣服，悉同道士，手中執戈和盾牌。至墓地，用戈擊打墳壙四角，以驅除墓室周圍之鬼怪。江南一帶出殯，以布蒙木架，制二巨人，高丈余，身披鎧甲，頭如斗，戴盔，作金剛怒目之狀，為送殯行列之先導。孔府的喪事議程中就有這樣的情形：門外扎有樂棚，負責奏樂，根據男賓女賓吹奏不同的迎賓曲；大門兩側置有木架，外包綢緞扎成的大漢叫“方弼”“方相”，形象似京劇中的花臉，人站在里面操縱。這些文字，沒有詳盡描述方弼與方相的容貌，但我們依然能夠判斷出其容貌兇悍可怖。

方相氏兇煞的形貌是其驅魔的關鍵，在各地的儺儀中，其形象屢被夸張。儺舞濫觴于史前，盛行于商周。周代的儺儀是為了驅邪逐疫，周人認為自然的運轉與人事的吉兇息息相通。四季轉換，寒暑變異，瘟疫流行，鬼魂乘勢作祟，所以必須適時行儺儀逐邪惡。儺儀中的主神是方相氏。兩漢，儺儀中出現了與方相氏相配的十二獸，據說它們可以吞食邪惡的疫鬼。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沿襲漢制，儺儀中加入了娛樂成分，方相氏和十二神獸角色由樂人扮演。這種情形在今天的陜西民間社火表演中仍有留存，每年一度的關中西府社火游演中，就有許多至為關鍵的程序，如演員“開光”后，整個社火隊伍要整冠到廟宇前繞轉一圈。這時，通常是由黑虎靈官開道，方弼、方相、青龍、白虎在前，關公、周倉墊后，形象猙獰，威武異常，到村中各家門前院內游轉，以圖清除污穢鬼疫。在西北地區，方弼和方相被譽為“把門將軍”，尤其在周文化的原發地周原（今扶風、岐山、鳳翔）一帶，方相氏的崇信至今仍有極其濃厚的氛圍。

方相氏貌丑而性猛，似乎已是早成定規的文化標本。但有意思的是，宋代聶崇義所撰《三禮圖集注》中，有方相氏插畫一幅（見圖4），畫中的方相氏儼然一位身姿富態、步履穩健的老者，身著平常裝束，很難讓人把他與形貌兇煞的方相氏聯系。只不過，其左手執盾、右手操戈，面有四目的特征表明了他非凡的身份。但無論怎么講，這幅插圖還是讓人頗覺詫異，因為，此方相氏缺失了以惡貌威懾鬼魅的原本形象。

圖4 方相氏

四、鳳翔木版年畫中“方弼、方相”氏的造型特征

人物造型的演變，往往是一個時代審美與工藝種類推演的結果，在民間畫工的集體智慧下，方弼與方相氏化解了兇蠻與猙獰之氣，被大眾所接受。鳳翔木版年畫中的方弼、方相二門神形象，據說自明代中期延留至今，而其形象在其他各地門神中不見。

鳳翔木版年畫中的方弼、方相兄弟，造型敦穩、線條暢達、色彩富麗，頗具裝飾意味，有威武而不兇悍之感，衣裝華美謹嚴，飄帶臨風，他們手中的兵器也被換成了帶有祥瑞之氣的銅錘。很明顯，其造型受到宗廟壁畫、民間繪畫、當地戲劇服飾、社火扮裝的熏染。在創作范式上，也明顯受到門神創作模式的影響，藝人采用一花一凈、一文一武的對比技巧，使兩者在性格、氣質上產生互補與區分，這種處理手法在秦瓊、尉遲敬德，薛仁貴、蓋蘇文等門神中也同樣存在。只是方相一個原本相貌兇悍可怖者，卻被群眾演繹為粉頰慈目、敦厚溫良的將軍，其兄方弼卻是霸悍威猛、氣勢逼人，這種演變的軌跡真是讓人難解！

鳳翔木版年畫在人物的總體造型上，極其注重外輪廓與團塊的整體感，形象處理多借鑒傳統民間繪畫的基本技法，以五短身材的夸張手段，著意突出人的頭部，腰圍加粗，使人物有偉岸威猛之感。人物均昂首挺胸、跨步立正、寓動于靜，憨厚而雄偉。方弼、方相，秦瓊、尉遲敬德大都是多半側身造型，并且形成具有對稱感的裝飾效果。鳳翔年畫中的武門神，大都是以花臉、凈臉對比出現，形成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對比強烈，在對稱、統一中又富于變化，成為西北民間一種特有的繪畫手法和風格。門神人物的面部處理亦很講究，一對門神的眼睛往往是一瞇一瞪，一線一圓，面部線條的處理也是一簡一繁，頗值玩味，這些處理技巧在方弼、方相上體現得頗為充分。在方弼、方相的形象處理中，對直線和圓弧線的重疊穿插、對比特別講究，銅錘的長直線同臉、身、手等圓弧線形成反差，加強了裝飾感和對比效果，在視覺上有莊重而絢爛之感，平添了人物的陽剛之美。線條圓、直交替應用，整個畫面疏密穿插，面部、胸部、衣袖口等的大疏和衣、器、鎧甲密的巧妙結合和襯托，再加之肩上及腿旁兩條帶子的飛起，都給人以靜中寓動之感，達到了完美的整體效果。

可以說，鳳翔木版年畫中的方相氏門神造型與畫像石和儺儀中的形象已無直接關聯，應是受了話本小說與民間傳說極大影響的結果。秦腔人物造型、民間宗廟繪畫、話本小說插圖，更多成了年畫工匠創作的依據，群眾普遍認為，人物的形象要俊朗、威武、美觀，這樣才會符合百姓對英雄的審美習慣，這同時也是中國年畫樸素的審美觀。在此基礎上，木版年畫的裝飾性也更為百姓所看重，線條、色彩的裝飾元素，也往往要與年關里喜慶的氛圍相呼應，滿足了人們美化生活的意圖。所以，木版年畫的造型更具悅目、喜慶的形式美感，也更具寫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