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桐書先生學術成就對中國音樂史學的啟示

萬桐書（1923—2023），音樂理論家，長期致力于新疆各民族傳統音樂尤其維吾爾木卡姆研究，為我國民族音樂理論建設做出突出貢獻。2023 年8 月由文化和旅游部非物質文化遺產司指導，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化和旅游廳、新疆藝術學院主辦，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新疆理工學院、阿克蘇地區文化體育廣播電視和旅游局協辦的“生命如歌——萬桐書與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專題展在新疆理工學院圖書館開幕；9 月新疆藝術學院又召開“木卡姆情懷——萬桐書先生紀念研討會”， 研討先生學術貢獻和維吾爾木卡姆研究相關問題。筆者在學習萬桐書學術成果基礎上，關注其與中國音樂史相關的理論探索，探求先生對音樂史學理念與方法的思考，挖掘先生學術思想并使之發揚光大。

一、萬桐書與音樂研究所①的學術淵源

從萬桐書早年求學、工作經歷看，他與音樂史學家楊蔭瀏有著深厚交往。1941 年，萬桐書到重慶學習聲樂，1942 年考入四川江安國立樂戲劇專科學校樂劇科，翌年轉入重慶青木關國立音樂院理論作曲系，后隨學院遷到南京。重慶青木關及南京國立音樂院期間，楊蔭瀏任中國音樂史和傳統音樂教學工作，與萬桐書有師生之誼。1948 年萬桐書畢業后，受聘于廣州市立藝術專科學校音樂系和湖南長沙音樂專科學校。1949 年調任南京市委文藝處音樂組，參加籌備“慶祝新中國成立音樂會”；11 月因工作優秀，調到中央音樂學院音工團創作組，后調入中央音樂學院研究部（即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前身）。

此時的中央音樂學院研究部擁有李元慶、楊蔭瀏、曹安和、關立人等專家。在研究部主任李元慶領導下， 學者們對全國傳統音樂展開系統調查，僅1950 年就調查了河北定縣子位村吹歌、天津曲藝音樂及無錫藝人阿炳、蘇南吹打、十番鑼鼓等，積累大量傳統音樂錄音檔案。在國家級民族音樂研究機構工作的萬桐書自然受到研究部“資料先行”“史論并舉”“論從史出”等治學思想影響，成為他之后從事維吾爾木卡姆研究的動力來源。

50 年代末，萬桐書還參加由中國音樂家協會和音樂研究所組織的《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編寫組。1960 年萬桐書主持記譜的《十二木卡姆》，鑒定與出版得到音樂研究所充分肯定和大力支持。②宏觀上講，萬桐書早期維吾爾木卡姆記錄和研究工作是當時“研究部”開展的全國各民族傳統音樂普查的重要組成，其研究工作始終貫穿以楊蔭瀏為代表的學術前賢的理念方法，是音樂研究所學術傳統的延續發展。音樂研究所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的國家級學術重鎮，已成為半個多世紀來幾代音樂學人的精神歸宿和深沉學術認同。

二、萬桐書的中國音樂史學探索

萬桐書一生完成多部論著，包括《十二木卡姆》曲譜、《維吾爾族樂器》《中國大百科全書·音樂舞蹈》之“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塔吉克”等民族音樂和“木卡姆”條目等，以及《我對“新疆民歌記譜問題”看法》《“馬卡姆”概念》等論文，多處涉及傳統音樂史學研究。從萬桐書“工作筆記”看，至遲在20世紀80 年代后，他大量研讀古籍文獻和文史成果，表現出強烈的音樂史學意識。對新疆民族音樂乃至中國音樂歷史的關注，是其晚年學術工作的重要內容。以萬桐書“工作記錄”1991 年部分內容為例：③

1 月13—17 日，讀“史”。19、21 日，讀“史”。23日、24 日，讀“史”。25 日，讀完《世界史教程》。

2 月1 日，看土耳其音樂。2 日，看阿拉伯音樂。3日，抄記伊拉克木卡姆努白。4 日，摘記“穆瓦沙哈”。5 日，摘記伊朗音樂。8 日，看19 世紀的南印度藝術音樂。20 日，看嚴安思譯的《阿拉伯音樂的歷史概況》。26 日，摘記完《阿拉伯音樂史》中的資料要點。

3 月1 日，在《大百科全書》和《不列顛百科全書》中查閱有關條目。9 日，看音樂卷有關詞條。16日，把新疆維吾爾族、中亞、伊朗、西亞、北非的歷史排出一個歷史縱橫表。17 日，列完表格。22 日，查波斯詞。25 日，查《阿拉伯詞典》。26 日，查《阿拉伯詞典》。27、28 日，查《阿拉伯詞典》。30 日，看《新疆史》。

4 月4 日，看維吾爾古典詩歌。5 日，探索維吾爾古典阿魯孜音律詩什么時候開始。6 日，摘記文史筆記。9 日，找劉維鈞了解有關新疆歷史情況。12 日，看《馬可·波羅游記》。17 日，去伊明·吐爾遜家了解烏茲別克斯坦研究木卡姆情況。到烏麻爾家了解木卡姆問題。

5 月11 日，再看《喀喇汗王朝史稿》的筆記。13日，聯系11 世紀下半葉到14 世紀的歷史，研究12木卡姆“瓊乃額曼”產生的問題。15 日，看19 世紀鐵木爾王朝史。

6 月5 日，讀史。7 日，西遼史與蒙古西征史，鐵木爾的統治。15—20 日，看《突厥語辭典》漢譯文底稿（老郝處借閱）。25—28 日，看《中亞史》，從11 世紀—15 世紀新疆史大體情況。

8 月28 日、9 月1 日，聽西亞音樂，并查找《突厥語詞典》中有無Muqam 一詞。30 日，史迅取回小方助譯的《吐火羅語讀本》解言。查補2121 條附記。

10 月6 日，史迅帶回小方助譯的《疑難詞解》。

11 月25 日，龜茲人種考、大月氏故地與西遷。26 日，匈奴族之起源。28 日，《佛教傳入鄯善與西方文化的輸入問題》。

12 月4—9 日，醞釀《淺談寫史》。16—18 日，恢復看龜茲樂文章； 宿白在絲路學術會上的發言；依不拉音·穆提義的《絲綢之路上的三個民族》；吾提庫爾的《漫談古代維吾爾文學》；劉志霄的《絲綢之路與維吾爾族》；谷苞的《十二木卡姆與龜茲樂》《大曲》； 楊蔭瀏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隋唐大曲部分”；《唐代大曲結構》。28 日，《南北史》；蘇北海的兩篇論文；《貴霜王朝與古代新疆》。

據不完全統計，萬桐書木卡姆研究參閱的史學文獻（含古籍、專著、論文及各類古譜、音響檔案等）達上百種之多，其音樂史學思考可見一斑。

三、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瓶頸與萬桐書學術探索的啟示

（一）中國古代音樂史學瓶頸與學術增長點

某種意義上講，一部中國音樂史就是一部中國音樂文化交流史。無論是中原與西域還是域外的音樂交流， 都體現出中華文化突出的包容性特征，體現出在海納百川、兼收并蓄基礎上的創新發展。《隋書·音樂志》載蘇祗婆“五旦七調”理論，與中原固有音樂理論融合，形成唐宋俗樂二十八調體系，成為實踐的重要理論基礎。歷代許多名曲與邊疆音樂密切關聯：南北朝歌舞戲《撥頭》又作《拔頭》《缽頭》，實為“Batur”音譯，為“勇士、英雄”之意；唐代《霓裳羽衣曲》核心曲調源于西域《婆羅門曲》；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盛贊的《劍器》又作《劍氣》，乃是“Janqi”音譯，系“士兵、戰士”之意。④這些韻味獨特、風格多樣的邊疆音樂進入中原，在中華文化包容性下交融發展，創造出特色獨具的一代樂風。⑤

從目前音樂史學現狀看，古代音樂交流方面論題，尤其以律調理論和音樂本體為核心的“比較音樂史學”⑥研究，學界尚缺乏應有關注，致使諸多古代音樂難題懸而未決。忽視中華音樂文化包容性和多元一體特征，忽視邊疆民族音樂在音樂史建構中的位置， 是制約當前中國音樂史學突破發展的瓶頸。從這一視角審視，萬桐書早年有關維吾爾木卡姆的研究及晚年對音樂史學的強烈觀照，預示著中國古代音樂史領域新的學術增長點。

（二）萬桐書學術探索對古代音樂史學的啟示

1.新疆民族音樂歷史研究

萬桐書對新疆民族音樂的歷史構成擁有宏觀定位和清晰斷代。他在《維吾爾族樂器》中指出，“從兩漢時代到公元1949 年之間的兩千多年中， 維吾爾族樂器曾經歷過兩次比較明顯的發展時期”。第一時期從遠古至九世紀中、十世紀初以回鶻人（即古維吾爾族）為主建立“甘州”“西州”“喀喇汗”王朝時，古維吾爾族從游牧轉到定居農業，音樂經歷接受、吸收、融合綠洲文化的過程。這一時期，“居住在塔克拉瑪干周圍綠洲上的各族人民，在當地傳統音樂文化的基礎上， 吸收并融合了中原音樂和印度、波斯音樂的影響，創造了高昌樂、龜茲樂、疏勒樂等燦爛的綠洲音樂文化。她曾受到中原人民的歡迎，豐富了中原的音樂文化生活，也給西亞、東南亞等國家留下了較深的影響”⑦。

第二個時期， 即公元十世紀末之后的數百年。“伊斯蘭教從河中地區傳至喀什， 經過數世紀傳入哈密后，遍布了天山南北。在西亞文化的影響下，維吾爾族樂器又經歷一次變化， ……大約在10 世紀到14 世紀中，先后出現了許多新樂器，如薩它爾、彈布爾、熱瓦甫、艾昔塔爾、卡龍、箏等。……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而且形成獨特的樂器體系，成為維吾爾族優美的傳統音樂文化，也是中華民族絢麗多彩的傳統音樂文化的組成部分。”⑧這些摘錄雖重在探討維吾爾族樂器歷史，但已顯現出對新疆音樂歷史分期的思考，表現出“音樂歷史- 音樂文化- 音樂形態”三層次結構及“中原- 邊疆- 域外”交融的綜合研究模式，具有重要方法論啟迪。

2.傳統音樂曲調比較研究

萬桐書晚年的學術工作關注到木卡姆典型曲調與國內外古老樂種的關聯，力求通過扎實的形態對比，揭示維吾爾木卡姆蘊含的深厚歷史和學術價值。在“工作筆記”的1991 年4 月26 日、27 日部分萬先生寫道：“看王耀華寫的‘兜勒調，發現調中別個樂句與新疆民族音調相同。”“1994 年2 月24日—3 月3 日， 把十二木卡姆中需要作比較研究的曲調摘記出來。……7 月1—3 日，看讀西安鼓曲樂譜。4—7 日，看讀西安鼓曲雜曲、鼓札子，并摘記可資比較的曲調片段。8—13 日，讀《西安鼓樂曲總譜》（上），并摘記可資比較的曲調片段。13—15 日，讀《西安鼓樂曲總譜》（下），并摘記可資比較的曲調片段。從3 月25 日至今，用了三個月另十天時間把全部九卷《西安鼓曲譜》通讀3 遍。”“工作筆記”的1994 年3 月9—14 日部分顯示， 先生研讀了先秦的幾首曲例，又發現“楊師譯的《醉吟商小品》有半段曲調與維曲相似”⑨。萬桐書花費大量精力系統研讀福建南音、西安鼓樂和古代曲譜，摘錄其中與木卡姆可資比較的曲調片段，是綜合運用比較方法研究音樂史問題的體現。

音樂學家黃翔鵬晚年倡導“曲調考證”工作。他認為：“中國的傳統音樂具有本國自己特有的高文化特點。它的古今關系不僅以‘遺傳基因的方式聯系著，而且可在一定范圍和一定程度上發現某些能夠辨認原貌的樂曲。……這種高文化的音樂在中國的文化歷史條件下，又總是攜帶有可以辨認的歷史信息，因而使得曲調考證成為可能。”⑩經黃先生考訂的古代曲目有唐代曲調《萬年歡》（山西五臺山青、黃廟曲牌【望江南】）、緬甸古樂《菩薩蠻》（《九宮大成》之【菩薩蠻】）、龜茲大曲《舞春風》摘遍（《碎金詞譜》之【瑞鷓鴣】）等。其中的龜茲大曲《舞春風》摘遍， 甚至因保留古代西域音調而與當代木卡姆異曲同工。⑾在唐曲淵源方面，關也維甚至找到《拉克木卡姆》歌舞部分終曲與日本雅樂《蘭陵王》（破）后半段結尾的對應關系，得出《拉克木卡姆》這段音樂“并非由西域龜茲樂或疏勒樂演變而來，而是源于內地歌舞曲《蘭陵王》的五聲音階旋律”的結論，展現出盛唐中原與西域音樂雙向交流、彼此借鑒的史實。⑿

萬桐書立足維吾爾木卡姆開展比較音樂史學探索，具有重要學術意義。未來如能接續這一未竟工作，在系統分析木卡姆旋律“原型”基礎上對其音樂形態形成“類型化”認知，⒀進而與唐宋及歷代古譜和傳統音樂遺存展開對比研究，無疑將極大豐富對維吾爾木卡姆音樂的歷史認知，推進古代音樂史學縱深發展。

3.民族音樂宮調結構與律制體系研究

萬桐書自50 年代采錄、記寫十二木卡姆開始，就十分重視木卡姆調式、音律問題。他在“工作筆記”中記述：“1958 年8 月23 日，開始寫調式問題。編區木卡姆總目。24、25 日，Ⅸ Ⅹ Ⅺ木卡姆總目編完。26 日，Ⅻ木卡姆編目，并分析調式及調關系。27、28 日，總計全部調式分類。29、30 日，寫調式與調關系文字。”直至1993 年1 月，他“再次分析十二木卡姆調式”。⒁可見，維吾爾木卡姆調式結構分析貫穿先生學術工作始終。

在1960 年版《十二木卡姆》曲譜中，萬桐書詳細列出十二木卡姆的18 種調式類型， 總結出同調移位、同主音位置變調、同音高變調、遠關系變調等變調手法， 指出：“大曲音樂調性關系變化非常豐富，變調手法也多種多樣。有的‘直截了當，有的‘曲折迂回或‘呼應對比，而且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調性變化非常自然，絲毫不令人感到生硬勉強。這些充分表明了創造性地運用民族音樂的調式、變調法、體裁結構、變奏法等，來豐富我們新的創作，道路非常廣闊。”十二木卡姆獨特音律現象也為萬桐書關注，明確指出“還有部分曲調，他們的1、2、3、4、5 比原音稍高約四分之一音，或稍低約四分之一音。曲調中的四分之一變音，有的在全曲從始到終都有，有的是在曲中一段，也還有不同的四分之一變音交替出現在同一曲調中的情況”。⒂

維吾爾木卡姆與隋唐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伊州樂等的關聯表明，十二木卡姆的調式類型與調性關系擁有深厚淵源，是中華音樂文明“禮失求諸野”的典型見證，是研究唐宋主流音樂形態的重要依據。張炎《詞源》“二十八調與八十四調表”⒃，清晰顯示出唐宋音樂理論體系建構過程中，無論記譜法（基于篳篥等管色樂器的俗字譜記音體系）、宮調理論（基于中原與邊疆乃至域外多樂部融合的調名系統）還是律制屬性（基于中原十二律位理論主導的多律制并用的音律系統） 等所表現出的文化包容性。⒄以萬桐書有關木卡姆音階、調式類型的奠基性成果為基礎，綜合后續學者理論研究，在唐宋俗樂二十八調乃至八十四調、一百八十調⒅理論框架下，對維吾爾木卡姆調類型及調關系予以深度闡發，是維吾爾木卡姆及音樂史學研究的重要課題。此外，有關維吾爾木卡姆音律結構及與十二平均律、印度二十二什魯蒂、塞菲丁十七律的關聯，與中原京房六十律到蔡元定十八律等一以貫之的“十二律位”傳統的關系等，都是未來深入傳統音樂形態和古代音樂史研究的重要內容。

萬桐書維吾爾木卡姆研究的有益探索還有很多。例如，有關維吾爾音樂曲調結構，萬桐書“工作筆記”載：“1989 年7 月3 日，選出十多首詩，先用新維文譯抄，然后劃分音節、詩節、標強弱，請依明吐爾遜看，最后與曲調結構比較研究。”⒆這種將曲式結構與唱詞（民族語言）韻律、結構相比較的方法，是楊蔭瀏倡導的“語言音樂學”在少數民族音樂領域的新拓展，對傳統音樂史論研究同樣意義重大。

綜上，萬桐書學術工作與音樂研究所學術傳統存在密切淵源，他不僅在維吾爾木卡姆保護方面居功至偉，在包括音樂史學在內的傳統音樂研究領域也成果豐碩，其探索思考為后人指示了一條光明的路。未來的萬桐書研究，要充分挖掘先生珍貴的全套十二木卡姆記譜手稿、多種載體音響檔案及諸多未發表論著、筆記、日志等。通過對各類學術資料的多維度研究，探討萬桐書深邃的學術洞察力和研究方法，使之成為維吾爾木卡姆研究不斷深化的重要基礎。這既是對萬先生未竟事業的接續，也是對他最好的緬懷與紀念。

李宏鋒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