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政治的道德基礎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訴求

李繼鋒

（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蘇南沖突為開端，在東歐大陸的南斯拉夫、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等國家相繼爆發(fā)了具有人道主義和民主化色彩的反抗蘇聯(lián)斯大林主義專制統(tǒng)治的社會運動，這些原社會主義國家試圖擺脫斯大林式國家社會主義專制統(tǒng)治束縛，嘗試尋求獨立自主的發(fā)展道路。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如何掙脫蘇聯(lián)社會主義模式桎梏尋求獨立自主的發(fā)展，成為擺在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發(fā)展首先面臨的理論問題的核心。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要想解決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存在的問題并促使其現(xiàn)實社會進行改革，首先應從理論出發(fā)，破除馬克思主義理論教條化的束縛。與此同時，這也就迫使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進行深入思索：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兩者之間究竟存在著一種怎樣的理論淵源，兩者之間是否具有得以建立的道德基礎？人道主義在兩者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一種理論和實踐關系？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從人道主義總問題出發(fā)，不僅在社會運行外在層面比較系統(tǒng)地對現(xiàn)存社會主義制度、模式及運行進行批判，而且在理論層面更是深入文化精神和道德層面進行反思和理論構建。他們從政治哲學、人道主義理論、價值論等理論和立場出發(fā)，把對道德理論與倫理學的研究同對社會的具體分析和批判緊密聯(lián)系起來。主要體現(xiàn)的是社會主義人道主義問題和具體道德實踐問題的研究，諸如有關哲學人本學，異化理論，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個人與社會個體的責任與個性的道德、自由、共產(chǎn)主義道德等問題，為社會制度建構提供了一種道德基礎，一種道德精神約束和保護。

一、社會主義的道德基礎——馬克思理論中的人道主義

從總體上來說，東歐各國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大多對蘇聯(lián)與本國的高度集權國家社會主義體制展開批判與反思，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人道主義與潛在的倫理的道德思想進行了新的闡釋，這不僅表現(xiàn)為理論上的反叛，同時也是對社會主義是否存在道德基礎進行理論上的探求，即作為社會主義的倫理基礎與作為社會主義政治道德基礎的理論追尋。他們關注現(xiàn)實社會主義的道德狀況，把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人道主義作為社會主義的道德建立基礎。

首先，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中，人道主義是貫穿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主線，是社會主義社會得以建立和發(fā)展的道德基礎。馬爾科維奇認為，共產(chǎn)主義就是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主義不以某些抽象的目的和原則為出發(fā)點，他致力于關注和實現(xiàn)現(xiàn)實人的徹底解放。真正體現(xiàn)“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的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的基本思想，[1]真正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精神。

在馬爾科維奇看來，人道主義關乎人的本質；關涉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關涉作為某種制度下的人的存在與自由，人的未來、前景等問題。作為哲學的基本問題，人道主義的立場，就是對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現(xiàn)實展開批判和一般評價，力圖從當下人的現(xiàn)實存在狀態(tài)出發(fā)去解決人所應對的一切哲學問題。這表明社會主義條件下的人道主義具有倫理、道德的功能，體現(xiàn)出倫理學所具有的觀念、情感、判斷和態(tài)度。馬克思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一切問題的解決方式都應依據(jù)人的存在狀態(tài)、人的發(fā)展前景來加以分析、解決，真正體現(xiàn)人道主義的原則和立場。

在彼得洛維奇看來，相對以往社會，社會主義不僅僅是一種經(jīng)濟社會形態(tài)，更是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在這種社會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中，人將成為總體性的人、真正的人。因為，在馬克思那里，“社會主義是一個真正人性的和人道主義的社會；這個社會為每一個人的自由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展示著可能性”。[2]

波蘭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科拉科夫斯基指出，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社會主義社會的價值目標所在，馬克思主義的出發(fā)點體現(xiàn)的是“哲學人本主義”（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的立場，不管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馬克思主義的出發(fā)點始終是超越人的異化關系，實現(xiàn)人、自然、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而共產(chǎn)主義則是揚棄人的異化關系，實現(xiàn)人的總體性狀態(tài)，使人能夠復歸自己的類本質，實現(xiàn)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科拉科夫斯基指出，斯大林主義越來越背離了馬克思主義中的人本主義立場，蛻變?yōu)闃O權專制主義。在其看來，斯大林主義具有“實證主義”的特點，他利用自己手中權勢使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高度集中，這樣的結果非但不能實現(xiàn)人的解放，反而使個人自由徹底喪失了。在斯大林主義實踐中，社會主義的信念成了專制武斷的主要手段之一，這種信念“在某些‘更崇高’、未來目標和‘人類的未來幸福’的名義下，成為極端違反人性的和反批判的東西，直到最終成為國家偶像崇拜”。[3]在這種國家社會主義制度框架下，只見集體、社會意志、國家意志而不見個體、個人意志，集體理性替代了個人理性，屈從成為公民道德的主要內容。哲學家的基本任務則是為官方經(jīng)典做注釋，哲學變成了政治的附庸。

布達佩斯學派的代表人物赫勒等人，從道德倫理意義上對蘇聯(lián)集權社會主義模式進行了深入批判。在理論上，他們以復興馬克思主義中的人道主義為己任；在實踐上，他們從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立場出發(fā)，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進行了深刻批判，致力于實現(xiàn)社會主義的人道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與實踐訴求凸顯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主義發(fā)展的歷史主題。

二、“非斯大林化”——道德良知的現(xiàn)實批判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指出斯大林式國家社會主義政治體制特點是強化國家職能和官僚制度，否定社會主義民主，忽視人的自由性而壓抑人的主體性。究其理論原因在于斯大林主義理論體系中缺乏對人的本質及實踐的深刻認識，導致人的自由性與主體性的缺位。“斯大林主義從未擁有過這些哲學層面。對歷史決定論的機械理解必然實用主義地充當了一切政治步驟的證明。斯大林關于主觀和客觀的哲學理論最終把主觀的東西歸結為對客觀歷史過程的一種反映，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適應”。[4]

弗蘭尼茨基揭示了斯大林式社會主義模式的弊端在于，國家不斷強化的統(tǒng)治和管理職能控制著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大力強調國家、作為統(tǒng)治形式的國家暴力機構——國家機器、國家的主動性等，而忽視廣大人民群眾。在斯大林主義理論體系中是不允許有關于工人階級及其他勞動階層自治的思想的。“個人的首倡精神和全面發(fā)展、對自己的社會過程的管理，是真正獲得解放的前提，是廢除人的異化的一切主要形式的前提——所有這些馬克思主義理論思想的重要因素，在斯大林身上都是根本不存在的”。[5]

弗蘭尼茨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斯大林式的“國家社會主義”體制的要害在于其理論實質完全與馬克思主義思想相違背。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那里，社會主義就是要超越國家的機構縮小國家的領導，加強社會主義工人階級與實現(xiàn)勞動者的自治，進而實現(xiàn)社會主義自身的發(fā)展。而斯大林式的“國家社會主義”雖然在經(jīng)濟上廢除了私有制，但卻“在把社會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社會主義計劃化和國家計劃化等同起來的時候，他們便創(chuàng)造了一個強大的國家官僚主義體制”。[6]

斯托揚諾維奇認為，國家的消亡、消滅剝削、消滅社會階級、揚棄異化、創(chuàng)建生產(chǎn)者自治聯(lián)合體以及實現(xiàn)社會的自由、平等和正義等一系列范疇和概念是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倫理基礎的必然要求。社會政治倫理學的任務與責任就是保證和實現(xiàn)這些價值觀念。在斯托揚諾維奇看來，“馬克思對倫理學的貢獻必須通過這些價值觀念的激進化和具體化來尋找，而不是通過一種基本的倫理標準的構想來尋找。時至今日，許多馬克思主義者一直試圖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尋找證實這樣的一種標準，卻徒勞無功”。[7]他指出，在現(xiàn)存的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下，異化仍然存在，尤其在政治領域中，政治的主客體分工嚴格。斯托揚諾維奇設想以馬克思有關揚棄異化、消滅社會分工和國家消亡等理論，用“人道主義”的、“倫理”的原則來改造現(xiàn)存社會主義。

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馬克思的倫理學與傳統(tǒng)倫理學的最大差異在于，它更多的是關注社會倫理的問題而不是個體倫理問題。不在于說教，而是要分析社會秩序之產(chǎn)生不人道的原因，進而用科學社會主義基本原則超越社會主義道德化的說教。在斯托揚諾維奇看來，與保持著天真和軟弱無力的道德說教、道德烏托邦不同，馬克思堅持徹底批判、變革不人道、不道德社會現(xiàn)存狀況。馬克思的人道主義雖然不是以道德為主，但其理論和實踐旨趣確包含著道德的維度。這種革命的、實踐的人道主義就是要揭示其社會秩序的非人道特征產(chǎn)生的原因，進而致力于構建人道主義的社會。斯托揚諾維奇指出，“馬克思的人道主義與其說依靠道德的感染力和影響，不如說依靠那些更為基本的東西———工人階級的利益。馬克思學說的任務是促進喚醒工人階級對自身利益的意識”。[7]社會主義革命的首要任務就是通過將這些價值觀念具體化、激進化，提升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使其意識到是否符合工人階級利益是道德與非道德的根本區(qū)別。只有通過工人階級意識的提升才能使工人階級產(chǎn)生自覺的革命倫理行動。就其實質來講，社會主義革命本身就是一場倫理學實踐。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不僅從外在批判了蘇聯(lián)模式社會主義制度，而且還強調社會主義中的人應該是一個自律的道德存在。社會主義中的人作為道德踐履者，其行為應體現(xiàn)道德的自律，作為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低級階段的社會主義則要實現(xiàn)個體對自己“類本質”的真正占有。社會主義社會歸根結底是以一種人本主義、革命性的替代性選擇來解決社會主義對人的自由缺乏與人的價值尊嚴貶損等，具有重要的解放性意義。在社會主義發(fā)展的各種歷史形式中社會主義發(fā)展每一階段都必須不斷地強化其解放性意義，否則社會主義很難發(fā)揮其革命性、人道主義的替代性作用。

科拉科夫斯基站在倫理社會主義的立場，強調社會主義的社會價值在于實現(xiàn)個人的道德責任。他堅決維護個人道德自律，反對以抽象的未來的辯證法的名義犧牲個人眼前所追求真理與自尊，并把它看作是不道德的價值。他把這種以抽象的未來辯證法的名義作為價值追求的倫理標準稱之為倫理學中的黑格爾主義。斯大林主義是這種倫理標準的極端表現(xiàn)形式。在斯大林主義那里，只要有利于經(jīng)濟、社會進步的一切行動均被視為道德的，歷史的進步標準與道德、倫理的責任相等同。一旦剝削的階級被廢除，無產(chǎn)階級掌握著國家政權，道德價值同社會歷史發(fā)展便在人們的實踐活動中處于絕對和諧狀態(tài)。在這種價值觀念下，計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方式、農(nóng)業(yè)集體化生產(chǎn)，生產(chǎn)資料要優(yōu)先于消費資料的生產(chǎn)，以及按勞分配的制度體系，均得了道德上的認同。科拉科夫斯基指出，在斯大林主義中“道德權利”和“歷史進步”是同義語，道德是歷史的工具。

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社會主義被重新審視，社會主義與解放意義相聯(lián)系且被重新定義、解釋，批判、革命、辯證法、人道主義成為社會主義的本質屬性和組成部分。馬克思說“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8]同樣，在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進程中，人的道德便是人本身。道德成為人的存在方式，是馬克思實踐雙重尺度-外在尺度的重要表現(xiàn)，建立在人性之上的倫理規(guī)范，成為從根本上解決道德責任的矛盾，解決道德不在場的狀態(tài)的重要手段。

對蘇聯(lián)官僚社會主義模式的反思和批判，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深入的闡釋和多元化的重新解讀，對人道主義的弘揚，成為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發(fā)展中的倫理訴求。因此，在今天看來，看似是政治事件的東歐劇變，深層次還是一個倫理事件。因為，它關乎社會主義確立與發(fā)展的道德基礎，關涉社會主義中的政治同道德之間的契合。

三、個性倫理學——傳統(tǒng)政治倫理批判的轉向與現(xiàn)代道德的重建

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倫理反思、道德批判同現(xiàn)代性批判、微觀政治批判是緊密相連的，不可分離。對極權資本主義的批判以及社會主義改革實踐探索的失敗，使得赫勒、科拉科夫斯基等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實現(xiàn)批判理論的新轉向，即從宏觀政治批判轉向深入文化精神和道德價值層面的批判，從人類的精神深處去揭示現(xiàn)代西方文明危機產(chǎn)生的根源，從歐洲文明和人類個體精神的深處去挖掘道德的潛力與力量，試圖通過個性的道德和個體的責任去反思和重建人類精神家園，與此同時，為人類追求個體的價值和自由以及構建人道的社會制度提供道德精神上的約束與保護。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從文化、道德視角對現(xiàn)代性展開的批判具有獨特的理論深度。布達佩斯學派開創(chuàng)者盧卡奇早期思想便蘊含著一種“階級倫理”思想，就是通過階級倫理的調節(jié)和引導，發(fā)揮無產(chǎn)階級在道德上的引領作用，促成社會主義革命順利完成。盧卡奇對階級倫理思想的闡釋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和革命實踐開啟了一個新的視域，即人們如何面對和超越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異化境遇，在倫理道德層面為個體超越現(xiàn)實異化的路徑與力量，實現(xiàn)了倫理從階級視域到個體視域、從宏觀視域到微觀視域、從政治視域到日常生活視域的轉換。

科拉科夫斯基對斯大林式的極權主義的社會主義模式展開了批判，主張從倫理社會主義的視角去理解這種歷史發(fā)展機制。他指出，“從關于我們的觀點來看，倫理社會主義可以被總結為社會主義是社會價值的總和，作為道德責任，其執(zhí)行要依賴于個人”。[9]科拉科夫斯基根據(jù)康德的觀點，強調個體應當履行自己的責任，個體出于純粹責任意識、純粹需要進行自身道德的實踐。個人在道德上的實踐行動關乎社會主義革命與使命的勝利。在科拉科夫斯基看來，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在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實踐的進程中，承載著重要的使命，肩負著實踐行為的道德價值便是為社會主義而奮斗的責任，在這樣的使命和責任下個人道德努力對社會主義任務、價值、目標的實現(xiàn)意義重大。“那些認為社會主義就像明天會出現(xiàn)的日食一樣在未來不可避免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任何能夠將道德價值賦予必然成功的行為。另外，這種成功的必然性并不能使人們行動起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無論某個人如何行動，目標總是會實現(xiàn)的”。[9]

基于對歷史發(fā)展機制的這種理解，科拉科夫斯基指出，每一個人都是道德主體，每一個人的道德參與才是真正的社會參與。作為道德主體每一個人都要對自身的道德行為和后果承擔責任，作為道德個體、道德個人不應該有任何借口和理由對自身的道德責任進行推卸和免除。在其看來，“在特定歷史進程中，人們的實踐行動，不能借口而推卸積極的或消極的責任。正如士兵在道德上要對他依照上級命令而犯下的罪行負責，一個人更要對其接受其中不為人知的歷史使命——想象的或現(xiàn)實的——而采取的行為負責”。[9]

對此，科拉科夫斯基列舉了多種情形，諸如人的行為在不同條件下會受到一定限制，在某種必然性的驅使下偶爾會接受某種權威與上級的命令等，但這些條件、因素都不應當成為個人推卸責任的借口，因為每個人、行為主體都有自由選擇能力，對自己的行為肩負責任。“這意味著，我們無法為因情緒、情感或道德無效而進行的行動提供解釋，我們無權將我們有意識的行動應該承擔的責任轉嫁到?jīng)Q定我們行為的任何因素上，因為在每一個場合，我們都有自由選擇的能力”。[9]

在科拉科夫斯基那里，人不管在何種情形下都應對自己的行為承擔個體的責任，接受社會對其行為進行道德評價。“說個人在道德上要對他的行為負責意味著他所在的社會環(huán)境有權對他的行為進行道德評價，有權批準或不批準他的行為”。[9]

在《個性倫理學》《道德哲學》《一般倫理學》道德三部曲中蘊含著布達佩斯學派重要代表人物赫勒倫理批判的一條主線，即批判理論的基本主題如何從政治解放深入到文化和精神的深層進行批判，獲得文化解放，進而實現(xiàn)向倫理解放演進。其政治解放意義則是用“真正的”社會主義去替代斯大林式的極權社會主義；文化解放則是以人的最高價值為準則，深入人的微觀的日常生活，尊重和滿足人的“需要”，倫理解放則是用道德倫理準則給人性設置界限，使人在壓抑的人性中獲得解放。解放便賦予了自我救贖的意義，在解放和自我救贖之間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在這種意義上，從道德視域去批判、反思蘇聯(lián)社會主義模式，從道德、倫理學視角去探尋個性、責任、命運以及進行有意義的生活，赫勒的理論不僅蘊含哲學意義，更具有道德含義。在理論上，她強調應把人的個性和人的類本質相結合；在道德的應用和實踐上，主張包容個性道德；在政治上，強調以道德價值標準來建設社會制度，保障自由、民主等價值的實現(xiàn)，認真對待不同的社會政治制度。赫勒的道德理論主要致力于微觀層面下實現(xiàn)怎么樣的道德目標，現(xiàn)代人該如何處理好多種倫理規(guī)則形成的關系。為此，赫勒在后現(xiàn)代及個人生存的視域去反思、闡釋倫理責任、自由、規(guī)則等現(xiàn)代道德的中心問題，力圖重建理性道德秩序。

因此，在赫勒看來，作為人類解放的有限形式，激進民主只能將人從不平等經(jīng)濟、政治的異化束縛與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道德規(guī)范在激進民主的制度條件下，盡管不能消除社會矛盾沖突，但它卻給社會帶來穩(wěn)定，防止個人在實現(xiàn)自身權利時阻礙他人權利的平等實現(xiàn)。為此，赫勒提倡一種“地球責任”（Planetarian Responsibility），即人們對在實施自身行為時產(chǎn)生的有可能造成的對他人的影響負有責任。在這個意義上，自由、公正、平等、終止磨難等價值準則便構成了激進民主在倫理規(guī)范上的核心要義。

赫勒聚焦于現(xiàn)代人的良知、責任與良善生活等道德批判思想的核心問題。通過對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道德困境與生存境遇的反思，揭示了現(xiàn)代世界的道德現(xiàn)狀，并把這種道德境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相關聯(lián)。她強調要喚醒個體良知并呼喚個體道德責任，以期為解決現(xiàn)代性危機構建一套道德哲學方案。她呼吁現(xiàn)代人成為一個道德個體，以自身方式做一個好人，強調完善的道德世界存在于每一個人、每一個體的道德自律中，指出了現(xiàn)代人的責任與使命。

總體來說，赫勒和布達佩斯學派成員對道德理論的構建是對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的深化，就其理論價值來講，她對現(xiàn)代世界道德狀況的理性反思、批判與重新構建，有助于我們把握時代的社會道德狀況，并為道德重建提供重要理論資源。

四、理論反思——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道德批判的力量及缺陷

通過對東歐新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闡釋，我們可以看出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道德理論闡釋與其他理論家有著極大的不同，尤其自身理論研究的獨特性和實踐旨趣。

首先，研究和闡釋倫理問題的角度有所不同。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不是就倫理學本身來探討倫理問題，而是繼承了馬克思的思想傳統(tǒng)和批判精神，首先把倫理學問題同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人道主義總問題聯(lián)系起來，以異化范疇作為出發(fā)點，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基礎問題進行闡釋。這使得他們能夠更深入地認識社會主義道德問題核心與實質。在他們看來，因為按照人的異化和人的否定形式而建立起來的人類世界、人類關系會在認知上產(chǎn)生錯誤，形成錯誤的觀點。按照這樣的邏輯，在人類世界中便會有許多不道德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而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所構建、所體現(xiàn)的倫理思想中，想要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與社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與人、人與社會異化關系將不再發(fā)生，進而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解放。

其次，反對斯大林主義的教條主義精神，是貫穿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有關政治倫理問題批判與闡釋的主線，他們對斯大林主義體現(xiàn)出的“功利主義的倫理學”進行了深刻而嚴厲的批判。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指出，斯大林主義及所體現(xiàn)的國家社會主義模式所蘊含最高價值不能以人為中心，而是以整個社會利益作為實踐的出發(fā)點。為了所謂的社會利益，斯大林式的國家社會主義往往犧牲個人、犧牲個人利益。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看來，之所以會出現(xiàn)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研究不在場的境遇，是因為斯大林主義是從實證主義原則、立場出發(fā)，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解釋，將實證的社會科學與馬克思主義相等同，忽視和否定了馬克思哲學的人道主義原則和立場。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對倫理思想的闡釋觀點盡管不完全一致，但是他們的觀點卻直指斯大林主義及其僵化的國家社會主義對人的價值貶損。實踐派哲學家米·日沃基奇強調，倫理學的宗旨必須從最高價值與最完善的觀點出發(fā)，對人類的社會關系進行評價。明確人類最高價值的內容、原則、立場、評價標準，否則無法對道德的、政治的、宗教的、日常的、法律的一系列價值進行科學、客觀而有效的評價。他指出，整體的人、“總體的人”是馬克思人道主義最高的價值。何為整體的人？所謂整體的人便是能夠真正遵守社會生活的規(guī)范，自律地執(zhí)行社會行為，遵守社會價值準則的人。人生的最高意義就在于能夠無限制地、不受任何外部東西的強制，自由地發(fā)揮個人的社會主動精神。生活的意義及其價值，在于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彰顯了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內涵與旨趣。

最后，以赫勒、鮑曼為代表的一部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旨在通過反思及在現(xiàn)代性的歷史意識框架內去尋求道德重建，他們在人性的基礎上呼喚道德個人出生，以道德個體與個性道德承擔道德責任來替代倫理規(guī)范，替代宏大歷史目標。這種替代方式掙脫了道德和倫理規(guī)范的桎梏，采取了為個體道德立法的形式，已經(jīng)預示其理論上的缺憾。但就其責任倫理學的重建來講，作為倫理規(guī)范的道德責任是強大的，它守護世界、關懷他人。在體現(xiàn)生命和自由價值時，它又是脆弱的，個人有責任的自由性，但個人責任不具有強制性。這種責任倫理學由于其內在固有的矛盾使道德重建失去了根基。在《激進哲學》中，赫勒對理性化規(guī)范、規(guī)則與個體的義務等關系范疇進行了分析，指出現(xiàn)代道德責任通常會以人民的名義倡導和教育個體承擔絕對責任和自由，在社會中有異化為新的統(tǒng)治形式的可能，這彰顯了倫理學的智慧與責任，同時又體現(xiàn)出它的無力感。

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理論和實踐上體現(xiàn)了對極權主義的反抗和對更符合人性的生活方式的思考與追尋。這使得他們的道德理論有著共同的道德精神約束和保護。一方面，由于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特殊的地緣政治，使其處在夾縫之中求生存與發(fā)展，具有獨特的民族精神氣質，這也使得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蘇聯(lián)國家社會主義模式的道德批判容易獲得普遍的社會認同，因而產(chǎn)生強大的政治影響力。另一方面，因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政治的倫理批判缺乏實踐性，停留在精神的烏托邦中，故蘇聯(lián)解體、東歐劇變后批判的鋒芒難以繼續(xù)保持。倫理、道德批判編織的新的權力之網(wǎng)又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新桎梏而遠離了東歐劇變后新的社會現(xiàn)實，這也恰恰是今天馬克思主義理論界仍需突破的地方。今天，反思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道德批判理論，對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反思倫理學的當代走向，推動社會主義道德建設仍具有重要借鑒意義。