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廢品

上午，語文一考完，組長安卓就在辦公室里鬧起來：“泡梨們，把語文資料收起來。收廢品的一來，賣了，吃火鍋。”

安組長的話像他的個子，不高，卻粗壯有力，擲地有聲。

“好，堅決支持，組長偉大！”正在寫期末工作總結的美女老師蘭楠有些夸張地叫起來。

“忙了一學期，是該放松一下咯。”大康不失時機，推波助瀾。

“沒用完的也賣嗎？”只有半年工齡的顧春花老師試探著問。

蘭楠一副青山看遍丘壑在胸的語氣：“春花，賣！資料留起沒得用，明年又有明年的。”

每至期末，T中各科老師都會讓科代表把用完的作業本、練習冊、試卷等資料收回，連同自己手里的一些廢書舊資料一起賣掉，一是給重負不堪的辦公桌減負，二是補貼一下平時買菜沒時間講價的差缺。學生也還配合，考完后就交。

早些年，可不是這樣，學生的都會自己賣，三毛五毛的，總不會嫌螞蚱瘦。這幾年，就不一樣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這些農村孩子早已不把一文半毛放在眼里，早餐時去食堂看看學生怎么吃雞蛋的，你就知道今非昔比。餐桌上，那些雞蛋真為難，有的只被吃掉蛋白，有的見蛋白不見蛋黃，有的蛋白蛋黃各剩一半癱在那里，好一派做雞蛋難的委屈相。校園里，常常是一元錢掉在地上很久也沒人撿。學生不自己賣后，那些完成歷史使命的舊資料廢試卷就成了武器，成為宣泄的工具。每次期末考完試，校園里總是一派“漫卷詩書喜欲狂”的豪放和“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蒼涼。

通常，學校里就只會有兩種情況：學生都在不斷地掙扎，老師都在不斷地想辦法。這不，經驗豐富的校長一招鎖喉一箭雙雕，把這考試后校園的瘋狂蒼涼變得安然如常。他在會上要求老師，自己教的學科一考完，就把資料收起來，賣得的幾塊錢自己作獎金。語文組的老師一開始就說定不單賣，統一，得錢后集體去“尋歡作樂”——搓一頓，差缺部分AA。

這天下午英語開考之前，安卓老師班上的學習委員蘇美娟來辦公室找到安卓，喊一聲安老師后就扯著衣腳遲遲沒有下文。安卓以為又是來向他借車費的，他很清楚班上這個學生的情況。姐妹倆都在這個學校讀書，她初三，妹妹初一。因為家里窮，媽媽在她姐妹倆還很小的時候就跟別人跑了，雖然有眼睛半瞎的奶奶幫襯著，本分老實的父親還是沒能擺脫家里困窘的狀態，成了政府扶貧的精準對象。好在姐妹倆都懂事，學習勤奮，成績一直很好，每次月考表彰的名單上，都看得到她倆的名字，最多是等級上偶有變化。兩年多來，眼前這個孩子，安卓沒少費心，給她申請過困難學生補助，發動過班上學生獻愛心，自己更是沒少花錢。

他一邊掏錢一邊問：

“要多少？”

“安老師，這次我不是借錢。”

“那是？”

“我來是想給你說，我沒交語文資料。”蘇美娟咬著唇，一臉的難為情。

“怎么不交？”

“我想留起給我妹用。”

“交來，等你妹讀初三時，那些資料已經過時，不能用了。”

蘇美娟有些不甘心，鼓起勇氣：“那我可以自己賣嗎？”

安卓老師微微一驚，卻不露聲色：“太少，沒人會收你的。”

“好吧，我去拿來。”

蘇美娟把她的語文資料交來給安老師后，英語考試的預備鈴響了，安老師對還沒跨出辦公室的蘇美娟說：

“不要慌，冷靜點，英語考完后來辦公室找我。”

辦公室其他老師有的監考有的回寢室休息去了，在新教師顧春花的幫助下，安卓把本組老師收上來的舊資料全部集中起來，一共賣得520元。英語考試結束后，女生蘇美娟如期而至，安卓老師甚至沒有問她英語發揮得怎樣，直接把520元錢塞進她手里。

“你的語文成績一直穩得起，這是全體語文老師對你的獎勵，拿回去保管好，作為你和妹妹下學期的資料費。”

沒等蘇美娟把瞪大的眼睛恢復正常，安老師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把她推出辦公室，且沒有忘記補充：“復習明天的考試去。”回到自己辦公桌前，組長安卓神秘詭異地對顧春花老師說：“小姑娘，你都看到了，保密哈。”

第二天下午，語文組老師在鎮上的“天麻火鍋雞”聚餐。鍋還沒燒開，組長安卓站起來發表了慷慨煽情的動員令。

“泡梨們——”

到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泡梨”的背景。學校語文組老師平時說話都很“專業”，要么孔乙己的之乎者也，要么唐宋元的詩詞曲，要么網絡潮詞新段。有幾個語文老師還在報刊上發過一些小詩歌小散文小小說，數學組老師羨慕嫉妒恨之后就說語文組老師“酸”得很。語文組老師回敬：泡過的梨，貴就貴在酸上。于是，以“泡梨”自嘲。

“有春花為證，昨天我組的廢品收入一共是520元，這個數字很溫暖，我——愛——你！今天，多了個‘們’，我——愛——你們！”

對安組長拖聲抑氣的裝腔作勢，大家早已見慣不驚，但見他表情一換，由諂笑轉為一本正經：“說起來呀，我們這伙人有點卑鄙，那些被我們賣掉的資料，分明就是學生的青春啊！從那些資料中，我看到，有的學生青春在奮斗，可有的學生，在虛度青春！賣的時候，看著那幾大麻袋，我真想叫那些虛度青春的學生過來看看，告訴他們，看，青春不僅是一本太倉促的書，還一不小心就成了廢品。這頓飯，權當學生用青春給我們的回報，吃了它，回去帶起他們擼起袖子加油干，青春萬歲！”說到這里，安卓振臂嘯呼。

“所以，我帶了自家烤的燕麥酒來，大家盡管嗨，喝出風雅頌來，喝出詩詞曲來，喝出‘數風流人物’來。”安卓語畢，有那么一瞬間，全體寂然，隨后齊呼：青春萬歲！

看著鍋開了，蘭楠道：“組長，這學期的工作圓滿結束，我們這——算不算‘后天下之樂而樂’？”

安卓馬起臉：“這哪算！”

隨之，嬉皮笑臉并夸張地拖出：“這不是‘算’，這是太——‘算’了，太——太——說了算。”

“滾——”蘭楠嗔怒道。

一向穩重，說話常常是別人笑而自己不笑的大康畫龍點睛：“我看這里，‘遷客’沒得，‘騷人’倒是一大堆哈。”

哈哈哈……

那頓飯，語文組老師吃得都很快樂，只有參與賣廢品的新教師顧春花有些矜持，吃得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